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李纨

且說入了夜,留芳庭上房中掌了燈,由儀伏在案前寫着東西,不時停筆構思一二,手邊竟已積攢了厚厚一沓紙張,均是不大的梅花小楷寫出的,字跡娟秀整齊。

——她雖最喜瘦金,其餘字體倒也有涉獵,且寫的不錯。

賈蘭就在她身畔,亦是伏案書寫,一手楷書也是寫的端端正正。

照雪素雲和小丫頭們已各自回屋裏歇息了,大門旁下房中自然有兩個上夜的婆子盯着,雲心碧月在屋裏熏籠上坐着整理些絲線布料,屋子裏一時安安靜靜的,氣氛極好。

“薛姑娘身邊兒的莺兒姑娘來了。”外頭傳來婆子的通報聲,雲心忙起身去看,果然見寶釵身邊的大丫頭莺兒捧着個小錦盒從外頭徐徐進來。

“雲心姐姐,我家姑娘吩咐我給大奶奶送些東西。”莺兒對着雲心行了一禮,笑意盈盈地道。

“大奶奶在屋裏呢,妹妹快進來,外頭涼。”雲心見莺兒只在棉襖外添了件褂子,忙打簾子讓她進來,又道:“京中不必南邊兒暖和,妹妹出來行走該多添件衣裳才是。”

莺兒笑了:“是想着路程不遠,才只穿了這個。”

說着,雲心引她往內室走,又對由儀道:“是薛大姑娘身邊兒的莺兒。”

由儀停筆擡頭看她,問道:“你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莺兒笑盈盈将手中捧着的小錦盒奉上,道:“我家姑娘開箱籠整東西,翻出兩塊上等徽墨來,料定大奶奶會喜歡,這不,巴巴兒地打發奴婢給您送來了。”

由儀何許人也?馬上便明白了寶釵的意思,于是也笑着吩咐人收下,又問:“聽周瑞家的說你家姑娘病了,病情怎樣?”

莺兒道:“不過是些老毛病,用了藥,在家靜養,也好多了。”

“如此便好。”由儀擡手取了扇子來慢慢往紙上扇着風,一面随口道:“趕明兒得了空,我再去探病,也親口謝過你家姑娘。”

莺兒這便悄悄松了口氣,臉上笑容也愈發親近了:“大奶奶喜歡就好。”

又道:“還有差事,奴婢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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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由儀點了點頭,那邊碧月已抓了一把散錢給她,又拉着她出去嘀嘀咕咕地交代了兩句。

莺兒回了梨香院,果然寶釵還沒歇下,仍靠着憑幾翻看着一本賬冊,見她回來便問:“如何?”

莺兒将由儀的言談細細說了,又道:“碧月姐姐還托我給她打兩條絡子,想來也是大奶奶點頭的。”

寶釵這就松了口氣,叮囑道:“既然她托你,你就好好兒打着,我記得還有兩卷兒新珠線,你自找出來用吧。”

莺兒點了頭,又端了一鐘茶水來給寶釵,細細勸道:“時候不早了,姑娘睡吧。”

寶釵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這京裏的帳亂的一團麻,偏生哥哥還不在意,只以為依仗王、賈兩家的勢就萬事大吉了,真是讓人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莺兒無奈,只得又勸了兩句,說起些賈府裏近日發生的趣事來。

說到寶玉如何惹了黛玉羞惱,又如何的賠禮道歉。

寶釵聽了,沉吟良久,嗤笑一聲:“若我看,只怕這寶玉日後的前程還不如蘭哥兒呢!”

莺兒見她仿佛對寶玉完全不在意了,便也松了口氣,又道:“太太到底是疼惜您的,如今一時想差了也是有的,您不要和太太生氣。”

“我哪裏是和母親生氣呢?”寶釵垂頭看着腕上的翡翠掐金絲手钏,笑容中透着些無力和輕嘲:“我只是氣我做自己無能,也氣哥哥不上進。”

她擡手在那剔透冰涼的翡翠蛋面上緩緩撫摸了兩下,忽地轉身從枕邊拿了個小錦盒,打開從裏頭取了支釵子出來。

那釵子仿的是枝葉樣子,赤金掐絲的樹枝,白玉雕琢的樹葉,取得是“金枝玉葉”的好意頭。

她攥緊了釵子壓在胸口,神情悲涼:“若是父親還在,我薛家哪會是今日這般光景?”

莺兒無奈,也想不出什麽勸解之語,只能在腳踏上坐了陪着。

一夜裏北風狂吹,仿佛突然之間天氣将冷了下來。碧月叮囑婆子們給由儀居住的上房和賈蘭的廂房中都添了火盆熏籠,又給婆子們值夜的下房也燒起了火盆,最後計算着府裏給分發的炭例,掐算着時日,還是與由儀道:“今年天兒冷的早,府裏的份例炭怕是不夠用了。”

由儀聞言,只道:“就從外頭采買些罷,這沒什麽。”

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樁事來,略看了看天色,私底下推算半晌,與碧月道:“我看今年的冬天怕是要不好過,囑咐常琳,在莊子上多囤寫炭吧。今年燒出來的炭少買些,多留些自用的。”

碧月聞言,神色嚴肅起來,她對由儀是一種無條件的信任的,聽了這話馬上道:“明兒一早,奴婢就讓人去出去給常琳大哥傳話。”

