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尤夫人第十二
“夫人,親家老太太過來了。”白芍對着由儀一欠身,恭敬道。
“母親來了?”由儀擡眸看她,旋即輕笑一聲,慢慢呷了口手頭的茶水,懶洋洋地拖長了調子,簡單的擡眸揚眉的動作也流露出無限的慵懶來,她道:“讓母親進來吧。”
白芍應了一聲後轉身退下下,不多時便引着一個穿戴華麗的老婦人進來。
——正是尤氏的繼母尤張氏。
“哎呦我的女兒啊,你怎麽消瘦成這個樣子了……”
沒等尤張氏念唱作打俱佳地表示一番關心,由儀一甩袖打斷了尤張氏:“坐吧,給老夫人奉茶。”
前者對尤張氏,後者對屋裏的丫頭。
紅苕忙至那邊案上斟了一鐘放在冰盆中的涼茶回來奉給尤張氏,尤張氏順手接過,故作姿态地品了一番,眼神落在屋內種種擺設上長久地下不了。
由儀随手撫了撫貓兒柔軟的毛發,然後将它往地上一放,輕輕一拍,雪白的貓兒輕巧地蹿了出去,不見了蹤影。
許是湊巧的緣故,貓兒出去的時候正好撞到了尤張氏,倒是不痛不癢的,她卻好大的不痛快。
于是尤張氏一面身後拍打着裙角,一面哀嘆道:“我這裙子還是上次來姑娘給得呢,這就讓只小畜生給髒了。”
這話一出,忍冬的面色就不大對。
她是專管照顧那名喚雪走的貓兒的,對雪走喜歡得不得了,聽她這樣說,心中暗道:你那裙子還未必有雪走幹淨呢。
白芷回身輕輕拍了拍她,又囑咐:“親家老太太難得來一次,快去讓廚房備了涼碗子來。”
忍冬應了,悄悄兒瞪了尤張氏一眼,悶悶地走了。
由儀這邊也不過淡淡地掃了她一眼,輕嗤一聲,仿佛嘲諷。她招了招手,吩咐道:“取一匹今年的新緞子來給老夫人。”
Advertisement
“是。”名喚茯苓的丫頭應了,退去不多時,便抱着一卷布料回來,對着二人一欠身,回道:“紫褐色纏枝牡丹紋的緞子,是下頭人在江南采買的。”
由儀笑了笑,揚揚臉,吩咐:“給老夫人。”
尤張氏仍然故作矜持,等茯苓将布料捧到她身前了,也不接過,只是看着茯苓半福着身雙手奉上,一面對由儀笑道:“姑娘,不是我說你,這身邊的丫頭啊,實在不必太好顏色,會侍候人就對了。”
她一面說着,一面又擡手撫了撫發髻上金燦燦的簪子,道:“你四姨家那個女孩兒,那可最是勤勞肯幹不過的了,你看,讓她來陪陪你,豈不是好的?”
由儀挑了挑眉,也不理她,只對茯苓道:“既然老太太不喜歡,就拿回去吧。”
茯苓聞言笑着應了,一面慢慢平身,将要離去。
尤張氏大驚,忙忙拉住她,連連道:“給我吧,給我吧,我要的,要的。”
茯苓一愣,不由轉頭看向由儀,卻見她輕輕擺了擺手,便也應了,當下撒手給了尤張氏,然後窈窈窕窕地離去了。
尤張氏對她撇了撇嘴,又摸了摸那料子,果然入手潤滑柔軟,她心中滿意,口中仍道:“這也不取個鮮亮些的顏色,這顏色暗淡的,穿上跟七老八十了似的。”
由儀聞言,一面慢慢敲着手邊的矮幾,一面漫不經心地吩咐茯苓:“既然如此,茯苓你就拿下去吧。”
“不必了不必了。”尤張氏忙道,緊緊抱着那料子:“我喜歡的,喜歡的。”
茯苓見了,心中輕視更甚,又轉頭看向由儀,見她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方才退下。
尤張氏坐了半日,零散說了許多,或是想将娘家人安插進寧府中辦差,或是想要提高家裏每月的花銷,總歸都是些由儀腦子進水才會答應的條款。
由儀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懶洋洋地靠着憑幾喝茶,手邊一卷游記慢慢地翻着,明擺的漫不經心,不将她放在眼裏。
尤張氏好歹會看個好賴臉兒,見由儀如此,心中就不大樂意,想落了臉子,又知道由儀定然不會在意,于是糾結半晌,到底将真正意圖擺到了明面上。
“姑娘,我想着,二姐兒如今也七八歲上了,想看個人家也是年齡了,我這兒有個人選,想請您拿個主意。”尤張氏喝了口茶水潤喉,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将早早思量好的話說了出來。
由儀聞言輕輕挑眉,随手将那一只白玉鬥放下,沒開口。
尤張氏見此,忙道:“就您養在身邊兒的那個薔哥兒,您看他如何?他也就比二姐兒打了一兩歲,年歲上是很合的!”
