第7章

作者有話要說: 終章是作者對BE的執念。。

(一)

戌時而來,卯時即走,分毫不差,也不滞疑。

錦毛鼠潇灑天下,來無影去無蹤,行跡捉摸不定,展昭也早已習慣了,不再問他将要去哪兒。因為白玉堂每晚都會回來,并且他答應了自己,不再不辭而別。

而那盞素白燈籠,代替了佩劍畫影,成為白玉堂獨特的标志,令展昭在黑夜中認出他的标志。

一天天過去,快到月尾了。

猶如往日一樣,雞鳴時分,展昭送白玉堂到房門口。因為白玉堂從來不肯展昭送他到開封府大門,他說,千裏送蕭郎的戲碼用在他們身上太過寒碜,何況白爺爺又不是不回來了,于是展昭便也不再堅持。

只是有一天白玉堂臨走時,展昭猛然發現,那只燈籠裏面的蠟燭似乎搖曳不已,燭光明滅,竟比第一夜時黯淡了不少,由明黃變為了暗黃,如同一種不祥的預兆。

展昭眉心一跳,隐隐約約有種心慌的想法,卻見白玉堂一如往常的笑容,故并未深慮。

七月三十夜,次第皎潔,夜風中夾雜着細潤的涼意。

白玉堂今晚的臉色很不好。或許應該這麽說,自這個月展昭見他以來,就一直都是蒼白的臉色,只是今夜看起來,格外如此,白得幾近恍然透明。

“貓兒。”白玉堂坐在桌邊,撥弄着放置桌上的燈籠的黑柄提手,輕輕喚了聲,“對不起。”

他來的第一天晚上,就是和展昭說這句話,亦是這般語氣。

展昭聽得清楚,卻不明其意,下意識的嗯了一聲,看向他。

“莫離。”白玉堂擡了眸認真的看着他,低聲道,“我從沒忘記。”

展昭一愣,随即明白過來了,莞爾淡笑,“展某不是小度之人,即便玉堂真的記不得了,亦無妨,展某也不會嗔怪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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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很在意。”白玉堂帶着燈籠坐在床邊,靠近了盯着展昭,他的眼睛是看不見底的深黑色,嚴肅,安靜,甚至掩不住的痛楚。“白玉堂此生什麽都可以不管不顧,但是執手偕老,永不離棄的誓言,我不想負你,亦不想騙你。”

莫離的誓言,展昭記得——兩年前他在蘇州追查一樁案件時,正值春季。

(二)

江南的春季多雨,那時候的蘇州煙雨交繞,大街和運河上滿是人跡,打傘戴蓑,撐船吆喝,歡聲笑語,熙熙攘攘,別是一番安和富饒,令人惬意流連。

當天的雨持續了整天,到夜闌時分不僅沒有止住,還愈發猛烈了,無奈案情緊急,展昭便撐了一把油紙傘去向當地的一間客棧打探消息,卻在那兒偶遇了來此游玩的白玉堂。

那時候的他們還沒有彼此确定心意,只是由不擾不相識而成了朋友。因為公務在身,展昭只和白玉堂匆匆照了個面,打了聲招呼,便要回去。

白玉堂手上提着一壺酒,自顧在樓上的窗口探出半個腦袋,對展昭喊道:“貓大人,別急着走呀,這麽大的雨,在白爺爺這兒留上一宿呗!”

今日該探之事已明,展昭不願滞留多時,左手撐着傘,右手持着巨闕,虛虛抱拳回道:“多謝白兄好意,但展某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來日再與白兄好好敘舊,告辭。”

語罷,他斂眸輕輕一笑,斜仰着的油紙傘向勢一轉,灑脫而去。

若非公門執務,展昭私下裏喜歡穿靛藍衣衫,人如其衣,給人以深沉冷靜之感。可是煙雨朦胧中的那抹長身玉立的背影,以及那含笑眼眸,落在白玉堂眼中,一時間猶如千金綢絲剎那迸裂般,沿着血肉經脈一寸一毫迅速蔓延,直勾起了心中的熱血,悸動不已。

