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雍王的密函依舊由木氏送來,木氏發現許氏和花舒都不管她跟奉言澤的關系之後,就更加肆無忌憚了起來,府裏礙于花舒的鐵甲,不敢傳奉言澤怎樣不對,木氏的地位也起了微妙的變化。這讓許氏很是記恨。

在這個死循環裏,花舒要力保奉言澤,奉言澤在照着木氏。許氏想要杖斃木氏,最後還是要鬧到跟花舒死磕上去。

這是許氏極力避免的。

但是木氏夜宿奉言澤小院,與奉言澤共浴的消息傳出來,饒是許氏,也忍不住了。這個時候的許氏,覺得自己腦子從來沒有這麽靈光過,既然不能繞過花舒,那就先除掉花舒好了。

這個計劃一旦形成,許氏就覺得非實現不可,沒有比這更好的計劃了。她聽說花舒今日喝多了,便叫了紅袖送醒酒湯。

紅袖将這一碗混了劇毒的敬酒湯端過去的時候,奉言澤還在跟木氏交代雍王入京的事。

花舒喝下那碗醒酒湯的時候,還叫住了紅袖,讓她趕奉言澤出府。

紅袖跪在花舒面前求情,花舒捂着嗡嗡作響的腦門,叫來了宋哲,宋哲早就想處理這些敗壞譽王府名聲的人了,立刻帶着大把的家丁圍了奉言澤,帶着他的包裹讓他滾蛋。

奉言澤聽到是花舒趕人,心中竟然有一絲開心。她終究還是在乎的。他知道她從來就不是個大度的人,現下終于忍不了他與別的女人交往過近了。

木氏拉住他的衣角,期期艾艾的喚了聲:“公子。”

奉言澤搖了搖頭。

奉言澤出府的消息幾乎同時傳到了許氏和上淵閣,許氏有些猶豫要不要撤回那碗醒酒湯,可是要回,要以什麽名義要回來呢?萬一被花舒察覺了,那被動的人就是她了。

還沒有等她掙紮太久,送走奉言澤的紅袖,跑到上淵閣求情的時候,發現花舒嘔血了。她叫了許多大夫,整個京城都被鬧的雞飛狗跳,還在悵惋巷聽曲醒酒的李升也得到了消息,快馬命人去請太醫,奉言澤在朱雀街的酒樓剛剛住下,就聽到隔壁官兵抓大夫的騷亂,得了消息的他,心中突然有什麽地方狠狠的空了一下。

那樣讓人窒息的痛,他不曉得那是什麽。

那樣的痛清晰又熟悉,好像曾經也有過。

那是來不及發現的惋惜。那是錯過不甘的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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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不知名的感情擊倒了自認為冷靜的理智。

他扶着門欄走出來,想要攔住一個官兵問清楚,可急着趕路的官兵揚起了燈籠,驅散了他,燈火晃過他的眼,他好像看到一個在火光中掙紮的人。

那個人輪廓模糊,刺鼻的燒焦的氣味令人作嘔,熱浪滾滾舔過他每一寸皮膚。

他看到火光對面,有一名着布衣的纖弱男子在那裏等他。

時光,随着那撩人的熱浪掀過,那是他十一歲的時候,送阿姊出嫁,第一次見到那個布衣的男子,他脆弱的搶不到一口吃的,真是妄稱自己是劫道的流民。他覺得他扔下他不管,這麽瘦弱的人一定會餓死的。

他帶他回了雲州,給他田,給他屋子住,時常去看他,卻又不想擺出主子的樣子,他只是遠遠的看他耕作,有的時候看的很焦慮,別人一上午就可以耕完的地,他怎麽耕了三天還沒耕完?最後他忍不住,半夜替他将地耕了。

第二天回到奉府,起了一手的水泡,握不住筆,又被教書先生狠狠的打了手掌。

下午習武,握不住銀槍,又被武先生狠狠的抽了皮條。

挨打的時候,他就在想,身子強壯如他,耕地都這麽難,那麽瘦弱的人,只靠耕地能活麽?

不久,那個他眼中耕地無法過活的少年,抱着書本來找他了。

他總是去看他的手,他的手纖長,一看就不适合耕作,不知道他有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怎麽覺得這幾年,他都不曾長個?

心裏不知是什麽感受,那段時間,他食之無味。

後來娘親看出了他的異常,只告訴他,只要他們不再見面,奉家就會保那少年衣食無憂。那時的他不明白,為什麽他就不能見那個少年了呢?

