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桂花釀 ...
入了秋,中都的天依舊那樣熱,且幹。不像恩州,四季分明,秋季天高雲遠,太陽是熱的風卻是涼的,最是讓人舒爽非常的時節。
十多年前每當這時,甫懷之的阿娘便會開始做桂花釀,附近的孩子都會聚到甫懷之家中,捧着采來的一捧捧桂花交給阿娘,後院有一片地專門用來埋阿娘做的桂花釀。阿娘則會将上一年、上上年的桂花釀挖出來分給每個孩子一杯作為酬勞。
那時阿娘常拉着甫懷之的手,指着牆角根的一壇,說那是他出生那年阿娘與阿婆一起釀的,等他日後成了親,就把這一壇拿出來,分與他媳婦做新婚的交杯酒。
這壇酒,在十五歲之前的甫懷之心裏,幾乎是天底下最大的事。他曾想去偷出來,但終歸按捺下了自己,夫子講“小不忍則亂大謀”。
他要等有一日,堂堂正正的開了它……
早間起床,甫懷之咳嗽了一陣,嗓子有些刺痛,他沒太在意,宿醉留下的頭疼後遺症比嗓子要重得多。
有許多年他不曾這樣醉過了,酒後易失态,他怎麽可能會放任自己進入那樣的境地。
這潞王也不知是從哪裏搞來的烈酒,入口不覺,後勁兒竟是如此大。
甫懷之按了按額心,一時想不起自己從潞王府回來之後都幹了什麽,只依稀記得似乎是與阿笙說了幾句話。
“二林。”甫懷之喚自己的貼身小厮。“昨日回府後我都做了什麽?”
二林上前來一邊為甫懷之更衣,一邊道:“大人一直不讓奴近身,與阿笙姑娘交談了一會兒。”
“談了什麽?”
“問她想要什麽,還有後不後悔。”
甫懷之斂了眸子,“後悔?”
二林跟在他身邊多年,自是知道他想問什麽,“大人前後沒說別的,只這一句‘後悔嗎’,阿笙姑娘搖頭。”
甫懷之冷笑,“她搖什麽頭?她懂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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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出了屋子,那些負面情緒被收起七七八八,甫懷之又成了那名滿天下的秘書監大人,神機妙算,最是溫和,見人面上先露笑,逢事嘴上只有誇。
因着宿醉,早飯甫懷之胃口不佳,勉強咽下幾口粥便停了筷子,他一時又想起那個從來吃東西都很有食欲的小傻子,思索了一番,叫二林去将人帶到他面前。
今個兒不知是誰給阿笙梳的發,盤的很不錯,是時下中都城裏最流行的少女髻,兩邊各掏出一縷來,垂在肉嘟嘟的腮邊,襯得下巴尖兒又小又圓潤。
甫懷之上下瞧了她一會兒,開口道:“給她拆了重梳,換個婦人的發髻。”
底下人應聲後給阿笙換了個發型。阿笙覺着新鮮,左搖搖右看看,在梳的溜光的發上摸了摸。
甫懷之拉着阿笙出了院門,“二林,備馬去富義坊的金樓。”
富義坊的金樓是中都城西最大的首飾鋪子,從二兩碎銀的銀簪到千兩紋銀的整套點翠祖母綠玉石花钿,無所不有。帶動了附近一片的好生意,半條街都是賣胭脂水粉和布料香薰的。上至缙人皇親貴族,下至農家百姓,想要買點東西的女兒家,都在這半條街上行走。
沿街還有些叫賣小零嘴的小販,糖水、芝麻球、兔子糕,見到扯了新衣服打了新首飾而面露喜色的婆子姑娘,便會湊上去,一兩個銅板一樣吃食。
這是阿笙被甫懷之帶走之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出門,一從馬車上下來,她便被這嘈雜的聲音和湧動的人流吓到了。
甫懷之一身月白的絲綢衫,底邊繡的是蘇州雙面雲紋,束發的冠子是通身無暇的整塊翡翠鑲金,常年在這街上賣貨的,如何能不識得眼前是位大主顧。
幾個夥計湊上來,滿面笑,“爺,您想看點什麽?”
阿笙乍一看跟丫鬟似的,便被熱情的夥計擠了出去,那點新奇抵不過膽怯,這樣多的陌生人,讓阿笙這幾個月剛剛養好些了的喉嚨一下子又被堵上了,她心裏想叫甫懷之,但卻發不出聲音,腳跟灌了鉛似的,丁點也動彈不得。
眼見那高瘦的身影被衆星拱月簇着往前走,阿笙眼前越來越模糊,五彩斑斓的衣料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晃成一道道殘影,像是細密的織起來的監牢,她被困在殘影之中,口不能言,身不能動。
模模糊糊好像有什麽聲音從幾十丈遠傳來,在叫她的名字,聽上去很是耳熟。
“阿笙?”
“阿笙!”