後來白玉堂想,他大抵就是在那時候的驚鴻一瞥裏,認定了展昭。

他仰頭灌了一口酒,不顧滂沱雨勢,掠身出窗,長臂一橫攔住展昭,“五爺好意相留,貓大人怎可如此決意的拂了爺的面子?雖說這客棧裏已無空房,但看在咱倆鼠貓相親的份兒上,白爺爺就委屈一下和你擠擠。”

那眼神和笑容,雖然和善,卻分明是逼迫,大有你不答應我就死纏着你之意。

春雨含涼,只是幾句話的時間,白玉堂的頭發和衣衫均被淋濕,衣擺淌水若瀑。

自錦毛鼠夜盜三寶,陷空島困禦貓之事後,展昭就深刻認識到了白玉堂纏人的功夫絕對是鼠中之最。

展昭默嘆,将傘柄往他眼前移去,傘面遮在頭頂擋了雨勢。

白玉堂咧嘴笑了,眼角帶着眉梢一起彎着,猶若孩童讨了糖般開心,亦如暗中之光。

展昭覺得,白玉堂的笑容,大抵是自己所見過最令人舒心的,有種撩人的魔力,看着他笑,自己也會情不自禁的一起笑,無論是在什麽情境中。

奈何這只是小小一把油紙傘,怎容得下兩個男子,待他們走回幾步之距的屋檐下時,倆人的後背肩側都被雨水打濕,白玉堂便将自己的衣物給了展昭。

有一種人,生來作甚都讓人覺得舒心,舉手投足間皆是風華。

白玉堂當時想,展昭就是這種人。無論豔紅、素白、靛藍亦或玄色,穿在展昭身上,都有一種旁人無可比拟的溫潤儒雅氣質。

而且從來都只有白五爺給別人臉色,甩別人脾氣,可是自從遇上展昭,白玉堂覺得自己不是沒了臉色就是怪了脾氣。無論是展昭對他丢白眼或是愠色氣悶,他都覺得心裏開心得很,起碼比他平日裏的平和面容瞧着可愛,只想再好好挑逗一把。

大抵就是從那一夜的同榻共眠起,白玉堂就不肯再放手了,他喜歡展昭在身邊的那種溫暖的氣息,所以盡管白五爺游山玩水向來吃好用好,但是每每去到汴梁,他卻從不打尖住店,而是到開封府,與禦貓共擠一床,雖然經常被炸毛的貓兒半夜裏連人帶被給踹下床去,倒也讓他樂此不疲。

後來的幾天,白玉堂都陪着展昭四處尋找線索,像是怕他逃掉似的,白玉堂一刻也不離展昭,倒讓展昭甚是不解與無奈,便索性将原來客棧的房間給退了,與白玉堂共住一間。

只是忙着他便忘了向掌櫃問,還有無多餘的空房,而白玉堂也沒有提醒他。

展昭覺得,說是白玉堂在此陪着自己破案,倒不如是說自己在這兒陪着白玉堂游玩。除了每日找人證物證以外,幹的最多的事,便是被白玉堂拉着喝酒逛街,渡船聽戲。

江南的雨季漫長,忽驟忽緩,連綿反複。偏生白玉堂不喜歡打傘,總要與展昭共撐一把,這讓濕衫成了倆人在蘇州的家常飯。

白玉堂恰與展昭相反,他有着少年天性,而這一點,展昭也是有所體會的。

在蘇州的一天晚上,白玉堂還突然來了興致,從路邊小販的攤裏買了一盞不怎麽起眼的紙糊燈籠,便奪過展昭手裏的油紙傘,将青竹提柄塞進他的手中,一邊笑道:“傘給五爺,燈籠歸你。”然後一雙多情的桃花眼上下打量了展昭一番,笑意更是直達眼底,“嗯,不錯,比起這傘,別有一番韻味。看在貓大人為五爺打燈照明的份兒上,五爺就委屈自己替你撐個傘罷!”

