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戲弄 ...

幾場暴雨後,中都的天氣一日比一日熱起來。司天臺夏官夜間觀星,道今夏怕是十年來最熱的一個夏。

柳媽身子胖,雖還沒入伏,晌午那半個時辰已然覺得在屋裏呆不住了,她拿了活兒在院裏做,順便看着在院中看螞蟻的阿笙。

阿笙除了吃飯基本一天都不怎麽動,最近天氣好,柳媽心道總憋在屋裏要生病,于是哄着小傻子來院子裏走一走。

昨日裏院內一窩螞蟻引了阿笙的注意,她蹲着看了半晌,眼中隐隐跳着興味。柳媽注意到了,今日自然又把她拉到螞蟻窩旁。

還有沒幾日便要到夏至,柳媽給阿笙做了件薄裳裙穿,又給她紮了個雙環髻,将頭發全部盤上去,用衣料子的邊角編的布環在發間綴上,用棉花搓了些小球充作珍珠。

府裏好吃好養,李山景幾副調理的藥方下去,傻丫頭慢慢長了肉,臉頰日漸飽滿紅潤,顯出原本圓圓的讨喜臉盤模樣。

小姑娘如此一身蹲在窗邊上看螞蟻搬家,俏生生的,瞅着可人兒得很。她伸着手指頭在地上劃拉,那螞蟻便順着她的手爬了上去。

“哎呀,小姐你看着便是了,動手作甚,髒的。”柳媽上去去把螞蟻撚落,掏出帕子給她擦掌心。

阿笙的手被握在柳媽掌裏,眼睛卻還在蟻群身上,她嘴唇抿了抿,似乎要張開,但還沒發聲,院裏灑掃的婆子便打斷了她。

“柳家姐姐真是盡心了。”

這婆子是府裏老人,比柳媽小了三歲,很愛與人說笑。在這宅邸還不姓甫之前便在此宅裏做下人,平日裏負責這一排客房的灑掃,秘書監府甚少有客,她的活兒并不算重。

“什麽盡心不盡心的,也是咱們當下人應該做的。”柳媽道。

“話是這麽說,”婆子上前來,眼前瞥向重新蹲下看螞蟻的阿笙,壓着聲音,“這哪能算個主子呢。”

柳媽微微皺起眉頭,聽着有些不高興,阿笙這可憐孩子,身為癡兒在府中是受了多少委屈。難怪身邊什麽像樣首飾都沒有,衣物碼子都不對。瞧着,三等仆役都敢随意上前來編排她。

“小姐即便不會拿主子的喬,你我可實實在在是個下人。”柳媽道。

“可不是,這傻子也比咱命好啊。”那婆子似乎沒聽出柳媽言語中不虞之意,嘆了句命苦,便去了隔壁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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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笙這會兒又站起身扯了下柳媽的袖子,她指着地上讓柳媽看,兩只比一般螞蟻大得多的蟻正拖着半片葉子往前走,阿笙眼睛微微睜大,嘴巴也張成一個小小的圓。

這些天柳媽每日與阿笙說話、唱曲、講故事,她從來沒有給過反應,這是阿笙第一次主動找柳媽。柳媽把那點不虞抛之腦後,她驚喜地看着阿笙:“小姐可是覺得這些小蟲有趣?”

阿笙扭過頭看柳媽,黑乎乎的大眼睛和往日渙散的模樣有了些許不同,長長的睫毛垂下,緩慢地眨着,每眨一下再睜開,眼珠就慢慢地染上一層光,像是泥人兒被女娲娘娘吹了口氣般,空空的殼子突然就有了魂兒似的。

她嘴慢慢張開,喉頭蠕動着,向外擠出些氣聲。這些氣聲不是她想表達的意思,她似乎有些懊惱,大眼睛眨的更快了,嘴巴一會兒抿起來一會兒又鼓起來,後腦上的發帶随着她的動作晃動。

“好、大。”終于,她說出來了,聲音小小的,也不怎麽清晰。

日頭是熱的,風是溫的,吹過來一陣花香。圓圓臉圓眼睛的姑娘,懵懂地看着她,嘴裏說的話也是如此童稚之言。柳媽眼裏突然泛起熱意。

兩年之內,兩個兒子先後去了生死未蔔的戰場,她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夕失去了兒媳和孫子,每每夜間驚醒,恍惚間都會聽到嬰兒啼哭聲。可日子還要過,總還得活着。