阿娘輕聲嘆說,她只有這一個兒子,她不會看着自己的兒子喜歡男人。

喜歡男人。

這四個字狠狠的烙在了他心裏。

那一日書房大火,他一想到那些書本都是那雙纖細的手一字一字抄錄的,不由得珍寶的不得了。那是他此生唯一的執念,那些書本,比他的命更重要。

跳入大火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喜歡男人又怎樣呢。他就是,放不下那個人啊。

可是他明白的太晚,他要娶親了。

奉家說,那姑娘是自願嫁進來的,還跪在他娘面前求了許久,他阿娘才同意的。他不信,什麽人會嫁給一個雙腳不能走,目不能視的殘廢。

一定是買來的。

一定是為了錢而來的。

他一直覺得,這場大火,是對他遲來的懲罰。他一生驕傲,自以為不會有什麽能讓他挂心。然而真的瞎了,卻開始恨自己不能再看清他寫的字。

他寫的每一個字,一定是希望他看到的,而不是通過別人念給他的。

一想到這裏,自責,憤怒,那些負面的情緒不可收拾,他摔過許多東西,都不能發洩心中的苦悶。

只有他的妻子,不離不棄。

那個時候的他,嗓子已經很難再發聲了,他很想問她為什麽不離開。那一刻他再也不能說,她是為了錢。

他想拉拉她的手,卻發現已經沒了力氣。

身子越來越差,他時而清醒,時而昏睡。迷迷糊糊之間,他能感覺到她在哭,可知要他醒了,她總會安安靜靜的在那誦讀。好像那些眼淚都是夢中的錯覺。

直到有一天,他聽給看診的大夫說,夫人已經不分日夜的守了六日了,已經不能再硬撐了。再撐下去身體會垮的。

他聽到她道:“他醒來總喜歡聽我念書。”

“讀書的事,交給下人做就好了。”

“若是真的有書,那這樣做也無妨,只是這些日子他身子太差,我實在抽不出身來将書本默下來。”

怪不得他總是長不高。

怪不得他總那麽瘦。

怪不得他連一塊地都耕不好。

怪不得她會求嫁他。

怪不得她能忍受他的心裏住着一個男人。

因為那個人,自始至終,都是她。

花舒,他記得阿娘曾經說過,他的妻子叫花舒。

“客官,客官你沒事吧?”店小二扶起跌倒在門檻前的奉言澤。他臉色蒼白,雙手握拳。整個人都在顫抖。

花舒病逝的消息,很快傳了出來。

許氏親自杖斃了木氏,又派人來抓奉言澤,奉言澤木然的聽着宋哲說花舒已經病逝了。宋哲帶了人要抓他,他沒有反抗,他只想再看她一眼。

他想親口告訴她,我們曾經見過,你一直是我的妻子。

上一世,上一世他千百次的祈願,希望來世早一點遇到她。

上天聽到了他的祈求,可他自己卻忘了。

原來他一直在失去啊。

一直視而不見,一直來不及。

“讓開。”一個沙啞的聲音劈開人群,奉言澤擡頭看着來人,“站起來。”

“侯爺。”宋哲不敢跟遠東侯搶人,招呼人撤了。

李升雙眼發紅,勒住奉言澤的力氣更大:“傳信給雍王,讓他入京。”

奉言澤猛然擡頭,看着他。

“不卸了他,我死了也沒臉見她。”李升哽咽。

“你說什麽?”奉言澤推開他。

“薊州兵變消息是假,分散人力是真。她說,能做出這樣假消息的人,一定就在她身邊。”他還記得幾個小時前,禦花園小酌,她得意的說,“別的地方的假消息,你們都認為是真的,到我這裏也會被識破。所以,薊州的消息,一定是在我這放出去的。騙了我,才是騙了天下。”這世上,有哪個人四面楚歌還如此得意?

他當時以為她是喝多了。不與她一般稚氣。

其實她比誰都清醒。

她說,只有她和李升之間死一個,雍王才敢入京。

她說,我會送你一份大禮。

他送她回府,他看着她喝了奉言澤的茶水,看着奉言澤走出她的卧房,他堵心的不行,可是聽到她說:“将軍,奉言澤是忠臣之後,是可用之才。”

他不屑道:“那又怎樣?”

“将軍若缺謀士,可用。”她笑着送他離開。

他卻的不是謀士,他卻的只是她。

“是你逼死了她。”李升冷聲道。

三日後,雍王奉召回京,攝政。

半月後,薊州刺史奉言澤,親赴薊州解兵亂。入冬宮,封北定侯。

封侯的那一日,北定侯遇襲,來人一身白衣,功夫不算好,已經失手被擒,卻被人所救,北定侯親率人馬追擊,反遭敵人陷阱,左臂被傷,賊子遁逃。

白羽飛被阿大抱着飛了好幾個城頭,直到在城郊一片黃土坡上停下來,他蹲在土堆頭上,堆堆上還有一塊石頭,他将手上的血摸到石頭上道:“師姐,我盡力了。放點血給你撒撒氣。我這本事你是知道的,打不過了,你能安息就安息,安息不了就托夢來找我。日日來找我,時時來找我。師姐,你定要記得來找我。師姐,我想你。”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後記

