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尤夫人第十六

山上梵音陣陣,泉水泠泠。

水流清澈的泉水旁,琴音聲聲清脆悅耳。

由儀坐在泉邊涼亭中慢慢撫琴,身上雪白的狐裘随風輕輕擺動,寬袖素履,潇灑風流。

辛夷在一旁守着風爐燙酒,另支了一爐炭火在旁,由婢女小心看護,一則怕火熄滅,二則也怕一不小心火勢蔓延。

“奴婢過來時見了兩個人,一個是皇後娘娘身邊的掌事女官,另一個恍惚是陛下身畔的內侍。”

白芷小心斟了一盅清酒奉與由儀,又往香爐中添了兩勺香粉,然後恭敬退到一邊,在軟墊上跪坐下,垂着頭沉默不言。

由儀聞此微微一挑眉,然後随手勾勒出一串不成曲的小調,沒繼續白芷提起的話題,反而問起了另一件事來:“蓉兒和薔兒呢?”

辛夷笑了:“方才有人來回話,說獵了兩只兔子一只山雞了。”

由儀随意點了點頭,眉目疏散淡然:“到底是佛門清淨地,雖已出了寺廟,卻到底在人家後山,不可太過放肆。”

聽她這樣說,辛夷便明白了:“您放心,奴婢這就命人去告訴兩位小爺回來。”

由儀于是慢慢起身,随意甩袖理了理衣上皺褶,方才行至泉邊。

天兒雖冷,但這泉水上是瀑布,沒冷到一定的溫度,這一處的泉水是不會結冰的。

而此時水下依稀可見尾尾銀魚翩然游動。

由儀忽地笑了一聲,招手:“劍來。”

白芷忙捧了一旁蘭锜上放着的一把劍過去,由儀握劍在手,信手挽了個劍花,只見劍身冷白、寒光淩冽,不失為上品劍器。

然而這等好劍此時也不過叉魚一個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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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由儀擡手挽了袖,然後高擡寶劍,那劍落的極快,快到她身邊站着的白芷和辛夷仿佛都聽到了破空之聲。

最後擡起時,劍上已叉了一條七寸餘的銀魚,正是此處特産寒泉銀魚,素來以難抓博而味美聞名,此時簡單一劍下去,竟然也被由儀叉了一條上來。

辛夷笑道:“可讓人架上鍋具了,都說這魚炖湯滋味最是鮮美呢!”

正說着,那頭忽有一隊年輕男人過來,全是黑衣輕甲的打扮,腰挎彎刀、手持牛角弓,背背箭筒,各個飒爽利落。領頭的見已有人在此處,驚訝一瞬也恢複了平靜,轉身指指山上擺了手勢,便有一小隊人提着弓箭配着彎刀往山上去了。

領頭那人再上前,見了披着雪白狐裘的由儀,忽地愣了愣,然後反應過來,卻已明了了由儀的身份。

畢竟當年街頭一見,那飄逸身法與不凡談吐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他見由儀仍然淡定自若,随手将叉着魚的劍遞給侍女,又接過布巾拭手,之後随手将那布巾扔到婢女捧着的托盤上,一舉一動滿是恣意灑脫。

首領當下對着由儀拱手一禮:“賈夫人。”

由儀對他稍稍颔首:“韓首領見諒,我們即刻退去。”

首領,也就是當年的三王爺近身侍衛,如今的寒衣衛首領韓玉之一愣,然後迅速反應過來,道:“多謝夫人體諒。”

由儀笑笑:“不敢當。”

又轉身給白芷使了個眼色,即刻便有兩個灰衣護衛匆匆上山,又有人開始将從山下拉上來的炊具等物收起,亭中的火盆被妥帖熄滅後放上了車,長案上一床名琴更是被妥帖細致地包裹了一番,涼亭四周的帷簾也被撤下,頃刻之間,這亭子又恢複了最開始樸素簡單的樣子。

韓玉之見了松了口氣,轉頭一擺手,便有跟着護衛們過來的內侍忙碌了起來,湖藍色錦緞面的帷帳、紫檀木雕花的長案、掐絲描金的火盆,處處彰顯着華貴大氣,可見主人身份不同凡響。

由儀到仍然是一派淡然悠遠的樣子,對着韓玉之微微一欠身,道:“既然有貴人在此,我們便也不便野炊了,待兩個孩子回來,自會告退。韓首領若有要務,便去吧。”

韓玉之笑了,又對着由儀行了一禮,道:“多謝夫人體諒。”

轉頭這件事自然也被彙報給了當今,但這地方景致優美、地點又好,總有人過來野炊,由儀帶着孩子們出現在這兒自然也不過平常事。

故而韓玉之的描述點着重在她如何穩準狠的一劍刺中身勢敏捷的寒泉銀魚。

當今聞此,不過感嘆兩句,倒是皇後笑道:“這些年只知道她性子沉靜灑脫,若不是聘柔與我念叨過她們是如何相識的,只怕今日玉之如此說,妾身還不信呢!”

