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舊事 ...

柳媽和杏雨在院子裏立了兩刻鐘,甫懷之抱着穿戴好的阿笙出來,他大踏步将阿笙送回房中塌上,又叫來補氣血湯品點心放到她手邊上。

“先吃這些墊墊,到了午間再吃飯,好不好?”

阿笙看了眼那些吃食,又看了眼甫懷之,她一手按住碟子邊緣,一手扯着他的袖子:“安之不走……”

甫懷之将她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後,“有一些事要處理,等阿笙吃完了這些,安之就回來了。”

阿笙聽完,沒有松開抓着他袖子的手,用另一只手抓了一塊的紅豆紅棗酥,一下子全都塞進嘴裏去,還未咀嚼便又抓了一塊往裏塞。

她起床到現在滴水未進,上來便吃進兩塊幹巴巴的酥餅,着實噎人,小臉兒立刻皺成一團。

甫懷之抓着她的腕子止了她的動作,托着她撐變形了的腮,微微皺眉,“吐出來。”

阿笙嗚嗚嗚地搖頭。

甫懷之以為她是護食之心又起了,低聲哄道:“還有許多,叫杏雨再送盤來。”

阿笙頭搖的更劇烈了,她試圖張嘴說話,但一開口噴出一堆酥餅碎渣,又連忙把嘴捂上。

小傻子想把那些酥餅都咽下去,奈何口中容量有限,東西塞得太滿,她牙齒都無處落,只得生生往下吞,嗓子被擠着幾乎呼氣不上來,一下子翻起了白眼。

甫懷之這回不是誘哄了,他直接捏着阿笙的腮,将她口中的酥餅向外掏,又大力在她背上敲擊,阿笙咳着吐了滿地酥餅。

甫懷之拿着帕子為她擦臉,“下次吃東西不可這樣。”

阿笙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拿着挂了淚珠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安之好久都不在阿笙身邊了……”

她是為了自己的承諾才吃的這樣急,她甚至連最在意的吃食都不在意了。

自己害了她那麽多次,竟然還能得到她的信賴和親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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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懷之直起身子,俯視着她,他眼睛落在她的小梨渦上,卻又不僅僅是在看她本人,大概半盞茶的時間,他動作幅度很小地深吸了口氣。

這不應該。

“我有很多事情要忙,你要過自己的日子。”

她應該怨恨他,疏遠他,把他至于悔恨自厭的折磨中,讓他害怕和痛苦于她的疏離,這是他欠她的,他也樂意這樣遭受報應。而不是用溫聲細語的親近,這樣不識好賴,錯把惡人當親人,讓他軟不得硬不得,坐立不安。

阿笙從來都是個很有氣性的姑娘,愛憎分明。

她不該這樣。

甫懷之耳邊嗡嗡的耳鳴停下來,似乎終于找到了症結所在。

是了,阿笙伶俐聰慧,愛憎分明,她不該是這樣的。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甫懷之身上的氣勢突然變了,阿笙很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麽,她把這歸因為自己剛剛的吃相問題。

小傻子把裝着糕點的碟子推到一旁,“阿笙不吃了!都不吃了!”

甫懷之在她頭上拍了拍,他動作很輕柔,眼神很平和,但語氣很冷漠,阿笙不能明白這種複雜的表現,但她有着自己的生存本能,此刻甫懷之給她的感覺,是他要離開她了,不是暫時的,是永久的。

似乎他早就有了這樣的念頭,剛剛才下了決定。

在阿笙過來抱住他之前,甫懷之轉過身對上柳媽,“有些事想與柳媽商談。”

他最近有些懶得在家中裝笑臉,眼神掃過來,非人般冰冷。

甫懷之沒有再看阿笙,在她撕心裂肺的哭聲中踏出房門。

“我知曉柳媽是好意,”甫懷之開門見山地說,“不過阿笙不需要孩子。”

柳媽臉色煞白,她立刻跪下來,甫懷之沒有扶她起身。

“她活着一天,我可保她一天。我不會娶妻納妾生子,所有的東西,都留給阿笙,柳媽大可放心。”

甫懷之話說的淡然,但內容卻十分駭人,柳媽整個人都僵直在原地,甫懷之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了。

她晃着神兒回了屋子,阿笙還在抽泣,小傻子聽到門口響聲,期待地看過來,見是柳媽,聲音立刻拔高了。

杏雨在一邊哄着,又端來些吃食,阿笙給那些那些紅豆酥紅棗酥推得老遠。

柳媽撫了撫胸口,整理了下心緒,上前柔聲道:“奴剛剛在假山那處瞅見了只大角蟲,姨娘想不想去看看?”

