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煙(四)
帷幔如水般滑落,丹霄不知怎的,心中一動,擡手止住它滑落的趨勢。酒氣撲面而來,鐘鯉怕丹霄一時沖動傷害自己,摟住詩瑤往後縮了縮,一只手暗中握住枕下的匕首。
“鐘大人,本侯有些事,想請教一二。”察覺到帷幔後的危機,丹霄收手轉身。
“侯爺明察秋毫,有什麽需要鐘鯉指教?”
“朝堂最近有大動作,慕容幸想本侯在軒轅城消失。”丹霄的聲音低沉下去,“鐘鯉,本侯想安然離開,你可願幫我?”
“……我若是不呢?”鐘鯉暗暗握住了匕首,“難道侯爺要殺了鐘鯉嗎?”
丹霄微微側過臉,高挺的鼻,薄薄的嘴,劍眉斜飛入鬓角落下的幾縷烏發中,輪廓完美的無可挑剔。一抹誘人的紅暈在他的側臉,鐘鯉微微發怔,也不知他是醉的,還是醒的。
“蘇榕有難,本侯要帶一萬精兵前去相助。你若不幫本侯出城,朝堂和蘇榕哪一個你也保不住。”丹霄索性單刀直入。
“你!咳咳……”鐘鯉激動的話不成句,忍不住咳嗽起來。為什麽?那時在西山,蘇榕分明是讨厭軒轅城的,如今透露行蹤,她要做什麽?鐘鯉腦中想過許多念頭,緩和了片刻才道:“要殺蘇榕的人太多,我父親臨終也派了殺手去殺她,你救她作甚?”
“你眼看着她死?”丹霄轉過身,視線似要穿透帷幔,語氣帶了怒火。鐘鯉隔着朦胧的帷幔,心中感到委屈,垂下眼道:“她命不久矣,你救不了的。”
丹霄眉頭一皺:“你這話何意?”
“蘇榕哪裏會怕這些追殺的仇家,真正要她命的,是她的病。她早該死,有神醫強行為她續命才活到現在……”鐘鯉想到自己也是一副病态,不由自嘲的笑了一下,“哪裏是病,她的命本該如此。”
“你當真知道她的命?”
如今,這個驚天秘密已如煙一般,消失在歷史中無跡可尋,可丹霄覺得此時有必要告訴鐘鯉,拯救她們的友誼,包括她們自己。丹霄将姬玟的秘密同鐘鯉娓娓道來,在得知蘇榕背負着滅族之仇後,鐘鯉咳嗽劇烈,咳出了眼淚。丹霄去桌上倒了一杯水端來,鐘鯉沒有接,滿腦子都是蘇榕,她從沒如此迫切的想要見到蘇榕,她有好多話,來不及說。
鐘鯉道:“我幫你,但你必須把她,咳咳,安然無恙的帶回來!”
“慕容幸并不知此秘密,她回來無益。”
“她若不知,會對蘇榕如此上心嗎?”鐘鯉接過那杯遞進來的水,淺淺喝了一口,冷冷一笑,“我不信,有人會全心全意喜歡蘇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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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霄一怔,啞口無言。
“細細數來,那些說愛她的人,除了利用就是利用。倒是帝辛,用自己的方式給她無盡的榮耀,甚至獻上性命……”鐘鯉嘆了口氣,沉思良久,才擡眼冷冷道:“丹霄将軍,看在蘇榕的面子上,我可與你既往不咎。你要我怎麽幫你,只管開口便是了。”
“多謝大人。”丹霄先行了一禮,接着道:“本侯宿醉不歸,思念成疾,夜闖西殿冒犯了大人……”鐘鯉猶豫了片刻,緩緩撩起帷幔看他一眼,丹霄仍低頭行禮,未曾察覺,态度越發誠懇,“……今日大人面帝參本侯,本侯絕無怨言,定同大人認罪。”
這一番話,說是計,鐘鯉卻聽出了歉意。可惜帝辛辱自己名聲,丹霄辱自己清白,兩叔侄欠自己的,即便當着世人把這道歉演的再像,鐘鯉也無法釋懷。
“為情失意,侯爺此計,恐怕不會有人信。”
丹霄反問:“你信嗎?”