皇帝便道:“當年鬧市街頭,賈尤氏救誠兒那一下,身法輕盈蹁跹,便可知絕非一般人物。”

又饒有興致地問韓玉之:“你說,她的劍法如何?”

韓玉之道:“雖只是簡單一刺,卻攜萬鈞之勢,若非身份不便又兼男女有別,臣真希望能與寧安侯老夫人交手一番。”

這稱呼一出,帝後二人都笑了,還是皇後道:“本宮可是聽聘柔說了,她最不愛人稱她老夫人,況且人家年歲也不大,這稱謂一出,活生生給叫老了。”

但總歸是一屆臣婦,帝後二人也沒多在意,只是閑着談論兩句,不多時就轉到了太子塗允誠和其餘的皇子公主身上。

當今膝下子息不豐,唯二的兩位皇子都是中宮嫡出,長子徒允誠自幼聰敏誠善,當年街頭被由儀救了一把之後更是得了一個“貴重不凡”的批命。于是當今一登基就封他為太子,而之後這些年他對政務民生上的表現也确實安了滿朝文武的心。

皇次子徒允安身子孱弱,當年皇後誕下他也是難産失了半條命,仔細調養許久才恢複元氣不說,皇子也是瘦瘦弱弱的樣子,一個月中大半時間都在病着,在勳貴宗室之間都沒什麽存在感。只是偶然聽皇後提起兩句,知道極擅撫琴,也極得帝後與太子的偏愛。

而餘下的三位公主,晉陽公主乃中宮嫡出,自幼萬千疼寵,婚配許的也是江南世族頗有才名的嫡次子,如今小夫妻二人四處游歷,也是潇灑自在。

衡陽、芝陽二位公主都是庶出,因帝後情深的緣故,後宮并沒什麽高位嫔妃,位分最高的也就是兩位公主的生母,都是貴嫔位份。二位公主不在皇後膝下教養,故而京中命婦對她們也多有不知。

不過聽聞品行教養都是極好,芝陽公主已配了宣威侯府二公子,不過二人年歲還小,倒也不急成婚。

倒是衡陽公主,雖是将笄之年,但婚事還沒傳出消息。

不過到底是皇家貴女,總是不愁嫁的。

野炊的事情吹了,賈蓉和賈薔都有些失望,由儀卻總覺得有些心緒不寧。要知道如她這般功德深厚并有溝通天地之能的人,在遇大事之前總會有所感應,于是便想着回頭起一卦算算,便也只是簡單安慰了二人兩句,就讓他們各自回房了。

只是焚香沐浴後只着一身素淨白衣跪坐案前,對着司命星盤閉目感受的由儀得到的結果卻讓她有些啼笑皆非。

還以為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原來只是本朝有人要造反了。

搖搖頭,由儀嘆了口氣,一揮袖收起了星盤,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素白雲紋的廣袖長袍,搖了搖頭,盤膝而坐,閉目調息了起來。

還沒入夜呢,不着急。

入夜,寒風瑟瑟,黑衣圍廟。

由儀仍然穩坐泰山,慢條斯理地撫着琴,只聽一曲高山流水于纖細玉指下傾瀉而出。

賈蓉賈薔匆匆過來,手上都提着劍,面色驚慌:“母親,外頭好亂。”

由儀仍然淡定自若,慢慢撫完了最後一小節,只視外頭的厮殺聲于無物:“清淨之地,他們不會動僧侶及住客,只會動他們想動的人。”

她輕輕一勾琴弦,勝在好琴,縱然不成曲調,聲音也足夠悅耳。

她輕笑一聲,問出的事情令二人都愣了:“你們想得一場潑天富貴嗎?”

“都在院裏待着,不出者不殺!”

“都在院裏待着,不出者不殺!”

