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尤夫人第十九
勳貴豪門培養出的女兒,自然是最驕傲,也是最知情識趣的。
她對着地位低于自己的人是一番驕傲自矜,對于身份貴于自己之人自然又是另一番小心的态度。
其實王夫人過來也不過是為了新年祭祖之事,也是奉賈母的意思來試探由儀的意思。
不過她也剛說出了個話頭,由儀就已經一頓猛咳,扶風忙捧了熱水過來,又對王夫人李纨歉意道:“二位莫怪,實在我們郡主身上還沒大好。”
王夫人還能說什麽?只能含蓄一笑,又作出關切之态來:“還是要好生調養才是。”
由儀已止了咳嗽,一面捂着胸口,一面對王夫人無力笑道:“太醫也說了,我這身子,是要好生靜養的。只是我這府裏每日人來人往的,總不得清閑。”
她這話說得意有所指,王夫人心中如何不談,李纨已是面上一紅,低着頭自顧自地撇着茶水上的浮沫,不在擡頭看向由儀了。
王夫人到仍然端住了笑意,只當沒聽到這話,道:“既然如此,還是閉門謝客的好,千事萬事,還是身子最要緊。”
由儀接過婢女捧來的新茶飲了兩口,聞言只當沒聽到王夫人語中嘲諷,只道:“嬸嬸這話有理,只是到底年下了,各家往來是免不了的,我也只能強撐着身子款待罷了。”
說着,倏地又笑了一聲,拉着王夫人的手:“不過等過兩年就好了,蓉兒媳婦入門,我這邊便可安穩了。”
王夫人聞言,心頭又是另一樁事浮起,瞬間面色不大好看,卻也很快恢複了過來:“想來宣威侯家的姑娘定然是極好的。”
由儀見她如此也起了心思,幹脆眉飛色舞道:“可不是?這兩個小的的婚事,本是我和宣威侯夫人看定的,就說等燕姐兒到了年紀再請媒人上門、下聘禮定,然而這事兒讓陛下知道了,竟然親自下旨賜婚。皇後娘娘也下了懿旨,封了燕姐兒一個郡君品銜,豈不是好事成雙了?如今只等着燕姐兒及笄呢!”
王夫人讪讪笑道:“是這個道理。”
由儀又問:“聽說珠兒最近身上不大好,可請了好太醫了?”
王夫人聞言,苦笑一聲:“早請了太醫,也有人薦了好大夫來,開了不知多少方劑,總歸是無用。”
提起這個,坐在一旁的李纨咬着下唇,眼圈兒一紅。
Advertisement
由儀輕嘆一聲,又說起了祭祖一事:“這本該是按照往年的例子來定的,只是我和兩個孩子身子都實在不好,支撐不了一個晚上。”
又道:“這不,皇後娘娘聽了,連年裏頭的朝賀都給免了,只說讓我安心在家帶着兩個孩子養傷呢!”
王夫人聽了,便知道賈母交代的事情怕是完不了了。果然又聽由儀道:“本來這祭拜祖宗的事情,是該親去的,但……嬸子你也是知道的,若能支撐,我是一定要去的,這祭拜祖宗豈是平常?但實在去不了了,想來祖宗憐惜,也是準允的。”
王夫人只得無奈應了,又說了兩句安撫寬慰之言,更道:“琏兒媳婦你還沒見過呢吧?本來今日她說要來的,只是老太太覺得身上不适,留她在身邊兒服侍,也來不了。”
又笑了:“總歸以後日子還長,總能見到的。”
由儀于是道:“我雖沒機會過去見到,卻聽說琏兄弟娶得是夫人的內侄女,也就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大人的女兒,為人最是爽利幹脆,生的也明豔美麗,實在令人心神往之。”
王夫人聞此,心頭松快些許,轉而想起兒子的病情,心裏又不大好受,一時坐如針氈,歸心似箭。
由儀又閉了閉眼,流露出幾分疲态來。
王夫人略松了口氣,輕輕拍了拍由儀的手,道:“我該日再來探望。”
“太太再來!”由儀含笑道,仿佛要起身。王夫人忙按了她一下,道:“你身子不好,不必起來了。”
李纨也對着由儀輕輕一禮,婆媳二人便轉身離去了。
這邊紅苕在由儀的示意下出去相送——她是許了府內管事的,如今還在由儀身邊侍候,只是身份大不一樣了。因她丈夫名喚鄭奇,所以如今她也該被喚一聲:鄭奇家的。
只是由儀稱呼慣了她這名字,也不喜喚人這家、那家的,于是自己仍是紅苕紅苕地喚着,外人才依循規矩叫的。
她這邊出去送了,由儀坐在那裏半晌,忽地輕嗤一聲,擺擺手吩咐思韻:“換一爐檀香來。”
說着她起身就往外去,思韻忙應了一聲。也不必她動手,迅速就有小丫頭過來将香爐捧走,又換了新爐子,重新燃起一爐檀香來。
外人說由儀随和可親,其實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身側常常侍奉的幾個,誰不知道由儀是最挑剔不過的呢?
