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冬至那天正好趕上周五,不同于家在外省的林澗三人,邱岑下午下了課就回了家。
大忙人邱岑他爸也在家,于是宋女王包餃子邱岑和他爸一個擀皮一個拌餡,忙活到晚上八點多一家人才做在一起舒舒服服地吃了頓美味蟹黃小水餃。
過節過了二十幾年,過着過着就感覺越來越沒意思。邱岑還記得他小時候他爸媽工作忙,經常把他放在鄉下奶奶家。鄉下不同于城市,人的關系近,少了模式化的建築和匆忙的路人,只剩下充滿生活氣息的底色和躺在床上就能聽到的大街上的家長裏短。
那時候每到過年他爺爺就給他買一堆煙花摔炮竄天猴什麽的小孩子玩的東西,放在一個塑料袋裏,再往他兜裏塞盒火柴或是打火機,三十晚上吃過晚飯後他就提着塑料袋跟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們滿處瞎跑,街上都是熊孩子們的笑鬧聲,那是兒時的邱岑最期待的一天,那會感覺三十晚上只有一個小時。
如今,邱岑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燈,望着望着就眼花了,一個吊燈就變成了兩個。
又快過年了。
還有就是吊燈裏面的蟲子屍體該清理了。作為一名180+的帥哥,只需要站到床上,就可以輕而易舉的碰到吊燈。
帥哥徒手将一只只黑色的蟲子屍體捏到手上,仔細的給它們收拾好混在一起不分你我的殘肢,最後放在了書桌上。
——絲毫不要好。
邱岑拿着手機對着它們拍了個照片,然後打開窗戶将這些小東西扔了出去。
然後臨睡前的李添刷着朋友圈,看到了一條新動态。
——一堆不知道是什麽玩意兒的屍體。
是張圖片,沒有任何描述。
來自邱岑。
李添皺了皺眉,有點反胃。
看着動态底下林澗評論的嘔吐表情,他動動手指,積極地保持了隊形。
李添的朋友很少,他的朋友圈裏每天除了胡大偉的各種臭美自拍和對游戲裏玩家嗯吐槽,以及李小丹各種瓶瓶罐罐的化妝品照片,他的朋友圈裏可以說是風平浪靜。
這種風平浪靜體現在,胡大偉和李小丹可以抱着手機刷朋友圈刷兩小時,而他只需要兩分鐘。
可能是性格使然,李添本人從小到大都是個比較冷淡的人,外人看來他似乎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致,還似乎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重要的一點是,有些人往你面前一站,就是覺得很親切,反之,則覺得難以相處。李添就是後者。
他從來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妥,相反,他一個人待着更舒服,雖然有時候他無聊得發慌。
就像有什麽沉重的東西狠狠壓在他的身上,那東西被推着反複在他身上研磨,碾過每一處肌膚,并将它的寒意尖銳地傳到他的身上。郁結于心,想放聲大叫。
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李添往被子裏滑了滑,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周六,不知道出差了多久的李小丹提着大包小包來到李添這裏,洗了個戰鬥澡之後自告奮勇的說要去看店。
李添不知道她抽什麽瘋,看着她一陣風似的卷出了門,過一會兒又一陣風似的卷回來拿公交卡,最後才繼續一陣風似的卷出去。
最後李添恍然大悟:作為8號的真正老板,甩手掌櫃李小丹要去基層視察工作了。
李小丹從小就愛吃甜品,無奈她爸怕她胖怕她蛀牙一直管得很嚴,于是成年之後迫不及待地貸款開了8號。甩手掌櫃可以任性,副掌櫃李添卻看不下去了,自己報了甜品補習班學習做甜品。可能是有做甜品師的天賦,8號一開就是三四年,經營得還不錯。
李添一夜夢魇纏身,早晨起來腦袋疼的像是給老壽星磕了一晚上的頭。
他煮了碗沒吃出什麽味兒的挂面,吃完了收拾幹淨後靠在操作臺上打了四五個噴嚏,才覺得自己是感冒了。
各種喪。
翻箱倒櫃地找了半天感冒藥,最後在床頭櫃裏找到一盒已經過期半年多的安乃近。
就着水喝下去,蒙着被子躺在床上,沒過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這回倒是沒有做夢,卻比做夢更難受——他昏昏沉沉半夢半醒,整個人像是踩在雲上。
再次醒來,已是晚上九點多。
李添感覺身上舒服了點,有什麽東西壓在他的頭上。
擡手一摸,額頭上放着一塊溫熱的毛巾。
“李小丹?”這一開口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濃重的鼻音和沙啞的嗓音才讓他意識到他的感冒似乎有點嚴重。
房門打開,李小丹探出了個頭:“你怎麽樣了?”