又道:“好在如今院兒裏的婆子們都是自己的人,傳話也方便些,也不怕讓人知道,您手頭還有這樣一樁産業。”

由儀道:“這倒沒什麽,只是明兒還得知會你們琏二奶奶一聲,不然回頭鬧出來又有人計較。”

碧月應了一聲,又道:“時候不早了,您快睡下吧。”

于是安寝不提。第二日一早,果然院子裏已經是一地的雪白,碧月早早起身,叮囑賈蘭身邊侍候的大丫頭陶情,道:“将蘭哥兒的大毛衣裳找出來,冬衣暫且穿去年的,府裏的怕來不及,我再讓外頭找人趕制兩件出來頂着。手爐腳爐的炭都交給蘭哥兒身邊兒的小厮,告訴他們,若是蘭哥兒在學裏受了冷,回來有他們的好看!”

陶情答應了一聲,道:“這些我都備好了,又怕去上學的車轎不暖和,還特意囑咐小茶房多燒了熱水,回頭把那兔子毛的熱水袋灌上,坐在車裏,那個暖身子豈不比手爐要好?”

碧月便點了頭:“不錯,就這樣吧。叮囑小茶房将姜湯酽酽地煮上一鍋,你用水囊灌上,再将保溫的棉套子包上兩層,叮囑蘭哥兒身邊兒的小厮,到了學裏就放在熏籠上暖着,盯着蘭哥兒喝下,比那些禦寒的湯藥都強。”

“唉,我知道了。”陶情應了,又聽碧月轉身吩咐雪霏:“等姜湯好了,盛出來,給院子裏上上下下的都分一分,這個時節,染了風寒是最不愛好的。”

雪霏應了,笑道:“姑姑放心,我知道了。”

碧月又問:“柳依呢?讓她去找大毛衣裳怎麽去了這麽長時間?”

來思忙道:“大毛衣裳找出來了,是素雲姐姐打發她去催炭例了。”

碧月這才笑了,知道素雲的打算,便道:“既然這樣,你再去看看,若是在平兒跟前,你只說是奶奶吩咐你叫柳依回來:這事情是預料不到的,府裏的炭例一時不湊手也是有的,不可難為人,咱們只從外頭采買些周轉罷了。”

來思一貫最是伶俐,聽了碧月這樣囑咐,就知道碧月的打算了,于是将碧月的話重複了幾次,點頭應了:“奴婢知道了。”

出去找柳依,果然她就在王熙鳳的院子裏催着府裏買辦的錢華家的,只說一早起天就冷的不像話,屋裏剩的炭火不多,怕日子難過。

這時來思過來,眼見平兒就在一旁勸着,便壓着聲音将碧月囑咐的話說了,卻也保證在平兒能聽到的範圍內。餘光瞥到平兒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兒,方才扯着柳依出去。

再說碧月一大早就打發院子裏的心腹婆子出去給常琳傳話,常琳那自小被常嬷嬷洗腦的,聽了這個連忙答應了,緊趕慢趕地湊了銀霜炭、紅羅炭各百斤,又備了黑炭柴炭百斤,大車拉着送進了榮府,放進了碧月早打點出來的空屋中。

這東西不少,但也不算太打眼,何況由儀早在早起定省時打過王夫人的預防針,倒也沒在府裏掀起多大的風浪來。

只說這天突然就冷了下來,王熙鳳一開始也沒大當回事,只吩咐人比正常多采買些。等天氣徹底冷的不像樣子了,炭價、柴價也漲的不像樣子了。

她本來還笑話由儀小題大做,此時眼看着賬冊上銀子流水一樣的出去,不免有些後悔了。

王夫人為了這事也幾番煩心,最後無奈,只能吩咐炭火先緊着賈母,自己這邊帶頭縮減份例,熬過一個冬日再說。

她倒是不擔心寶玉,畢竟寶玉和黛玉都在賈母套間裏住着,賈母虧了誰也不會虧了他們兩個。

而她這邊縮減了院子裏的份例,卻可以私下派人悄悄從外頭采買炭例回來自用,只是不走公中的賬冊,她的私房也供得起。

趙、周兩位姨娘就不同了。

薛家那邊“財大氣粗”,生意不好底蘊還在,人口又少,暫且不妨事。

三春的日子卻不好過了,她們被遷到了榮禧堂後的三間小抱廈中居住,王夫人帶頭縮減份例,她們的炭例自然也是緊巴巴的。

況探春的性子,嘴上狠厲,但也不會真讓趙姨娘和賈環受凍,少不得私下從自己這裏貼補一些出去,那就少不得自己受苦了。

迎春和惜春見她如此也是不忍,于是白日裏拉着她在由儀處針線玩鬧,晚間就鬧着要姐妹三個一處睡,或今日在惜春屋,明日在迎春屋,日子也好過些。

姐妹三個自幼一處長大,親厚是寶釵、黛玉都比不上的,探春見這樣哪裏不明白,夜裏流了兩次眼淚,也只能暗暗下決心日後要彌補回來。

由儀見她們三個這樣,心裏哪裏不明白呢?于是也私下貼補她們些炭火,東西不多,雪中送炭,貴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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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炭價請參考現實中口罩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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