若是她的媳婦兒沒有難産,孫兒到了今夏正是牙牙學語的年紀。

兩行熱淚順着她的面頰落下,柳媽有些狼狽地轉過身去胡亂一抹。阿笙手中還扯着她的袖子,她懵懵懂懂地在原地站着,下意識地探過頭去,看了眼不住抹眼淚的柳媽。

她不懂發生了什麽,但是柳媽身上的悲傷太過濃重,她感覺到了。她不能明白太過複雜的情緒,但是她明白了眼前這個這些天都對她很好,給她吃飯穿衣說話很溫柔的女人不好受。

阿笙伸出手,在柳媽臉上抹了一下。她的手心很熱,覆在柳媽臉上,暖呼呼的。

柳媽對上她還略有些呆的眼睛,嘆了口氣,在阿笙頭上撫了撫。

這動作作為一個下人來說有些僭越,但是柳媽此刻并未當她是小姐,而是一個孩子。

*******

“走。”阿笙跳跑過來湊到柳媽跟前,拉着她的手往外拽了下。

阿笙被柳媽帶着逛院子引出了樂趣,她喜歡一切小蟲和花草,每每能盯着看上一天。客房的院子已然不能滿足她,後院的小花園才是最好的戲耍之地。今日柳媽還沒說什麽,自己便主動提出要出小屋了。

“小姐要去哪兒?”柳媽問她。

阿笙朝着花園指了指。

她還是不多說話,每每也是有需求時才往外蹦一兩個字。

“小姐是要去園子嗎?”柳媽想哄她多說幾個字。

阿笙哼哼了兩下表示贊同,就是沒有再發聲。她并不怎麽好學,加上柳媽太過順着她,這重學說話一事總是擺擺樣子。

甫懷之的府邸過去是位名士的宅子,園子建的很好,稍作打理便是四季觀景的佳地。

此時夏日裏的花兒開的正好,只是有幾棵被暴雨打低了頭,杆子彎着。阿笙趴到花邊上,用小手撥弄了兩下,将它們扶直了下,可等她手一離開,那花兒又垂了下去。

小傻子玩的開心,将花兒扶起倒去。等日頭懸到天中央,她那股子勁頭還沒下去。夏日裏大太陽底下,額上不一會兒便現出汗來。柳媽拿出帕子給阿笙擦拭,又打着團扇給她扇風。

“小姐,晚些時候再來吧?要過暑的。”

阿笙不表示好也不表示不好,只是繼續玩手中的花,柳媽知道她這是不樂意。可這天氣太熱了些,日頭也太大了,她心裏頭怕她曬出病,又舍不得稍微與她說些重話,只是哄着來:“小姐,等一會兒,日頭落了,奴再帶你來看花好不好?”

阿笙沒有覺得很熱,她喜歡太陽,出些汗身上暖烘烘的剛好。

這些日子的調養将小傻子養的少了些傻氣,還養出了一點小脾氣。她一躍而起,悶頭直直往前跑,想擺脫柳媽。

柳媽年紀大了身子又胖,哪裏跑的過她,在後面提着裙擺焦急地勉強追,“哎呦,小姐你慢點啊,仔細摔着!”

甫懷之剛回府走入後院,便被脫了弓的箭似的阿笙撞了個滿懷,踉跄後退兩步,才扶着阿笙的肩站穩。

二林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吓了一跳,在旁邊一驚一乍的,幾乎要跳起來。

甫懷之有些日子沒見到小傻子了,險些忘了自己府裏還養了這麽個小玩意。

小傻子與來時完全不同了,大換了個樣,白胖了些,比之前面黃肌瘦的樣子好看了許多,大眼睛像是洗過的葡萄一般又圓又亮。剛剛在園子裏玩耍又沾了一身花粉,此刻身上十分香。

後面柳媽氣喘籲籲的跟上來,“大、大人……”

阿笙不想跟着柳媽回屋子,試圖掙開甫懷之繼續跑。無奈秘書監大人身高手長,拎着她的領子,像提溜一只小雞子一樣止住她瘋跑的步伐。

“最近還在吃藥嗎?”甫懷之問柳媽。

“回大人話,還有兩副。”

“熬好了拿到書房來。”

說着,甫懷之便領着不怎麽安分的阿笙往書房去了。

阿笙難得一次使小性子沒有成功,這讓她更不高興了。

苦兮兮的藥汁被端上來,阿笙并沒有乖乖去喝,手一揮将藥汁打翻,噘着嘴發了一頓無聲的脾氣。

甫懷之被藥汁水灑了一身,倒沒生氣,訝異多些。

他掐了掐她日漸肉乎的臉頰,輕笑道:“知道什麽不好吃了?”

說完又遣人再去煎一副來,配上了一碟子梅子。

紅紅圓圓的梅子酸中帶點甜,甫懷之先給她喂了顆,阿笙吃着好吃,巴巴看着碟子,張張嘴,示意還要。

甫懷之可不像柳媽那麽好說話,他推了藥過去,告訴她這是場交易。

“吃藥才能吃梅子。”

小傻子皺着眉頭,她想吃梅子,但是不想喝藥。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琢磨了半天,想起每每她對着柳媽笑,柳媽都會順她的意,于是小傻子甜笑起來,指着碟子:“要。”