展昭嘆笑,明明是這只白老鼠不由分的強迫,怎就變成自己的自願了。但他也沒多計較,随着白玉堂的話道:“多謝白兄的用心。”

“甚麽用心,貓大人千萬別多情,五爺可不是為了你,何況五爺待人向來如此體貼。”白玉堂一愣,微微慌促道。

“展某所指非己。”展昭含笑,狡黠道:“白兄難道不是因雨夜為了讓那攤主能早點歸家,才将他的最後一盞燈籠買下的麽?”

“展昭,你在胡說甚……五爺只是不喜走黑路,何況爺的銀子愛花哪兒往哪兒花,哼,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展某不敢,白兄莫惱……”

……

那一路,一人窘迫急辯,一人眉眼歡笑,聲音漸漸被掩埋在杳杳雨霧,沓沓雨聲中。

那一夜,一人半身沁濕,一人衣衫猶幹,情義之線卻交纏更甚,心中之弦撥弄更深。

(三)

後來事完之後,展昭便辭別了白玉堂,先行回府。

那盞燈籠,被他留在了白玉堂房中。

直至後來的一次花燈節,白玉堂将它來帶開封府,展昭才記起它來。

——“貓大人可真行啊,是以為爺的脾氣太好還是爺的好心泛濫了?五爺送出去的東西豈有被退回來的理!”當時那只白老鼠幾乎氣得跳腳了,張牙舞爪似要咬人的模樣,“如今五爺就将燈籠擱你這兒了,不準你随意亂丢或者送給別人!”

只不過那個時候,它已不是素潔的了,白玉堂在上面畫了一朵茉莉花。

白玉堂那晚提着燈籠,高舉到展昭面前,乖張笑着說道:“既是花燈節,便要應景。不過五爺從來不給別人作畫,也不随意作畫,貓兒,你可知這畫中含義?”

遙想起往事,倆人皆是少年相惜相依的模樣,心中就像是打開了一扇門,仿佛有什麽填了進來,又似有什麽溜了出去,一時間什麽都抓不着也看不清。

“你沒有負我,亦不曾騙我,玉堂,你沒有必要道歉。”展昭輕輕擁住了他,認真道。

“我有……”白玉堂終于放開了燈籠,他用雙手環着展昭的背,悶悶道。

展昭聽見他有些哽咽的聲線,胸口呼吸一窒,忘了動作。

高傲如他,硬骨如他,可是這樣的白玉堂,卻為了展昭哭了……

半晌,白玉堂放開了展昭,扶着他的肩,淡淡的笑着看他,“貓兒,這一次,我不會再回來了。”

展昭臉色一白,以為是自己幻聽了,澀然問道:“你在說什麽?”

“我說,白玉堂,已經死了。”他的眼眶裏泛着潺潺晶瑩的流水,一字一句緩緩道,似要将這些話烙進展昭的心裏,“一年前……在沖霄。”

“呵呵……”展昭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笑還不如不笑,“玉堂的玩笑還是一樣的冷。”

“這不是玩笑,貓兒。去年八月十七,是白玉堂的頭七,那天我曾回來過一次,卻在陷空島和開封府都沒有找到你,我不甘,看你過得苦悶,我更是放心不下。一年了,我終是等到這個機會,趕着回來見你一面。”

展昭覺得自己好像咬破了嘴唇,口腔裏彌漫着一片腥鹹。

“白玉堂答應你,走之前會跟你告別。但是我更不想騙你,讓你永遠生活在幻想中。而現在,也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他握着展昭的手,按上了自己的心口,認真地叫着他的名字,“展昭,釋懷吧,連同将白玉堂的那份一起,精彩的活下去。”

緊緊擁着他,這一次,展昭覺得自己真的哭出來了,有溫熱的液體劃過臉龐,滑入口中是苦澀非常。

玉堂,回陷空島……觀月呢?展昭在心底默問,卻也知道答案,只是他不忍聽白玉堂的親口回應,于他于己,一字一句,都若剜心。

肩上的濕意透過衣衫,沁入心底,悶痛不已,可是白玉堂卻不得不說:“真是抱歉,到最後,還是有一件事要拜托貓兒。”