“母親好盤算啊。”由儀輕嗤一聲:“薔哥兒好歹是這寧府裏的嫡派玄孫,他和我們蓉兒那是一個曾祖的,母親輕飄飄一句,将要将一個四品官的繼女嫁給他,這算盤打得可是真響啊。”
她柳眉輕挑,笑容中自然透出三分嘲諷來:“薔兒如今已有了童生功名,日後繼續考下去,入朝為官是不難的。二姐兒雖然品貌不差,但到底也只是平常出身,性情軟弱,如何操持得起官場上的人情往來?”
由儀此時懶散地靠在憑幾上,說話的語氣也并不嚴厲,只是輕飄飄如說笑的一般,偏偏就有一種高高在上之感。尤張氏聽了,心中大不樂意:“姑娘不樂意便直說,何必扯這一大堆,只是明擺了看不上自己娘家妹妹罷了!”
由儀嗤笑道:“我娘可沒給我添了個弟妹。”
尤張氏聽了,登時臉色一變,支吾半晌說不出個什麽來,最後只一句:“左右她如今是姓了尤的!”
“母親知道就好。”由儀冷了臉色,施施然起身走到尤張氏身前,伸手輕輕在她肩上拍了拍:“我尤家書香門第,因未來夫家貧賤悔婚?實在是丢不起這個臉面,左右姐兒也大了,這兩年母親好生教養教養,等及了笄,便不是咱家的姐兒,而是……張華家的了。”
她朱唇微啓輕飄飄吐出後頭五個字,尤張氏聽了面色大變,下意識道:“你怎麽知道?”
由儀笑了,轉頭輕輕睨了她一眼,眼角眉梢流露出的便是風情萬種:“不然呢?母親以為我這個一品诰命是白當的嗎?母親還是好生教導二姐兒如何操持家中生計吧,那張華家原先是做什麽的呢……對了,皇糧莊頭,如今雖然落敗了,倒也有個百畝田地度日。”
由儀說着輕輕笑了起來,她俯身湊在尤張氏耳邊道:“所以依我看,二妹還是知道些農事為好,我這邊也有當用的嬷嬷,回頭指派一個,操持家裏的事兒,母親便可不必操心柴米之事,只專心教導二妹了。”
她說着甩袖離去,留尤張氏在那裏呆愣着坐了半晌,嘴唇顫抖着,面目青紫俨然是氣急了的樣子,一手捂着胸口,看着由儀離去的背影都是咬牙切齒的。白芍被吩咐了差事,此時也不着急,饒有耐心地在那裏等着尤張氏緩過來。
好半晌過去,見尤張氏面容恢複過來,便笑盈盈地上前,道:“老太太心情平複的如何了?時候可不早了,奴婢讓外頭套了車馬要送您回家呢。”
說着,不等尤張氏反應過來,又引着一位衣衫整潔、面容莊肅的中年女人過來,對着尤張氏笑道:“這位崔嬷嬷,是個極爽利缜密又幹脆的人,夫人吩咐了,日後家裏的大小事,一應都由崔嬷嬷打理,老太太只管安享晚年便是了。”
說着給那崔嬷嬷使了個眼色,崔嬷嬷便上前一步,對着尤張氏欠身:“見過老夫人。”
尤張氏指着崔嬷嬷,對着白芍張口半晌,竟沒說出什麽來,可見今日是怒懼交加,實在罵不出污言穢語來啦。
白芍笑眼彎彎,因她容貌出衆,故而是個極讨人喜歡的模樣,但此時看在尤張氏眼中,實在是分外的可恨。
“老太太這邊請。”白芍一路拉着尤張氏出去,上了後門處候着的馬車,忽地又道:“哎呦我這個性子,竟把這一樁事給忘了。”
說着,她拿捏起了腔調來,悠悠道:“夫人說了,當今陛下提倡節儉,這全國上下簡樸成風,實在不宜奢侈太過,故而要減少用度。”
“這邊府裏都減了,那頭供去的花銷自然也要酌情減少,何況老爺子都去了,夫人實在是沒有義務每月百兩銀子地供着對自己沒有教養之德的繼母,所以日後每月只會往那頭送五十兩銀子,都交給崔嬷嬷調度!”
說着,白芍又笑了:“想來老太太也是能接受的吧?這可是響應陛下的號召啊!”
