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尤夫人第十七

“臣婦攜子,救駕來遲!”

女子聲音清越,卻字字铿锵有力。

白衣染血,手中長劍揮動頃刻間便取了一人性命,長發半挽、雪白長袍,并沒有精心梳洗後的精致妝容衣衫,卻自然帶着淩然氣派。

下午的恣意灑脫此時全變成了淩厲,仗劍縱橫于黑衣人之間,雖身上有傷,卻不掩絕世風姿。

身後的賈薔和賈蓉二人也都是手持長劍,雖不如由儀揮灑自如,卻也看得出劍法身法都是下了死功夫熬打出來的。

再後面的幾名灰衣護衛提着的刀和那些死士一樣,想來是從死士身上撿的,但一個個卻都是大開大合的揮灑氣派,韓玉之看着,倒像是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

皇後此時重重松了口氣,見由儀帶着滿身鮮血行至面前請安,她已有些落下淚來。知道皇帝太子不便攙扶,她連忙上前親手扶起了由儀,道:“阿儀,今日若不是你,只怕本宮和陛下太子就要在九泉之下相聚了。”

她竟然連由儀的閨名都叫上了。

那邊皇帝和太子也親自扶起了請安的賈蓉、賈薔二人,戰場因為曾在刀尖上舔血的護衛們的加入而保持了一時的平衡。由儀于是對皇帝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陛下娘娘與太子殿下回到屋內,待一切平息再……”

說話間猛地一頓,随即足下輕點已到了皇帝身後,長劍一擋招架着那三五個見勢不好從後頭摸過來的死士。

說話間又是幾名死士進來,戰場的平衡又被打破,韓玉之和謝廣靈已沖到了下面厮殺苦戰。

太子和賈蓉賈薔見此忙提劍過來幫忙,最後到底有人鑽了空子想要一劍刺死皇帝,卻被由儀擋了一下。最後一劍從由儀肩上穿過,途中擦傷了太子,皇帝只是被戳進了一個劍尖兒,輕傷。

一劍傷三人,可見那死士下了多大的力氣與決心。

賈蓉見此大怒,提劍迅速了結了那死士,賈薔已伸手攬了由儀一把:“叔母?”

由儀吐出一口鮮血來,擡手一把将那劍拔出,輕笑一聲,似是有氣無力:“無礙。”

見他左右手上均是鮮血淋漓,提劍的右手更是微微顫抖,便吐出一口長氣,一面撕下袖子壓着傷口,一面問道:“你傷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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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薔笑道:“無礙。”

那邊賈蓉也與太子合作退敵,二人後背相對,短短幾時之間已經有了默契。

既清理掉了周圍不死心想要鑽空子的死士,也默契地保護好了對方。

沒有援兵。

那些死士全靠寒衣衛與由儀帶來的護衛生生磨死,直到牆外再沒有黑衣人跳進來,韓玉之方才常常舒了口氣,快速行至皇帝身前,一面仔細打量了皇帝一番,見他沒有受傷方才道:“敵人已退,暫時無恙了,只是京畿大營不好驚動,臣已經讓人回總署傳話調人了。”

寒衣衛總據點全稱寒衣衛長安總署,下轄各個分部則為分署,均為皇帝親自命名。

皇帝點了點頭,又道:“寺中如何?”

“沒有動靜,屬下派人出去打探了,想來此時應該都在大殿念佛呢。”韓玉之道。

“念佛念佛,他佛能保佑朕無礙嗎?”皇帝冷笑一聲:“平時讨香油錢倒是殷勤,到了大關頭一個個還不是閉門不出。”

太子道:“不過一群僧人,手無縛雞之力的,也是正常。”

“罷了。”皇帝一甩袖,又看向被賈薔賈蓉扶着的由儀,面色和藹了一些:“夫人傷勢如何?”