感覺白玉堂慢慢松開自己,他把那盞素白的燈籠托在手裏,緩緩舉到展昭面前。

燈籠的做工看上去并無什麽特別,透過薄薄一層紙,展昭只看見裏面只剩一截快要燃盡的蠟燭。

原來他燈籠裏的燭火,并不是源源不滅的。

展昭接過那盞燈籠,明明裏面是有蠟燭的,卻好像比魂魄還要輕。

“這盞蠟燭裏面有我全部的靈魂,亦是我借來的時間。倘若它在明日來臨之前不能燃盡熄滅,我便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入輪回。”白玉堂苦笑,他的身子随着燃燭的漸短而漸漸變得透明,“可是我卻不能将它熄滅,唯有生世的摯愛之人,了無牽挂地吹滅它,我才能回去。”

白玉堂說的不錯,展昭如今,真是非常想用盡一切,換得他的燈籠——長亮。

可是白玉堂也說的不錯,遲了。

展昭心底更甚明白,那亦是不可能的,再見,即是永別。

他終是明白那種感覺了,心的痛覺沒了,是死寂填了進來,這就是所謂的……釋懷。

展昭最後一次握住白玉堂微涼的手,另一只手托住燈籠,緩緩湊近唇邊。

當下即為永恒,他迎着白玉堂猶帶淚痕的微笑,深深的看了白玉堂一眼,輕輕吹了口氣,燭光應聲而熄。

他們陷入了一片寂寥的黑暗。

“玉堂,展昭答應你……”

這七個字,溫柔卻堅定,好像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展昭隐約覺得唇上有微涼的觸感,動作極輕極緩,極含深情與不舍。

鼻腔酸澀,眼眶濕潤,展昭睜大了雙眸,想要看清那人熟悉的面容,可是呈現在他面前只剩下一個殘影,飄忽不定,遙遙立在窗邊,似要随風飛散。

白玉堂戀戀的目光漸漸移到窗外那一側,傾灑在他身上如水的銀色月光竟有些晃眼。

展昭順着白玉堂示意的方向看去,窗外樹影斑駁,屋檐起伏,是汴梁沉睡中的繁華之景,夜色裏竟有幾分沉郁的味道。

“貓兒想要守護的山河城土,真的很美……”一聲嘆笑的輕語,已有幾分遙遠的感覺,“南俠以天下為大,但我白玉堂卻以你展昭為先。”

仿佛只是一瞬,展昭的視線再回到房間裏時,人已不見。

那盞燈籠仍被白玉堂輕輕放在床上,窩在被子裏,熄滅的蠟燭留下一股淡淡的火石味道,淹沒了白玉堂身上的冷清氣息。

只不過,素白的紙面不知在何時映上了兩朵鮮豔的紅藥。

燈籠青焰短,香印白灰銷。

展昭忽然輕輕笑了,提着它,像白玉堂往夜那樣,挂在窗口另一側。

紅藥點綴在茉莉花旁,更顯得嫣紅欲滴。一紅一白,皆是一樣的運筆細膩,栩栩如生。

白玉堂曾說,茉莉即為莫離,願我們永不分離。他也曾說,紅藥将離,可即便在奈何橋頭,我亦會為你留守着它,等你百年之後方能找得到我,到時我們共飲一碗孟湯,再世為人,亦可尋到彼此續前緣。

也不知當時是和了多少血淚,才成就了這比生命還不舍的花啊。

幸好,甚好……最後自己能替他,留住了那一筆盛世繁華,只不過到頭來,自己仍是不負江山唯負卿。

向來清瘦但筆直的脊背,此刻卻有些佝偻和蕭索,靛藍的身影守在燈籠旁邊,笑不出來了,也流不出淚,亦發不出任何聲音。

但是展昭并不覺得孤單,因為還有一把巨闕、一盞嫣紅燈籠,一把畫影、一盞素白燈籠,陪着自己,一起看日出,朝朝皆為環;一起觀夜月,卻是昔昔都成玦。

再無中秋,再無圓月,因為世上再無白玉堂,帶展昭回陷空島看月色了。

最恨,不是咫尺天涯兩不相見,而是陰陽永隔不能相見。

闕影相随,紅的是他的生命,白的是他的宿命。

展昭和白玉堂的家,都依寄在燭火裏,折射在燈光中。

至此,燈籠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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