話音剛落,一個眼色過去,馬車已經走了起來,尤張氏要下車怒罵,卻被那車夫給擋住了,于是只聽一連串穢語随風飄揚,實在不堪入耳。
白芍聽着直皺眉,于是微微擺了擺手,那頭崔嬷嬷就得了號令一般,輕輕一拍車夫,馬車一頓,她迅速上去,頃刻之間,尤張氏就停了罵聲。
眼見那一輛藏藍馬車慢慢遠去,白芍慢慢笑了,随意拿了一把锞子分給門口的小厮、婆子們,笑道:“讓你們見笑了。”
“不敢,不敢。”一位嬷嬷極有眼色,就要捧了茶水果子來給白芍,還道:“我們這兒東西不好,姑娘賞個臉,好歹用兩口。”
白芍含笑道:“不了,夫人還有差事吩咐呢。”
于是嬷嬷忙讓了路出來,又在一旁稍稍躬着身子,以表尊敬。
白芍慢慢拂了拂自己的衣袖,轉頭掃了一眼已經空蕩蕩的街道,輕嗤一聲,回去了。
——這後門處的街道上住的都是寧府的下人,尋常小販也不往裏頭走,不然只怕這一樁事情馬上要變成笑話傳遍京都了。
所以馬車候在後門處,自然也是有其中的用意的。
白芍這邊抄着會芳園的小路走,再穿過一條東西夾道,自寧德堂後門入內。
再順着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走上不多時,入目便是寧德堂後來修建的小花園了。
由儀正在小花園上的亭中閉目歇息,身上蓋了一層薄毯,手頭握着一把白玉骨的團扇,眉目疏懶。
“回來了?”她是有聽腳步聲辨人的本事的,此時也不睜眼,直接問道。
白芍笑了:“是,老夫人送走了。”
“下去喝碗涼茶歇歇吧,方才開了個瓜,白芷給你留了,聽說可是揀最甜的地方留給你的。”由儀慢悠悠道。
白芍抿嘴兒一笑,道:“夫人淨哄奴婢,最甜的自然是奉給您的。”
一面說着,一面對着由儀行了一禮,退下了。
“我那母親只怕不大樂意吧?”由儀慢悠悠搖了搖手中的團扇,随口與白芷閑話,她扯了一抹淺笑出來,輕嗤一聲:“也是,一個月一百兩突然少了一半,換誰也會不樂意的。”
她也沒等白芷回話,或者說本來也沒指望着白芷回話。
——白芷一貫是個沉悶性子,雖然與白芍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兩個,但這姐妹二人可是在是看不出半點不同來。
白芍天性開朗,為人爽朗大方,寧府上下都是她眼熟的,誰都能搭上兩句,人緣極好。
白芷卻不同,她自幼流浪在外,又要護着白芍,見過的人間醜惡事不知凡幾,養成了個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話的性子,嘴最嚴實,心思卻極為缜密,這些年由儀身邊的事由她和白芍打理,分工也是不同的。
至少白芍就不能對由儀名下店鋪、田産與賬冊如數家珍,也不知道由儀身家到底多少。
而她們二人對未來的規劃也不同,白芍是已經認了由儀院裏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嬷嬷做幹娘,準備婚嫁的。定下的人選則是寧府中一位年輕的賬房,那賬房通些文墨,生的最是斯文,性子也溫柔腼腆,和白芍正好互補了。
而他家中又無長輩高堂,孤身上京,由儀做主将後街上一處四合小院撥給了他,日後白芍過去,當家做主是不愁的。
當然最緊要的還是二人看對了眼,想到當時,自己精心培養出的白芍紅着臉聲如蚊吶地求自己賞一樁婚事,由儀便實在是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了。
左右那賬房也對白芍傾心,于是便也順理成章,如今由儀已吩咐人給白芍辦了嫁妝,婚期就定在九月裏,婚後白芍或是在府裏做事,或是仍然在由儀身邊侍奉,也全看她的心意了。
而白芷則是個性子極為冷清的,自由看遍了人間冷暖,心中只認為男女之事最不可靠,如今被由儀收服,便一心為她做事,辦起事來雷厲風行,竟是個古代版女強人的風範。
這話都扯遠了,只說由儀這邊,伸手閑閑撥弄了一下養着幾尾錦鯉的白瓷青花大缸內的水,笑容中仿佛含着嘲諷,又仿佛漫不經心:“其實若是她沒有這要用女兒攀圖富貴的心,我也不差提拔二姐兒那一把。”
“你說是吧,白芷?”
她沒回頭,仍然注視着那養着錦鯉的魚缸,随意扯出的一抹笑容意味不明,白芷擡頭看去,便覺着一雙星眸中仿佛是那小小的水中世界,也仿佛什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