“好點了。”李添回答。
見李添要撐着身子坐起來,李小丹連忙走過來扶着他,抽出枕頭墊在李添背後。
“你這感冒來勢洶洶啊少年。”
李添接過李小丹遞來的水杯,喝了一口,再說話時聲音好了很多:“謝了。”
李小丹笑笑:“謝什麽謝,你姐我就剩你這個大寶貝了。”
李添斜她一眼,沒說話。
李小丹也沒在找話說,站着滿處瞎看。
過了有兩三分鐘,她才開口:“添兒,別弄得這麽狼狽了。”她的聲音有些沉悶,沒了往日說話時充滿活力的語調。
李添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有點奇怪這麽正經的人到底是不是李小丹。
“你看你現在,整個人狀态很差,咱們兩個待在一起的時候我甚至都注意不到你。你不應該把自己弄得這麽沉默冰冷,”李小丹頓了頓繼續說,“我知道爸的死對你打擊很大,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更是自然規律,死去的人就死去了,可活着的人也要活下去呀。至于8號……關了吧,本來就是我一時心血來潮,你更需要的是休息。”
李添捏着杯子的手緊了緊,瘦削彎曲的指節處泛出冰冷的白。
不,不單純是因為他爸的死。
還有點別的什麽,他不知道那是什麽。
他很早就失去母親,在他二十幾年的成長中母親一詞早已不知被抛到哪個角落,所謂的失去除了在別人叫着媽媽時他無話可說,并沒有對他産生任何影響。但在他十幾歲時,有了自己的思維和專屬記憶,他失去的父親對他打擊很大,無數的不着邊際的黑暗向他襲來,他一度驚慌失措,無處可躲。
時間是偉大的治愈者,它能輕而易舉地撫平每個人心中最難以言說的痛苦,即使是親人的逝去。
于他而言,父親的離去只是其中一件讓他迷茫的事。
還有什麽原因,他真的不清楚。
像是每次長跑只能堅持五公裏,五公裏之後他身體的機能總像是被外力完全控制,不由他支配。
見李添靜靜地坐在床上不說話,李小丹失望地垂下眼睛,默默地關上門,走了出去。
2.
“真是冤家路窄。”為首的黃毛說。
邱岑懷疑自己以後出門是不是要先看黃歷。
他早晨起來匆匆忙忙地趕去上課,一個沒注意就被宿舍門口的老槐樹的樹根給絆了個跟頭,把膝蓋磕出了一片淤青不說,還把他剛穿了沒兩個月的鞋給磨壞了。
捧着兩千多入手的金貴鞋,白色的皮面被劃出的一道道口子,露出裏面棕色的布面,邱岑欲哭無淚。
于是他晚上下課後不得不回家一趟,拿一雙替換的鞋。
當他提着塑料袋兒出了地鐵口,走到通往大學城的路上時,他發現後面有幾個雜毛在鬼鬼祟祟地跟着他。
他勾唇一笑,挨着路邊挑一條黝黑的小巷子走了進去。他身後跟着的幾個雜毛躲躲掩掩,在巷口站了會,交頭接耳一番後也尾随着走進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于是就有了現在看到的場面。
付宏志掂了掂手中的鋼棍,突然猛地掄到靠牆擺放的廢舊木箱上,镙在一起的木箱随着他的動作稀裏嘩啦地滾了一地。
“大爺我你都敢耍,你他媽挺厲害啊邱岑。”付宏志瞪着眼睛,咬牙切齒地說道。
話落,跟着付宏志的四個紅橙黃綠葬愛家族的成員們十分配合的往前上了兩步,形成了一個以邱岑為中心的圓。
邱岑打量了下眼前這人的樣貌——黑燈瞎火的啥也看不清。
勉強看出這人穿了個哈倫褲,看起來腿又短又粗,十分完美地将模特穿起來帥氣逼人的褲子穿成了大裙子。
好腿。
“你誰?”邱岑吐出兩個字。
一天水逆,有點窩火。