由儀面色蒼白,仿佛只是勉力支撐,說話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勞陛下挂念,無礙。”

此時屋裏的人除了皇後大多都帶上了傷,由儀打量一圈,道:“不知陛下下榻處可有傷藥?不如先去臣婦與犬子居住的院落簡單處理傷勢。若是仍有餘力的話,臣婦在山下還有一處莊子,藥物也更齊全些。”

皇帝略想了想,轉頭詢問太子的意思。

太子見他面色實在不好,便對由儀拱手一禮:“便叨擾夫人,到夫人院中略做修整了,若是此時下山,只怕下不去了。”

由儀略讓了讓,道:“不敢受太子殿下的禮。”

又對賈蓉道:“引路吧。”

“嗯。”賈蓉面帶憂色地看了由儀一眼,見她捂在傷口處的布巾上已沒有再暈染開的血跡了,便也略松了口氣,叮囑賈薔兩句,然後上前恭敬一禮,引着衆人浩浩蕩蕩地去了由儀下榻的院子。

——此時衆人身上或輕或重全都有傷,完好的皇後也是面色蒼白雙腿發軟,還留着命的內侍宮女們一個個的攙扶着主子或傷重的寒衣衛往院子裏去,其實也就是互相借力。又走不快,半刻鐘的路程硬生生走出了半炷香。

院子裏白芷都不知吩咐人燒了多少熱水了,見由儀被賈薔攙扶着回來便是眼圈兒一紅。也不顧看起來就氣宇非凡的帝後與太子,匆匆行至由儀身邊,接過賈薔的手攙扶着由儀,一面留着眼淚。

其餘幾位也都蜂擁而至,由儀身邊的幾個将由儀圍了一圈兒,見由儀白衣上的血就流下了淚,一面關心着,一面小心扶着由儀往裏。

文錦文珊也快速湊到賈蓉和賈薔身邊,見二位小主子身上都是血,便都眼圈兒一紅。

還是白芷在由儀的幾番示意下紅着眼上前對着衆人行禮,勉強周全:“院子不大,屋室有限,熱水是盡夠的。奴婢這讓人去山下的莊子上取巾帕藥品,如今先緊着傷重的,還請見諒。”

由儀聞此,對着帝後與太子稍稍欠身,道:“家婢無禮,還請諸位見諒。請陛下、娘娘與殿下移步上房清洗,蓉兒傷輕,妾身先占了蓉兒的房間處理傷勢。”

又對賈薔道:“你過來,在你弟弟房中處理,讓人将傷重的護衛們送到你房間中,這院子屋子不多,大家将就些。”

賈薔忙忙點頭,文珊上前扶着賈薔往賈蓉屋子裏去,賈蓉則上前一步扶住了由儀。

——他見由儀只怕還有話要吩咐。

只聽由儀又對白芷道:“将咱們這邊的藥品找出來,先送給陛下、太子殿下處理傷勢,再有緊着傷重的,山下上來的再重做分配。”

又對韓玉之道:“如此,韓大人可有異議?”

“無異議。”韓玉之也正是這樣想的。

皇帝道:“夫人還是快去處理傷勢吧,今日夫人擋劍之恩,朕,感激不盡。”

由儀輕輕笑了一下,仍是有氣無力的虛弱聲音:“陛下乃天下之主,承載的是天下萬民之期望,太子乃國之儲君,一國未來,今日便是身死,能護持二位無恙,妾身滿足。”

“夫人大義。”皇帝點了點頭,太子對着由儀讓了一禮,又對賈蓉道:“快扶夫人進去處理傷勢吧。”

此時已是夜深,留在院中的又都是女子,想來下山去報信取物資的也無非就是會武又膽大心細的思韻與踏雪。

她們兩個身上功夫不差,何況二人一起,尋常十幾個大漢絕對近不了身,由儀并不擔心。只是院中傷藥雖然不少,卻也只是在白芷素來習慣準備周全的基礎上,并不夠供應全部人。

甚至許多重傷的分到的傷藥也只能處理一兩道最嚴重的的傷口,剩下的就得等人回來了。

由儀這邊被衆人擁着進了賈蓉屋子,早有伶俐婢女為她備了一大桶熱水,小小的更衣間是被由儀占了的,賈蓉和賈薔也就只能在外間沐浴了。辛夷領着兩個手上穩妥的人服侍着她避開傷口沐浴一番洗掉了身上的血腥,又仔細清洗了傷口,上了傷藥。