接連兩邊的告誡令不少借住的客人安定下來。由儀擡眸看向身前二人,都已是将要弱冠的年歲了,手上提着劍已自有一番,今日的事情,她做不得住,還得問問這兩個。

賈蓉賈薔對視兩眼,最後一齊下定了決心:“去!”

“既然如此,走吧。”由儀笑了,最後勾了一下琴弦,吩咐道:“思韻踏雪留下護持四周,點了護衛随我們出去。”

又對白芷道:“将人都聚到正房來,有思韻踏雪護着,不會有事的。”

白芷抿了抿唇,一雙杏眸難得含了些水光,她緊緊看着由儀,好半晌,仿佛下定決心一般狠狠點頭:“夫人放心,您一定要平安回來。”

由儀笑了笑,點了點頭。

帝後居住的院落中情況并不太好,此次出門他們帶着的人并不多,只有韓玉之帶着二十名寒衣衛,其餘的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內侍宮女。本以為簡單出行如此已經足夠,不成想有人以有心算無心,半夜偷襲,寒衣衛死了四五個,其餘的也各自帶傷,韓玉之帶着武功最好的兩個護着帝後與太子,太子身側另有他最為倚重的貼身侍衛謝廣靈。

這些人拿出去也都是武功佼佼者,但此時對着一波一波源源不斷的黑衣死士,他們也有些力不從心了。

皇帝已年入中年,身體不如年輕時康健,提着劍将皇後護在身後,手中緊緊握着劍柄,卻也不過是稍稍心安些。

太子倒是年輕體壯,此時提劍一腳踹飛了一名死士,轉頭對着韓玉之和謝廣靈道:“快帶父皇母後突圍!”

韓玉之苦笑着搖了搖頭:“只怕外頭人更多。”

謝廣靈擰着眉看着黑衣人,一面快速捅了一名死士一刀,一面道:“這人源源不斷的,進來得有幾十個了吧?都是死士,什麽人有這樣大的手筆?”

“還能有誰?”皇帝到底是皇帝,此時見了這樣大的手筆,心中已經有數了:“無非是淩王察覺到了咱們的動作罷了。”

又頓了頓,苦笑道:“只怕這裏頭還有顧家的手筆吧。”

這話每人敢接茬,顧家是太後母族,顧家當家那是親封的一等承恩公,手握南疆十萬大軍,威名赫赫的一代重臣。

而太後是當年撫養當今的妃子,也是淩王的生母。當今對她素來視若生母,登基後則奉養為太後,處處孝敬,對于淩王也百般倚重。但這些私底下也覺察出不對來,一面命人探訪查看,一面暗暗削弱淩王的權柄,向來就是這才令淩王覺察出不對的來吧。

眨眼之間死士沒了七八個,外頭自然又有人補進來,只是這一回卻只有兩三人。

謝廣靈眼睛一亮:“沒人了?”

“不對。”韓玉之皺了皺眉,忽然長刀一轉一路殺出屋子,一面躲着明刀暗箭,一面仔細聆聽外頭的聲響。

不多時回來,面上已帶了喜色:“有援軍了!”

皇帝眉頭緊鎖,卻沒他那樣樂觀:“盤山寺在京郊,離此處最近的京畿大營也有半個多時辰的路程,何況沒有聖旨與統領符印,京畿大營不可能輕易調動,外頭的援軍又是誰呢?”

太子卻想到了另一種可能:“不會今晚并不止淩王叔一家吧?”

這話一出,韓、謝二人都頓住了,皇後在一旁面色蒼白地被兩個宮女攙扶着,卻也努力沒讓自己拖了皇帝和太子的後腿。

皇帝搖頭苦笑,道:“算了,總歸車到山前必有路。”

又看向太子,忽地爽朗一笑:“今日你我父子都栽了,好在還有安兒在九臺山靜養,也不算絕了血脈。”

太子卻知道這不過是皇帝的安慰之語,淩王能這樣大手筆地刺殺他和父皇,又怎麽會放過外頭的皇弟呢?

如今只能慶幸皇弟身邊暗地裏被他和父皇派過去的高手護衛不少,盼望着淩王沒有那麽大的手筆照這邊的規模動手吧。

皇帝又轉身拉着皇後的手,笑道:“梓潼,可願與朕共赴黃泉否?”

“妾願。”皇後重重點了點頭,淚眼婆娑卻笑容甜美:“生同衾,死同穴,陛下您在哪兒,妾就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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