若條件不便也能忍了,素日在府裏,一盞簡簡單單的荷葉羹都得廚房下多少心思才能滿意,選材取料無不精益求精,只盼着這祖宗能多用兩口。
這邊客走了,由儀仍回了東耳房,白芷守着厚厚一摞賬本、帖子正擱那坐着,席居上特意給她另設了桌案,手上一支細毫筆這寫一筆、那點一下,手頭算盤珠子撥個不停,已是對完三四本了。
她見由儀回來,忙起身迎了兩步,請由儀在炕上落座了。又揀了另一邊單獨放着的一本奉與由儀,道:“這是府裏年下采買年貨的賬冊,奴婢對過了,你看看?”
由儀随手接過慢慢翻了起來,一面又端着一鐘熱茶慢慢抿着,忽地開口道:“今年多了一項采買野味兒?”
白芷道:“問了,說是今年多了一門親家往來,宣威侯好這一口。”
“問過我了嗎?”由儀輕嗤着嘲諷一聲,問白芷:“你怎麽說的?”
白芷道:“告訴他明年不必了,入手這些轉手出去,因錢數不多,也不必入庫,只用這些錢去打金銀锞子。這锞子打多少,府內上下的賞錢自然都是按這個算的,并但凡少了一厘,您必有話說。”
由儀聞此方才勾出一抹淺笑來:“果然你的話最合我的心。”
又輕輕将手中的賬本放到桌上,冷哼一聲:“這是見我傷着,沒心思理他們了,這才心思多了起來。”
說着,一面抿着熱茶,一面悠悠嘆道:“果然啊,這魚釣的還是有用的。”
白芷低頭不語,又聽由儀道:“所謂,水至清則無魚,這事兒警告一聲就是了,不必過多追究。只是這人得格外注意着,日後但凡出了岔子——”
她慢悠悠敲了敲手邊的炕幾,扯了一抹冷笑來:“如今這府裏仍在風口浪尖兒上,日後蓉兒薔兒出仕更是厲害,也得有個殺雞儆猴的人選,讓他們都安分安分。”
白芷答應了,面容端肅:“奴婢明白,您放心。”
“對你我自然放心。”由儀慢慢往身後的憑幾上靠了靠,随口嘆道:“還是得盼着燕兒早日進門的,我也可有兩日清閑日子。”
白芷無奈抿了抿唇,一面将那賬本拿回來放到案上略矮些的一摞上,一面跪坐下重新提筆忙碌了起來。
由儀就歪在那裏聽着算盤珠子被她扒拉出來的清脆響聲,看着辛夷在一旁手法利落地打絡子,忽地笑了:“要說歲月靜好,如此才是。”
白芷一愣,擡頭看她,不明所以。
又過了一會兒,忽然笑了。并非平常那樣端莊肅穆的笑意,全自一番真心實意,笑容甜美非常,她輕輕點頭,認真道:“奴婢也覺着。”
由儀甩甩袖子,施施然捧了茶鐘抿着,對辛夷道:“想聽琴,喚——”
辛夷便明白了,略思索一番,認真道:“君玉公子的廣陵散聽說最近修的不錯。”
“就他了!”由儀一拍桌子下了決定,辛夷含笑答應了,轉身退去。踏雪又喚了兩個小丫頭來吩咐一番,不多時,外間就被安放了整齊的琴案軟凳,又換了一爐香氣清甜的香來。
翠綠通透的翡翠珠子在月亮門中輕輕搖晃、碰撞着,一層淡藍輕紗輕輕垂下,襯得人的面容若隐若現。
但這半點都不影響由儀欣賞琴師的美貌。
古琴聲悠揚婉轉,入耳入心。
由儀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袖,一手在雪白的昙花與銀線勾了的雲紋上慢慢撫過,随口問道:“新衣做完了?”
辛夷本坐在席居的軟墊上打着絡子,聽由儀問起忙擡頭看去,答道:“都做完了,已經給兩位爺送去,您的衣裳繡房也送來了,您要看看嗎?”
“不必了,你看過就好了。”由儀端起桌上的茶鐘慢慢抿着,搖頭道:“我不過随口一問,我繼續吧。”
辛夷點了點頭,垂頭繼續忙着手上的動作,口中仍道:“皇後賜下的貢緞也擇了好的裁衣。不過奴婢想着,您和兩位小爺過年想來也不會出去了,便也沒讓繡房多做,每人兩身,一匹是底下送來的特色緞子,一匹是在貢緞中挑選的。”
由儀點了點頭:“不錯。”
琴聲叮咚中,白芷放棄了算盤珠子,一手執筆快速翻着禮單帖子,最後吐出一口長氣,将一摞帖子交給了侯在一旁的思韻。
旋即又輕聲叮囑兩句,替她拉了一把紗帳珠簾,擡眸看着思韻離去的背影,忽地長長吐出一口氣。
攤上個萬事撒手不管的主子,她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