阿笙的哭聲弱下去幾分,柳媽趁機上前為她擦淚,“走,奴現在就帶姨娘去瞧瞧,那大甲蟲有人手掌大,還會打架呢。”

小傻子情緒來得快去得快,很好哄的。就像當初柳媽離開一樣,她總歸會适應,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別的各種事占據她不那麽靈光地小腦瓜,進而忘記她的生命中還有一個安之。

所有人都這麽認為。

*******

秋日過了一半,天開始漸漸變短了,剛過酉時,天邊已染成一片橙,與絲絲紫色交織在一起。

高陵來換崗,那些他父親的手下對他無甚尊重,草草行了個禮,腳跟還沒并攏,人都走出去半條街遠了。

這秘書監大人不知道抽的什麽風,懷安大将軍給了他兩隊人馬,他還嫌棄不夠,足足要了五百多人團團圍住秘書監府,四班輪值,鐵桶般護着這座府邸。

高陵想到最近的事,下意識站在門口往府內張望。

甫懷之與其小妾的舊事在中都城內鬧的沸沸揚揚,據說皇帝都甚為感動,要越了規矩,給那小妾封诰命。

朝中老臣對此多不同意,在禦書房裏吵了兩天了。

這事兒對于高陵最大的影響,是提醒了他那個不負責任的爹,高陵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了。

将軍夫人為他随意指了個刺史的庶女,高陵借着上香的由頭見了一面,一個平庸至極的姑娘,他回去當天便忘記她長什麽樣了。

說起來可能沒幾個人會信,高陵每天都在懷念在那小山村的生活,比起做大将軍家的公子哥,他更願意做個犁地的窮小子。在那裏他是幹農活和打獵的一把好手,母親未婚有孕,村裏人忌諱與他家來往,他十歲開始便能獨當一面能養家糊口,為他母親争了不少光。

那裏還有胡大娘收養的那個小癡兒……

高陵心裏嘆着,眼前忽地晃過一道倩影。

他幾乎以為自己陷入了什麽夢境,想到什麽便見到什麽。高陵微張着嘴,木愣愣地看着阿笙從門口過去,她身後跟着個體型偏胖的婆子和一位看着不年輕的姑娘,口中喚她“笙姨娘”。

“那個就是甫大人的傻子小妾啊。”

“什麽?”高陵僵着脖子轉向一旁說話的小兵。

“看她梳着婦人發髻後面還跟着仆人,走路蹦蹦跳跳不知道對着外男避嫌,肯定是最近城裏傳得厲害的那個傻子小妾了嘛。真是好命,一傻子還能封诰命帶品階,咱這戰場上腦袋擱在褲腰帶的,連月錢都不漲……”小兵啧了兩聲,瞧着高陵一臉震驚,“城門郎大人不是沒聽過這事兒吧?”

高陵嗓子幹澀,回不出話來。

他當然知道一切,之前甫懷之的小妾失蹤,他看了畫像發現和阿笙長得很像,還詫異過。後來被派來受秘書監府,他也聽說了那小妾是個癡兒。

可他沒把兩廂加起來,根本沒往那方面想,怎麽可能,阿笙那個傻丫頭,怎麽可能就到了中都城,怎麽就成了甫懷之的房中人。

他正愣着神,腰間讓什麽硬東西給撞了一下。

高陵回過頭,見是一個推着板車的少年。那少年不過十五六的樣子,形容狼狽,腳步虛浮,似乎是遭了餓又受了傷,他強撐着推那板車,他手掌心全都是血,似乎是失了氣力控制不住板車才撞上高陵的。

站在高陵一旁的小兵跳開,破口大罵,拿來的小子不長眼。

高陵正待開口,一記微微沙啞的嗓音在他後方響起。

“怎麽回事?”