這事情對由儀來說是做慣了的,況且再重的傷都中過,今日這傷還有幾分是自己算計來的,她倒并不着急,還有心思安慰了眼圈兒通紅的白芷辛夷等人。

由儀身邊有一名精于醫道的侍女名喚扶風,由儀只道自己身上無礙,讓她過去給帝後與太子請脈。

這個時候但凡怠慢了半點兒,如今是處處都好,日後怎樣就說不定了。

由儀做過君王,也做近臣,對皇帝的心思至少能摸個十之八九。

此時就是要表現的自己越委曲求全,事後的好處越多。

索性為了打消懷疑,自己傷都受了,不好好謀算謀算,多鬧點好處來,那可真是對不起自己的了。

近一個時辰過後,匆匆打馬而來的黑衣輕甲的護衛圍住了盤山寺。

随行而來的還有太醫,此時衆人的傷勢已經處理好了,全部纏上了繃帶,又換上了思韻踏雪從山下帶上來的幹淨衣衫。雖然一個個面色蒼白的,精神頭卻還可以,至少不像是逃荒的難民。

見負責給賈家人請脈的太醫回來,皇帝問道:“賈家夫人和兩位公子的傷勢如何?”

太醫道:“夫人傷勢最重,一劍穿肩,好在處理的及時沒有失血過多,又沒有傷及肺脈心脈,只需好生調養便是。寧安侯是心力交瘁,傷勢中唯有腹部一刀最重,已處理好了,只需服用一段時間湯藥便可無虞。倒是小公子,他也有心力交瘁之症,身上傷勢大多不重,唯有雙手露骨,尤其右手,在中刀之後仍然支撐提劍,有傷筋脈,日後怕是不得長期提筆提劍了。”

說起這個,他搖搖頭,有些嘆惋的樣子。

賈家一門兩位小公子都是舉人的事情他也略有耳聞,聽聞二位都是文采斐然之輩,如今一個手不得長期提筆,實在令人嘆息。

太子聽聞賈蓉腹部傷勢最重,便皺了皺眉,略有些內疚。

賈蓉腹部之傷勢是替他擋了一刀導致的,若不是賈蓉在他身後護着,只怕他就要重傷了。

再聽賈薔手腕傷勢嚴重,他心中更是惋惜,嘆了口氣,想聽父皇如何做。

皇帝聞此皺了皺眉,問道:“那明年春闱,他二人可否參加?”

太醫搖了搖頭:“寧安侯若是好生調養一冬,明年春日仍可上場一試,但小公子……”

言下之意在座的都懂,皇後提帕子試擦了一下眼淚,抿着唇等着皇帝開口。

她是下了決心的,賈蓉護了她兒子,尤氏護了她,賈薔也是有救駕之功的人,若是皇帝賞賜不豐厚,她也要為這一家子開口讨賞的。

何況她素來對由儀頗為看好。

只見皇帝擰眉沉思片刻,問皇後道:“可知道寧府這兩位公子婚許否?”

皇後答道:“賈夫人入宮請安時提過一嘴,寧安侯賈蓉和聘柔家的燕姐兒聽了婚事,就等燕姐兒及笄呢。至于賈薔——”她略思索一下,道:“聘柔說過,她正為賈薔的婚事犯難呢,琢磨挑選不好人家。”

“既然如此,來人,拟旨。”皇帝擺擺手,讓跟着過來的內侍備了紙筆。

“寧安侯府太夫人賈尤氏、寧安侯賈蓉、寧安侯府賈薔,護駕有功。賈尤氏封為勉德郡主,賞八鳳冠,賜公主依仗俸祿。賈蓉……為賈蓉與宣威侯府嫡長女楊氏燕華賜婚,賞寶刀一把,徽墨十塊,古硯一方。賈薔尚衡陽公主,為衡陽公主驸馬,待公主及笄之後由禮部擇吉日成婚,令賜為鴻胪寺五品官員,允其傷勢痊愈後就職!”

前後二人的封賞都極豐厚了,唯有賈蓉那個與這二人相比并不起眼。

皇後擰了擰眉,剛要開口,腦中卻猛然閃過一個念頭,轉頭看向兒子,見兒子也是愣怔着若有所思。于是母子二人對視兩眼,沒再開口了。

皇帝又道:“叮囑郡主、寧安侯與驸馬,他們身體抱恙,不必特意謝恩了,讓太醫好生給他們醫治,一切珍稀藥材都從宮中取就是。”

“是。”內侍答應了一聲。

皇帝又當場賞賜護駕的寒衣衛們升官發財,死了的各有追封,韓玉之和謝廣靈得賞更為豐厚。而寧府這邊的護衛有一名去世的,皇帝賞了黃金百兩,又提筆寫了烈士遺孤四個大字,交代給他家人。