甫懷之轉個身的功夫就見着那小傻子木愣愣的立在原處,她眼睛看着前方,目光卻是散的,和初初見到她時一樣。
眼下情況,她傻的越厲害,對他而言越有利。但他心裏頭卻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适,大概是養了許久,一朝前功盡棄,終歸是感覺虧了。
他叫了她幾聲,看她還沒有反應,正要讓二林打道回府去找李山景來看看,突然見小傻丫回了神。
阿笙像是水溺的人一般緊抓着甫懷之前襟,她使了很大的力,将他的衣服都抓皺了,身子不住的抖,嗓子眼裏發出幼獸叫聲樣的動靜。
甫懷之頓了下,擡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他沒說什麽安慰的話,只又叫幾聲她的名字。
他身上是她熟悉的熏衣香料和松墨香氣,阿笙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說是大哭也不準确,她哭的很兇,滿面淚水立刻濕透了甫懷之的前襟,但卻只露出一點點嗚咽聲,幾乎被嘈雜的市井叫賣完全埋起來。
他們二人站在金樓進堂不遠,一些姑娘們紛紛回頭看,既有為俊秀公子臉紅的,也有好奇那埋頭哭泣的小娘子的。
柳媽走後,阿笙這段時間瘦了些,背上的胛骨都突出來了,在甫懷之掌下微微顫着。
“拿你們樓裏最好的首飾來,送到街口馬車上。二林,你去結下賬。”說完,甫懷之半抱着阿笙回了馬車。
金樓從未做過這樣的生意,東西也不挑也不看,只要最好的直接給錢包好拿走。掌櫃樂得眉開眼笑,親自将東西送了過去。
上了馬車阿笙依舊不肯放手,甫懷之一手攬着她,一手接過那支價值八千六百兩的步搖,瞅着确實是富麗華貴,上面是紅寶石堆的,下面穗子是一顆顆飽滿的珍珠串兒。
他順手給阿笙簪上,也沒管合适不合适她。掀開簾子叫不遠處的小販來,把他擔子裏的吃食每樣都買了份。
珠寶并不能引起阿笙的注意,但糕點香甜的氣味要湊效許多。
阿笙露出半只眼睛,看甫懷之修長的手指間捏着個白白胖胖的兔子糕,只有他手掌大小,細白面做的身子,紅棗做的眼睛。
甫懷之将兔子糕遞到她嘴邊,阿笙伸着小舌頭舔了舔。
好吃的在阿笙心裏是天大的事,但眼下她更怕的是甫懷之消失。阿笙不貪婪,恰恰相反,她一次只能認準一樣東西,這會兒她就覺得吃食和甫懷之之間她只能二選一,而甫懷之要比兔子糕重要些。
阿笙将頭扭向另一邊,她不哭了,只更貼緊了甫懷之。耳邊鼎沸的人聲讓她恐慌,她小小聲央求他,“走,走……”
潞王宴席上接下來會有一場大戲,甫懷之本想帶着阿笙一起去。燈下常有黑,這時越引人注目等過後出了事就越容易被忽視,而沒什麽比秘書監大人收了個傻子做侍妾更有話題了。
只可惜這小東西膽怯得很,帶不出手去。
甫懷之掰開了那做的漂亮的兔子糕,裏面是絆了砂糖的紅豆餡,他送到阿笙嘴邊,她猶豫了下,就着他的手吃了。
小傻子看樣子是被吓壞了,并不似平時那樣狼吞虎咽,小心翼翼試探着,細白的牙齒一口一口咬,嘴巴一點點蠕動着吃完了整個兔子糕。
從甫懷之的角度,低頭便看着她飽滿的額,細密的睫毛,挺翹的小鼻子,還有一點腮邊的弧度。整個人乖順的,緊緊依附着他。
他又端了碗糖水喂她,等小傻子喝完,他才覺出來味道不對,空氣中除了彌漫着甜,還有點微弱的酒味。
阿笙露出的那半邊腮肉一點點爬上了粉色,她的小手在甫懷之胸口抓抓放放,整個身子都在往下塌。
甫懷之放下碗,雙手環着阿笙向上提了提,小傻子自個兒也往上一蹿,紅潤溫軟的唇正壓上了他的鼻尖。
是桂花釀。
阿笙放開了甫懷之慘不忍睹的胸口,轉而用兩只細細的胳膊去勾他的脖子,泛着紅的、帶着溫潤弧度的臉頰在他的脖頸上蹭了蹭,繁複的步搖在他的下巴上劃過去。
整個馬車廂內安安靜靜,只有兩道呼吸聲,與外面的嘈雜截然相反。
好半天,小傻子聽見甫懷之輕笑,“這法子好,下回你再鬧,喝點酒就得了。”
後面他似乎還說了什麽,阿笙就聽不清了,她頭腦昏沉,很想睡覺,可身上又熱,擾的她睡不着。
阿笙哼哼着,扒開自己的領口要吹風,她猶記着不能讓甫懷之走了,在他掙開她胳膊時更緊的纏上去。
模糊間似乎聽到他悶哼一聲。
接着是壓着嗓子低沉男音叫二林,“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