高陵回過頭,這是他第一次直面甫懷之,他看起來實在是個矛盾之人,俊秀卻不惹眼,笑面又薄情相。

這就是那個權傾朝野,讓手握重兵的父親都十分忌憚的甫懷之,阿笙的……丈夫。

高陵行了個禮,把事情原原本本回了一遍。

那少年在前方直直跪下,掀開板車上的白布,露出并排的三具屍體來。一男一女,還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屍體已經微微腐敗了,看着十分駭人。

“求大人做主。”少年喊道。

甫懷之看過去,少年眼神毫無光彩,好像是個死人一般,他攔路喊着冤枉,但似乎并不報希望于有人能救他。

甫懷之走到那放着三具屍身的板車前,秋老虎尚有餘威,腐敗的屍身離近了聞得到一股臭氣。

“你有什麽冤情。”

他低頭與那少年對視,見那少年眼中,亮起一點點微弱的光。

“禦史中丞的妻弟,強占我家良田,殺我爹娘,又要強娶我妹妹!”少年板着臉說着始末,聲音越往後越顫抖,一字一字從齒縫裏蹦出,滔天的恨意讓他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甫懷之以前不信天意,而現在他很信。

天下苦主那麽多,只有這個求到他門前。

瞧瞧,何其像。

甫懷之腦中突然劃過前日小傻子阿笙哭着要他別走的樣子,過去的阿笙,并不會這樣不顧形象的大哭。

她是村裏最漂亮最伶俐的姑娘,又是家中老來得女,打小受盡了寵愛。哪怕她爹娘去的有些早,可村人莫不憐惜她、照顧她,又哪裏讓她有機會坐地嚎啕。

只有那一次。

木家強占了甫懷之家十畝良田,他的爺爺與父親在争執中被敲了腦袋當場斃命,母親受了驚吓又過于悲憤,滑了懷了五個月的身孕,和那未出世的弟弟一起去與爺爺父親團聚了。

木家老頭指着地上的屍首,威吓墨河村其他村民,若是不服這便是下場。告官?告到天王老子也沒用!臨走前,他沾了血的肥大手掌在阿笙下巴上滑了滑,笑山溝溝裏還有這般小美人呢。

還很聰慧的阿笙,唯一一次在甫懷之面前哭得不計形象,便是那天夜裏。

她抱住甫懷之拿了斧頭的胳膊,哭得比他還兇,“安之哥,你不要這樣,還有辦法的,還有辦法的……”

甫懷之當時說了什麽,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大概是些傷人的言論,他那時無能、愚蠢、弱小,除了傷害自己和身邊的人,什麽都做不了。

第三天,一架接阿笙進縣城的小馬車和兩畝田的地契同時到來。

昏昏沉沉的甫懷之握着那地契,知曉發生什麽時,阿笙已經成了木家老頭的第七個小妾了。

他拎起那把斧頭,連夜進了城,他被打了一頓,扔在木府外,從腫起來的眼縫裏看着門口蹲坐的兩座石獅子,看着那血紅的大門。

後半夜,阿笙被木府人扔了出來,那樣小小的一個姑娘,渾身的鞭傷,幾乎沒有一塊好皮。

護衛罵罵咧咧,說她意圖刺殺木老爺,好在木老爺反應及時,不知好歹的小賤/人,木老爺親自将她打死是她的榮幸……

甫懷之重返恩州時,那木老爺已經死了。

聽說是強占了個寡婦順便吞了人家的鋪子,那寡婦的大伯氣不過,不知用了什麽手段進了府,把木老爺砍死在床上,足足砍了十六刀。

甫懷之壓着木家後人和所有仆役去開了木老爺的棺,鞭屍了半個時辰,把他腐爛的骨頭給了野狗吃。

然後把那嘴賤的護院五官都縫了起來……

面前的少年已經不說話了。

甫懷之微微擡起頭,他這些天不止一次想,若是沒有他,若是他也死在那場争鬥裏。

阿笙現在過得一定很幸福。

他連累了一個為他付出一切的姑娘,三番四次的傷害她,最後仇都沒有親手為她報。

若這是出折子戲,這定然不是個皆大歡喜的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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