付宏志小豆眼又瞪大了一圈,似乎有點震驚,似乎有點惱羞成怒。
氣氛尴尬了起來。
半晌,付宏志深吸一口氣,笑了:“邱警官,你們所裏還抓不抓典型殺雞儆猴呀。”
邱岑感覺有點耳熟,恍然想起這人可不就是8號裏那“是個球”嗎。
“你啊。”邱岑說。
付宏志捏了捏鋼棍,拽的二萬八萬地繼續說:“不給你揍得你媽都不認識……啊!”邱岑一拳招呼到付宏志的臉上。
正煩呢,出氣筒就來了。
葬愛家族們看到老大挨揍,全都争先恐後地擁了上來,手裏的鋼棍眼看就要打到邱岑的後背上。
趁着付宏志沒回過神來,邱岑擡腿踹翻了紅毛,矮身上前一步,躲過橙黃綠的棍子,抓着紅毛的肩膀使勁一捏,紅毛的鋼棍脫手,邱岑趁機搶過來反手一棍子又掄回了付宏志身上。
“嗷!”付宏志一聲慘叫,一手捂着腰一手朝着邱岑掄過去。
邱岑将棍子橫過來擋住,擡腿将橙毛踹得後退幾步,直接将他身後的綠毛撞了個跟頭。
“艹你媽!”付宏志跟黃毛紅毛使了個眼色,紅毛黃毛二人一前一後堵住了邱岑,邱岑往後撤步,照着黃毛的肚子就抽了上去。随即猛地一拳砸到紅毛臉上,在紅毛一聲慘叫中,又将鋼棍掄了個半圓,正好打在付宏志的肩膀上。
整個過程,邱岑沒有說話。
付宏志扶着牆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氣得臉紅脖子粗,又不得不服軟道:“別打了,你厲害,這事了了。”
邱岑一愣,本來還以為能再發洩會兒,沒想到“是個球”這麽知難而退。
“再來會兒呗。”
付宏志沒說話,緩緩地擡起了頭。
借着月光,邱岑覺得付宏志的表情有點詭異。
一瞬間,後背發涼。
來不及反應,破風的聲音和付宏志得意的笑聲傳到邱岑耳朵裏。
“哈哈,誰他媽跟你再來。”
“嗡”地一聲後,一陣耳鳴聲在邱岑腦海裏徘徊,暈眩感襲來,有什麽熱熱的東西順着後頸往下流。
邱岑身體晃了晃,緩緩地坐在了地上。
他艱難地回頭,身後綠毛正拿着鋼棍笑得一臉猥瑣。
“艹……”邱岑不知道自己扯了個怎樣的笑,眼前一片模糊,但他知道,他的左手邊那根棍子還在。
緩緩地移動手掌,摸到了。
付宏志幾人一瘸一拐地圍了上來,手裏的鋼棍拖在地上拖出尖銳的響聲。
“你不挺牛逼嗎邱岑,邱警官?我付宏志就他媽看不慣你這種傻逼。”
邱岑甩了甩頭,眩暈更甚。
付宏志呲牙咧嘴地擡起手,鋼棍照着邱岑肚子就掄了上去。
一聲悶哼傳出,邱岑咬着牙拿起鋼棍,不管不顧對着眼前的幾條腿掄了一圈,參差不齊叫聲随即響起。鋼棍掄一圈的威力不亞于掃堂腿,付宏志幾個人有摔跟頭的有被逼退的,邱岑抓緊時機顫巍巍地站起來,沖出包圍圈,也看不清哪是哪,只能憑感覺和運氣找出口,踉踉跄跄地跑遠了。
事實證明水逆并不令人抓狂絕望,這一點從邱岑瞎貓幸運地跑對出口後正好撞上李添這只死耗子上就可以看出來。
李添一臉難以置信。
這人晃晃悠悠地從巷子裏跑出來,腦袋上外套上和褲子上都是塵土,手裏提着個底兒破了的空塑料袋,直接就裝進了他懷裏。
“邱岑?”李添将人從懷裏剝出來,扶住他的肩膀。
“嘶……疼疼疼…………”
李添趕緊松開他肩膀,但看到邱岑晃悠着站不穩,于是改為拉住他的手。
“我李添,你怎麽了,打架了?”
聽到對方是李添,邱岑肩膀一塌,放松下來,甩了甩頭回答道:“打着腦袋了,別回鑲大……找個地方我收拾收拾。”
李添這才看到邱岑腦後被開了個口,紅色的血正順着後脖頸流進衣服裏。
“不行,去醫院。”李添說。
“不去,就是磕破了……快走媽的一會追來了。”邱岑說。
李添抿抿嘴唇,看了會邱岑,最後說:“我家在邊上小區,先去我家吧。”
3.