雍王攝政第六年,遠東侯和北定侯聯手,輔佐皇帝廢黜了雍王。其後,遠東侯李升與北定侯奉言澤拉開了派系之争。

新帝十二歲那年,娶了雲州奉氏旁支女子為後。

奉言澤早年廣交寒門,奉氏雖身份低微,卻得到了世家和寒門的廣泛支持。奉氏一族的崛起嚴重壓制了李氏的擴張。

二人權分朝野,天下進入微妙的太平盛世。

帝十三歲那年,言夢到祥瑞,執意修仙,禪位于北定侯,北定侯推讓,遠東侯兵變。

啓德十三年秋,遠東侯稱帝。

那一夜,李升見了困在宮中的奉言澤。

“皇帝讓你養成了只知道舞文弄墨的騷客,你還能被稱為大忠臣,如此說起來,是我輸了。”李升自斟一杯。

“養廢一個人,太久。”奉言澤無驚無喜,仿佛将要到來的死亡只是解脫。

“久的你坐不住了,逼我出手。”李升自嘲,他怎麽會不知道他起兵要有多少罵名,奉言澤就是不肯講江山幹幹淨淨的給他,這場政治上看上去勢均力敵的對手,實際上奉言澤根本沒有一點勝算,因為他沒兵。

在一切暴力面前,心機都是徒勞。

當年沒有引雍王入京就殺死他,就是他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宮中應該有什麽秘密,是花舒知道,而他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他聽過李升跟花舒結盟的經過,更是這般猜想。花舒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更不會去信任誰。死了一定有什麽制約李升的東西在。

當時奉言澤沒說,李升後來也慢慢猜想到了。

想到一起的兩個人,默默的締造了一個盛世。

然而在找到答案之前,奉言澤先拆盟了。他讓小皇帝禪位,他們之間的同盟瞬間瓦解。

“我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她了。”奉言澤的聲音說不出的疲憊,“天下沒有要她回到我身邊的方法,這天下還有什麽用。”

次日,李升稱帝。國號奉元。绀碧國運終結。

加冕儀式上,李升突然暴斃而亡。

李升突然想起了禦花園裏花舒說過的話。

“将軍,我保的是绀碧皇朝,不是哪一個帝王。”

他還記得讓她甘願交出性命的,是那個誓言:

“以血為誓,帝王更疊,绀碧不滅。如違此誓,永墜輪回。”

原來,是這樣嗎。

他突然開始期待來世。

來世,他要親自問問她,如果他做绀碧皇朝的皇帝,他們能不能好好相處,不再以命相搏。

奉言澤醒來的時候,是被他阿姊的哭聲吵醒的。他揉了揉腦袋,突然覺得自己幻聽了,推開院子才看見,他阿姊正背着小包裹準備逃婚。

他險些有些站不住,奉言顏看到自己的弟弟起床,趕忙跑上去,捂住他的嘴:“好弟弟,別叫別叫。”

她的手是真實的觸感,溫暖。

他淡聲喚了句:“阿姊。”

奉言顏吓了一跳:“你怎麽了?怎麽?”怎麽睡了一覺,好像死了一回似的,整個人都陰郁了呢。奉言顏莫名的有點怕這個弟弟,便道,“我,我先回屋了。”

院子裏的小池塘映出他稚嫩的臉。這個時候,這樣的年紀太模糊,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憑着記憶尋了幾個家丁,帶着變賣的錢財離家。

前世他無數次到訪天草閣,只為能見一見她曾經住過的地方。

這一世他輕車熟路,三個月後,終于到了天草閣腳下。

他在山腳下等人的時候,看到一行衣着華貴的人正下山來。為首的是白發蒼蒼的老人,身側跟着一位寡言的青年,奉言澤伸手擋住太陽,看清了來人。他不認得那位老者,确認得眼前的青年——李升。

兩人四目相對,老人也察覺出了什麽向奉言澤看過來。誰也沒注意到,樹蔭下,有一名穿着紫色花衣的女子走了出來,她笑的十分好聽:“怎麽還不走?”

青年李升點頭,快步下山。

陽光斜斜的掃過她的側顏,她嘴角含笑,眉眼間都是笑意。

奉言澤喉間一緊:“花舒。”

李升的目光立刻掃了過來,冰冷戒備,奉言澤卻十分熟悉。二人這一次的對視,都看清了彼此。他停下步子,向奉言澤走來。

“你剛剛叫我?”女子扒開李升,快步跑上前,她還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孩子,粉雕玉琢的,看着就想捏一捏。奉言澤突然覺得眼睛有點模糊,就聽到女子道,“哎呀,你怎麽哭了,瞧你瘦的,定然是吃了許多哭吧。”

他抓着花舒的手。

她的手是溫的。

她的聲音是笑的。

她的人是活的。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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