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月(二)

如淞一路笑容不斷,臉喝的紅撲撲,見到初生初盛也是眉眼彎彎,使那姐妹二人受寵若驚,接過酒壇就匆匆回去了。如淞也不在意她們的眼光,目送二人離開,簡單查看了一眼地上的閣主,心疼不已,轉頭對百裏思霈道:“霈兒,我好想告訴閣主,你今天親我了。”

百裏思霈發羞:“這種事就不要告訴她了……”

如淞将手中的酒壺塞到百裏思霈手裏,轉身去路旁尋覓,彎腰拾了塊較平坦的岩石回來。

“你坐。”如淞将石頭踢到百裏思霈身後。

見百裏思霈坐下,如淞又去添火,渾身上下是按耐不住的興奮,尚且口齒清晰:“如今,我也找到了二丫,從此我們一家人,相親相愛!嘻嘻,閣主看到也會高興的,她一高興,病就好了!”

百裏思霈仰頭苦笑:“你別傻了!上位者最不喜歡手下人結黨營私,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嗝,誰不知道我喜歡你……”

“你嘀咕什麽呢?”

如淞一臉憋屈,百裏思霈瞅着她嘆了口氣:“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好。”

“我如淞怕過誰?閣主在宮中我就追随她!嗝,我是傻,但我有忠心!我看誰,誰敢挑撥我們?”

百裏思霈無奈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腿,道:“你坐過來,我還有話同你講。”

如淞嘿嘿一笑,兩腿一跨騎了上去,且迅速環住百裏思霈的腰,再獻上一吻。百裏思霈腿一沉,腰一緊,剛反應過來這姿勢太過羞恥,眨眼又被偷親,不禁黑臉:“你這是做什麽?”

如淞眉眼彎彎:“不是你叫我上來的嗎?“

百裏思霈去推如淞,沒有推動,反而被如淞扣住了雙肩,百般無奈道:“我只是想你過來,不是想你上來……”

“我知道,你害羞。”

“坐的石頭這麽窄,我總不能去拍地面……”

Advertisement

“我知道。”

“我真沒有你想的那個意思,雖然今晚親了你,但我沒打算發展這麽快……”

“我知道。”

“……”

“我知道的。”

“那你說來聽聽。”

如淞低頭一笑,親了親百裏思霈光潔的額頭,兩個胳膊環住她的肩,将人摟到懷中。

“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姬府。那時候姬府二房欺負我爹娘,我提刀去報仇,就快要被亂棍打死,有侍女叫來姬玟大公子救我,那侍女是你……第二次見你,是在曉情樓,我去殺一個宦官,那宦官慌不擇路逃到花魁房中,仍被我一劍斬殺。那時你在沐浴,不僅身子被我看了個遍,還被濺了一臉血……”如淞将下巴輕輕抵在她的發間,緩緩閉上眼,“第三次見你,是在西山分舵,我保護閣主到西山,路上受了傷,是你把我救回來。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那個時候終于記得你的樣子……雖然我們……早就認識……但我好後悔……沒早點告訴你……我……”

“如淞。”

“嗯?”

“我腿麻了。”

“……”

如淞沒有起身,反而雙臂耷拉下來,靠着懷中人陷入了昏迷,任憑百裏思霈如何呼喚也沒有應答——她喝她的酒,心中沒有絲毫的戒備。

她吻她的唇,也不曾想有沒有藥。

百裏思霈見如淞要倒,迅速伸出雙臂将人抱住,一時不舍得放開。

半晌,只聽她小聲道:“你個傻子……”

百裏思霈第一次見到如淞,是在姬府,那時她還是二房長子姬啓的大丫鬟,聽聞有乞丐鬧事,便命人打出府去,誰知驚擾了姬玟大公子。姬府內部的鬥争向來不斷,姬玟雖是嫡長子,可惜生母乃是慕容長平公主慕容煙。當年慕容氏衰落時,慕容煙随之殉國,導致姬玟從小在姬府身份尴尬,給了姬啓等人希望,一直暗地裏小動作不斷。姬玟大公子早有心敲打姬啓和偏房,借此事發揮,既教訓了姬啓等人,又博得美名,手段着實讓百裏思霈擔驚受怕了好一陣,哪裏會記得一個小乞丐……

第二次見到如淞,是在曉情樓的戲臺上,百裏思霈因相貌秀氣有餘,美豔不足,雖是被姬玟公子特意安插到曉情樓,也不過一名舞姬而已。莫曉情當時一心教蘇榕習舞,恨不得留下蘇榕去當花魁,直到有一日蘇榕回去了,莫曉情才想起姬玟送了個丫頭過來。百裏思霈對舞蹈沒什麽天賦,奈何風月場所無技不能立足,逼得她腦中靈機一動,竟動筆刻了一出舞戲。她拿着舞戲講給衆人聽,衆人聽完都想嘗試一下新花樣,莫曉情排練了幾日越發覺得可行,大大贊賞了百裏思霈。誰知演出當晚,有刺客行刺貴賓,追的滿場雞飛狗跳,撞壞好幾個臺上的舞姬,導致演出無法進行……

第三次見到如淞,是在西山分舵,蘇榕被送來時渾身發燙,昏迷不醒,鐘府大小姐親自來求百裏思霈,求她一救。百裏思霈為救蘇榕,閉關多日,只因那病症十分奇怪:渾身發燙卻不是風寒,昏迷不醒卻不是中毒中蠱,相反,蘇榕體內真氣充沛,源源不斷。那時除了如淞,沒人知道蘇榕是生了孩子大出血,被樂神醫用藥吊着真氣,才能撐到西山,如果不是為了知道蘇榕昏迷的真相,百裏思霈才不會去多此一舉救下如淞,那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其實是在寬慰鐘家大小姐……

此時此刻,百裏思霈真的很想問問老天,如此天真的一個人,怎麽就被你逼成了一個刺客?