“金色漫香郡。”邱岑說。
李添白他一眼,說:“還是不疼。”
李添怕邱岑摔跟頭,一路上拉着他的手,這會兒進了小區,正是晚飯後,小區裏散步的大爺大媽小姑娘小夥子來來往往,不乏有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倆的人。
邱岑有點別扭,雖說他臉皮厚,也對李添有那麽點興趣,但被這麽多人看着還是挺不自在的。
他收了收手,那邊李添轉頭看着他:“怎麽了。”
“……沒事。”
進了電梯,一直升到六層,電梯門開了之後左手邊的門就是李添家。“這片房子挺老的,我小時候就有。我用換鞋嗎?”邱岑說。
“是,這房子以前我們家人一起住。不用換,沒那麽幹淨。”
李添将門關好,站在門口的鞋櫃那換鞋。
邱岑環視一周,是個兩居,房子裏家具齊全,擺放的很有家的感覺,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少了點人氣,感覺有點冷。
“坐吧別站着了。”
李添打開電視櫃,拿出了個醫藥箱。
“真是巧了,跌打損傷雲南白藥什麽的我有很多,其他的藥還真沒有。”
邱岑笑笑,問:“搞體育是不是老得傷啊?”
“還行吧,我先給你弄條熱毛巾敷一下肚子。”
說着,李添走進房子西北角的衛生間,不一會兒就傳來了水聲。
熱毛巾接觸肚子上的淤青時,邱岑舒了口氣。
李添蹲下來擺弄着醫藥箱裏的瓶瓶罐罐,不時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一時間屋子裏靜的能聽到牆上鐘表的聲音。
“你不跟你家人住一起?”邱岑問。
“不。”
“8號真不是你開的?”
“不是。”
“你……”
“你怎麽這麽貧。”
邱岑一愣,又笑了起來。
“給,自己噴上。”李添将一支噴霧劑遞給他。
邱岑靠着沙發,姿勢說直不直說彎不彎,于是他索性将上衣脫了,照着淤青噴藥。
“……日。”一冷一熱交替,邱岑哆嗦了一下。
李添撇他一眼,看着他的慫樣兒有點想笑:“來,我給你腦袋上弄點雲南白藥。”
邱岑瞪他一眼,沒好氣地問:“疼不疼啊?”
李添回答:“不疼……你這後背有點恐怖啊。”
“什麽,”邱岑擰着脖子往後看了看,“我記得後背應該沒事。”
“是沒事,我真佩服你腦袋上流出這麽多血還這麽清醒。我擦一下後背。”李添拿着毛巾,輕輕地将後背上的血跡擦幹淨。
邱岑後背挺白,皮膚也很光滑,肩胛骨的形狀很漂亮,脊背挺直,深深的腰窩一路向下,蜿蜒着消失在褲子裏。李添的喉結上下滑了滑,移開眼睛,拿着毛巾又進了洗手間。
“行了穿上吧,省得冷。”
“謝了啊,真的挺感謝的,要不是正好碰上你我還不知道上哪兒。”邱岑眨眨眼,笑着說。
“沒事兒,你行嗎?你今天回學校?”李添還是突然發現邱岑這人沒事就笑笑笑,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
“是,”邱岑拿出手機看看時間,“十點多了,我走了啊。”
“行。”
直到送邱岑出了小區門,李添都沒問發生了什麽。
肯定是打架沒跑兒了,就是不知道什麽事兒,不過瞅邱岑這樣兒,應該是沒吃太多虧。
回到恢複安靜的家裏,李添有點恍惚,客廳桌上的醫藥箱提醒着他剛才确實有人來過。
他坐在沙發上邱岑坐過的位置,有點悵然若失,随即又笑了笑。
這邊邱岑回了宿舍,平時這個點兒單身狗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219早早地熄了燈,将邱岑組織了一路的解釋又吞回肚子裏。
進門的時候林澗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怎麽這麽晚回來,邱岑說回家拿了躺東西,林澗沒再回答,過一會就傳來了平緩的呼吸聲。
直到腦袋挨上枕頭,鈍鈍的疼痛才提醒着邱岑這晚的經歷,也提醒着他他的鞋丢在了打架的巷子裏。
邱岑翻了個身,避開腦袋上的傷口,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