“不給。”甫懷之将碟子拿遠了些。

阿笙笑容立刻收回去,眼睛瞪得溜圓,似乎又要發脾氣。

甫懷之不慣着她,他大手掐住她的雙臂往後一背,将她整個人箍到自己懷中,空着的手端起藥碗直接灌倒她嘴裏。

阿笙左躲右躲也掙不開,那藥汁一半被嗆着灌了進去,一半灑了她一身。汁水将前襟浸的濕乎乎的,透出裏面柳媽給繡的小花兒肚兜來。

喂完了藥,甫懷之松了手,小傻子咳嗽得軟了身子,趴在他腿邊,臉漲得通紅。

甫懷之捏了顆梅子遞到阿笙嘴邊。

因為怕挨打,阿笙一向對人不好的情緒很敏感,她抹了抹被刺激出來的淚水,瞅着甫懷之還是笑眯眯的樣子,好像沒生氣,于是心安理得地去咬他指尖的梅子,還将他手指上沾的甜甜的梅子汁舔了個一幹二淨。

甫懷之捏着剩下的梅子,“啧”了一聲,示意傻姑娘擡頭張嘴,隔了一小段距離往她口中丢。

吃好吃的東西時阿笙很聽話,任他擺弄,跪趴在地上由他投喂。

阿笙記吃也記打,卻不明白什麽叫戲弄與尊重,甫懷之當她是個寵物牲畜似的逗,她也不懂。察覺到對方似乎心情頗好,阿笙還對他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來。

吃完藥甫懷之吩咐開午飯,讓阿笙也上了桌。

小傻子如今很适應柳媽的喂飯,在桌邊一坐,便乖巧收手張嘴,仿佛剛剛瘋跑打翻藥汁那個不是她一般。

“這怎麽喝藥喝了一身。”柳媽拿着帕子給她擦,藥汁幹了,在衣襟上形成一道道褐色的圈漬,苦味兒消之不去,阿笙不喜歡這個味道,她上手就要扯開。

“這可不能脫。”柳媽趕緊攔住阿笙的動作。

二林下去休息了,這會兒是丫鬟在伺候,整個屋裏只有一個男人,變是主座上的甫懷之。柳媽下意識看過去一眼,正見他一臉興味地盯着阿笙的動作。

雖不至于說輕佻,但那神态怎麽也談不上正經。

柳媽沒敢問喝藥怎麽喝得滿身都是,她懷疑起這府裏官大人和小姐的關系,她看出來甫懷之并不把阿笙當回事,這大概才是府裏下人會輕慢阿笙的原因,心裏一時愈發憐愛阿笙。

甫懷之沒怎麽動筷子,近幾日事情多,加之天熱,他起了內火,不怎麽吃得下東西。

但看那小傻子似乎不受任何影響,天氣這樣熱,她胃口依舊好得很,嘴裏的飯食還沒嚼完,便張嘴等着下一勺送過來。

阿笙在別的方面有些進步,但好吃的上面還是如往常一樣,護食,不懂饑飽。只要是給她的吃的好吃的,她總要放到肚子裏才安心。

柳媽想着阿笙今日在外面玩了許久,可以多吃些,便比平日裏多喂了半碗飯。阿笙的面上根本看不出勉強,哪料到回去後午休起來,便吐了一床,直嘔出了黃水。

柳媽急壞了,求到甫懷之面前,甫懷之指了二林去給她尋個郎中。

郎中回頭報過來,說無大事,只是熱到了,又有些積食。

“貪婪。”甫懷之聞言道。

他斂目看着手中的密信,倒也不知是在評說阿笙,還是信中的內容。

*******

“你是說,他府裏多了個傻子女人?”元妃瞅着底下回禀的人,挑眉問道。

“是,甫大人還找人為她醫過癡病。”

“傻到什麽程度?稍有愚鈍?”

“如同稚兒,口齒不利。”

“相貌如何?年歲幾何?”

“只比得過尋常女子,相貌尚可,遠比不上娘娘天生麗質國色天香。看着年歲不大,許是雙十上下。”

元妃頓了頓,嗤笑一聲:“甫大人不會饑不擇食到這種地步吧。”

“甫大人只偶爾招她一見問問近況,最多一月能看一兩次,并無親密關系。”

元妃手在小腹上撫了撫,眼中有些恨恨道:“所以他那日便是為了這麽個傻子,抛下本宮走了?”

這話底下人當然不能回,元妃也并非問出來讓人答的。她暗自惱怒了一會兒,便洩了氣,一個傻子罷了,她犯不着。

甫懷之那人,智多近妖,又擅長僞裝藏得極深。她不甚清楚他為什麽要帶個傻子回去養着,但多半又與他什麽謀劃有關。

元妃總猜不透他,卻也因此而更愛揣測他舉動的動機。

只有一回壓得過他也好,她微微垂眸,明麗的眸子在自己華美的宮裝下擺上定了會兒,這麽多年了,她算是終于等到了這麽個機會,真真好不容易。

即使拉不下他,也要給他一記重創。

“叫人多注意看着點,有分毫異常都要報給我。”元妃對着下首的人道,“還有,遞個口信去給吳國持,這幾日天熱,陛下甚是心煩,讓他莫去與陛下談任何正事,多哄着陛下出游最好。”

“是。”底下人低頭行禮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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