百裏思霈緩緩起身,抱着如淞走到路旁,她低頭看着下面結冰的水潭,猶豫良久,默默回來,把懷裏人放下。火光缭繞中,她的睡顏有眉間緊蹙,她伸手為她撫平。多不容易,此時的她不吵不鬧,像個孩子一樣蜷縮起身子睡着,叫人想抱着她,一直抱着。

百裏思霈雖然嘴上說如淞是傻子,心裏卻覺得她更像一面鏡子——喜形于色,憎惡分明,叫心虛的人無影遁形。

身後隐約有腳步聲,百裏思霈幽幽道:“我後悔了。”

一把銀刀,寒光閃閃,只是簡單落在她肩上,刀氣就削下她一縷青絲,毫不留情。

蘇榕聲音有些沙啞,“為什麽?”

百裏思霈嘴角揚起一絲苦澀的笑,緩緩閉上了眼,那些以為放下的陳年往事,此時鮮活的在腦中翻轉騰挪。江湖曾有芍藥局,局中弟子皆善毒,那時呂諾稱“蛇”,她稱“蠍”,二人在局中不分高下。為了掙個第一的虛名,她苦心研制數年,在姬玟公子的幫助下,搜羅了萬千稀奇毒物,終于煉出了呂諾也無法超越的毒——千殺。

千殺無色無味無形,中毒者服下時毫不知情,七日之後毒發之症才會顯現,誰也無力回天。世人稱“千殺”為天下第一毒,不止因為其毒性,更因為萬人敬仰的姬玟大公子,就死于這毒之下。

呂諾江湖人稱天下第一毒,名聲也是由此而來。

方才蘇榕問她,為什麽?她一直想回答,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當初她親眼目睹呂諾下毒時,她無力解毒。當姬玟公子得知自己中毒而提前攻城時,她無力阻止。如今蘇榕要開啓寶藏的大門,她卻不想再懦弱下去了,寶藏開啓,這天下必将腥風血雨,姬玟公子用犧牲換來的和平,她想守護到底。

“如淞是寶藏的鑰匙,我卻是寶藏的大門。”百裏思霈淡淡答道,“守護公子的寶藏是百裏一族的使命,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即便是死。”

蘇榕冷哼一聲:“若是女帝問你,你也這麽回她嗎?”

“是。”

百裏思霈閉上眼受死,蘇榕卻遲遲沒有下手,她知道如淞并沒有死,百裏思霈用激将法求死,同呂諾一樣傻,都是自欺欺人罷了。

蘇榕握緊手中的銀刀,恨鐵不成鋼。

“你對姬玟的死一直不能釋懷,可你真該睜眼看看,他的死究竟換來什麽!你從西山分舵過來,路上難道沒有流亡的百姓?等流民統統抵達百裏莊,你認為百裏一族的秘密還能守多久?”

百裏思霈渾身一凜,腦海中浮現出的,是一路的哀鴻遍野,餓殍重生。

蘇榕嘆道:“若你心中只有百裏一族,容不下世人,那姬玟真是白教你這些仁術。”

百裏思霈猛然轉過頭去,刀刃劃破了皮膚也渾然不知,梗着脖子直言不諱:“當權者無為,為何要讓百裏一族承擔後果?百裏一族何其冤枉!若是朝堂安寧,我何須擔心我的族人!”

蘇榕仿佛聽見笑話,嗤笑一聲,“難道你以為,現在的天下靠搬弄權術就能安定?丹霄将軍前幾日上交了虎符,朝廷已徹底無望。”

百裏思霈看着蘇榕的白發紅顏,感受到她泰然自若下的瘋狂,不敢置信:“閣主,難道你……你要起兵嗎?!”

百裏思霈問完,自己也吓了一跳,卻見蘇榕收刀回袖,轉身離去。

“我只想餘生有一方安定,可以護你們周全罷了……”蘇榕聲音漸遠,卻字字清晰,“有勞你再煉一次‘千殺’,等我得償所願,自會服下。”

人上一百,形形□□,能有多懦弱,就有多堅強。蘇榕認為,強大不死就往死裏強大,終有一日,能得償所願。

蘇榕走後,四周靜寂無聲,百裏思霈漸漸泣不可仰,她一手撐着地面,一手去摟如淞,心中眼中滿是歉意:“阿淞,我其實舍不得你。”她在如淞唇上落下一吻,此刻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她連如淞的愛都不敢接受,如何能夠兼愛世人?

醫者,貴在一生仁術,才能超越生死,不離不棄。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才能拼死補救,為時不晚。

蘇榕聽到身後傳來哭聲,腳步一停,決定原路返回。誰知一擡眼,正撞見百裏思霈抱着如淞啃來啃去,只好默默轉回來,又默默走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