其餘衆人皆由賞賜金銀田地,傷重者額外多了十畝良田與白銀百兩,也算皆大歡喜。

縱然天色已晚,寒衣衛也是帶了車架過來的,要迎帝後太子回京。

皇帝命人打發了過來的僧人,又至賈蓉房中慰問了待在外屋的賈蓉、賈薔一番,又讓皇後慰問由儀一番,說了封賞安排,然後帶着皇後與太子上了車架離寺。

京中還有許多事等着他去安排。

車轱辘聲慢悠悠的響着,皇帝帶着皇後與太子坐在車上,忽然開口:“誠兒,你是不是疑惑父皇為何沒有重賞賈蓉?”

太子擡頭看他,知道皇帝有話要說。

“賈尤氏縱然再大的能耐,到底是個女子,封了郡主,賜公主依仗這些都無礙,因為她沒有野心,翻不出太大的風浪。賈薔的手傷嚴重,握筆提劍皆不能長久,也算是廢了,朕給他賜了官,又讓他尚公主,保他一世富貴。鴻胪寺平時是個清閑地方,他又在人品上有幾分機變智慧,并不是為難他,日後就讓他在那兒待着吧。”

這是暗示賈薔的官職最高也不過鴻胪寺卿了。

太子點了點頭,鴻胪寺卿位居三品,再有驸馬銜位,對于賈薔而言也不差了。

皇帝又看着太子,擡手輕輕撫了撫他的發,笑容溫柔了起來:“唯有賈蓉,他文采斐然武藝出衆,又對皇室忠心耿耿,他方才能舍身為你擋刀,你好生收攏他,便能令他為你所用,父皇對他加恩太過并不是好事,于他加恩,還是要你來的。”

說着,他輕笑出聲:“想來日後,寧國公府才是真正再次光耀了起來吧?祖上的風光,再起于一次救駕之功。”

良久,他長長嘆了口氣,拍了拍太子的肩:“賈尤氏當年街頭就你,今日又救了朕一命,想來也是命中注定吧。”

太子此時對皇帝的意思已經知道了七分,見他一副虛弱的樣子,眼中隐約有淚花閃現,卻仍是信誓旦旦地道:“兒日後,定然厚待寧府與勉德郡主。”

“好,這就好。”皇帝嘆了口氣,拍了拍兒子寬厚的肩膀,道:“其餘老臣當用的不當用的你心裏都有數,這王朝,日後就交給你了。”

“父皇!”太子驚道。

皇後也忙拉了皇帝的手,淚眼婆娑:“陛下您說什麽呢?您正值壯年啊陛下!”

皇帝笑了,一面攬了皇後在懷,輕輕拍着她消瘦的肩:“朕是想退位了,太醫的話你也聽了,說朕底子不好,元氣虛弱,該要靜心調養,可肩扛着一個天下,事務繁忙如何能夠靜心調養呢?想來想去,咱們誠兒也大了,到了能頂事的年紀,該讓他獨當一面了。況且又有朕在,還有滿朝文武輔佐,讓這皇權交接平平穩穩地過去,也好過朕閉眼之後,你們孤兒寡母還要費心籌謀權柄。”

又對太子道:“等淩王的事了,朕就在朝會上宣布此事,你這些日子就讓你身邊的謝廣靈跟在韓玉之身邊吧,寒衣衛總是要握在皇帝手裏的。”

他見太子張口仿佛要推拒,便拍了拍兒子的肩,笑道:“怎麽,你是不想讓父皇安心養病嗎?”

“兒臣不敢!”太子忙道,最後看着皇帝一副調侃的樣子,卻去找皇後撒嬌了。

一家三口的親密打破了刺殺帶來的驚慌,安靜的深夜裏,皇後看着倚着睡得并不安穩的皇帝,輕嘆了一口氣,一面慢慢撫着皇帝鬓邊的白發,一面對太子道:“你父皇為你計之深遠,你莫要辜負了。”

“兒臣知道。”太子取了一旁疊着的薄毯展開為皇帝蓋上,輕輕應了聲,眉目間滿是堅定。

一場刺殺,似乎也讓這位太子殿下成長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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