“不信。”鐘鯉搖頭。
“你越不信,世人反倒信了。”丹霄撩起袍子,坐在鐘鯉的床榻前,“我也這麽守過蘇榕,她也不信。”
“我不是蘇榕!咳咳……”鐘鯉讨厭丹霄将自己認作蘇榕,對丹霄的癡傻充滿了擔憂,“……不用你守着。”
“鐘正雨在朝堂上出盡風頭,有人想殺殺他的銳氣,你病了,正是可乘之機。”丹霄端起鐘鯉桌案的杯盞,将杯中水一飲而盡,鐘鯉正心疼自己失去一套杯子,又聽丹霄笑道:“若是本侯來遲一步,大人早已是一具屍體。”
鐘鯉一直靜靜看書,絲毫沒有聽到異動,丹霄此話不像玩笑,鐘鯉急忙打了三個響指,依然沒有動靜。丹霄将茶盞放下,好整以暇道:“你自然不是蘇榕。”
鐘鯉握緊了枕下的匕首,後背一陣寒意,是不是她明早打開門,看到的是一片屍體?若她真的“病”死在西殿,是不是依然是個笑話?原來她的倔強只是逞強,蘇榕的倔強才是真的成強,她果然不是蘇榕。
鐘鯉看着丹霄,神情複雜,說來她和丹霄也是自幼相識,卻一直沒什麽好感。蘇杏的及笄宴,鐘鯉彈琴祝賀,丹霄嘲諷她琴音小家子氣,從此鐘鯉再沒有彈過莺莺燕燕,一心專注山水,卻再也沒再遇過他——丹霄比帝辛大不了多少,帝辛在宮裏享福時,丹霄卻在外吃苦,有關他的消息,向來都是姬玟偶爾提起。
以前有姬玟在其中穿針引線,大家還能湊在一起玩,随着姬玟走了,大家各為其主,都散了七七八八。鐘鯉有時會想念姬玟,她很想聽他親口确認,當初帝辛說喜歡她的琴,究竟是不是真的。君無戲言,她一直放不下她的琴,想起就流淚。
一晚無事,天蒙蒙漸亮,五更了。
詩瑤醒了,發現自己躺在小姐床榻,急忙臉紅着滾下去,誰知第二眼,竟看見丹霄坐在她面前。
“丹……丹霄将軍?!”詩瑤還以為做夢,伸手要摸摸真假,被丹霄揮袖打到一旁。
“放肆。”
詩瑤被徹底吓醒,急忙翻身爬起來,卻發覺脖頸酸楚,像是遭受重擊。鐘鯉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睡着,亦被丹霄一句“放肆”驚醒,昏昏沉沉中,她見丹霄還在,掙紮着起身。
詩瑤見鐘鯉醒了,急忙上前扶起鐘鯉,嘴邊的一句“小姐,你沒事吧?”已變成“小姐,你臉色好差,詩瑤這就去請禦醫來看!”
“不,咳咳,你先去打聽,西殿昨晚可有異樣。”
鐘鯉更在意昨晚是否出事,詩瑤揉着脖子出去,不多時回來,臉色也是十分難看。詩瑤告訴鐘鯉,西殿昨晚沒有異樣,只是今早發現少了一個宮女,派人去找,現在還不見蹤影。
詩瑤瞥了丹霄一眼,湊近鐘鯉壓低聲音道:“詩瑤回來的路上,在一處井裏發現了失蹤宮女的屍體,小姐可要撈上來?”
“咳咳,咳咳咳……不用……”
鐘鯉激動之餘,不忘道謝:“謝侯爺……出手相救。”
丹霄對鐘鯉态度的轉變很滿意,揚了揚眉,一本正經道:“無需多謝,保護大人,是本侯的職責所在。”
詩瑤本疑惑丹霄怎麽突然出現在西殿,聽見小姐同他的話,又想到昨晚刺客出現,打傷了自己,頓時腦補出驚心動魄的一晚,英雄救美的畫面。
詩瑤故意問道:“侯爺怎麽在此?”
丹霄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解釋道:“本侯昨晚同正雨兄酣飲,他怕西殿有事,托我進宮,送一言與他妹子。”說着,丹霄從懷中掏出一片竹簡丢向鐘鯉。
鐘鯉沒有擡手,那竹簡落地,詩瑤急忙拾起遞上。鐘鯉接過一看,眼眶不由濕了,激動之下又咳起來。确實是大哥的筆刀,刻着“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
鐘鯉想到自己昨晚的殺意,心有餘悸,她對丹霄的誤會,實在太深,但凡相互坦誠一點,也不會場面如此尴尬。鐘鯉鄭重的收起竹簡,不忘小聲埋怨丹霄幾句,丹霄聽見鐘鯉的碎碎念,笑了笑,轉頭命詩瑤去禀報女帝。
丹霄叫詩瑤向女帝告狀,榮國候輕薄她家大人……詩瑤一臉茫然看了看丹霄,又看了看淡定的自家大人,不明所以。見鐘鯉要下床,詩瑤去扶,鐘鯉揮揮手,囑咐她道:“你照侯爺的話,快去。”
詩瑤一臉疑惑的去了,臨走不忘将炭火點燃。鐘鯉也不理會丹霄,自顧披上一件香色琵琶披肩,起身走到梳妝臺前坐下了。鏡中的鐘鯉一副病容,有失風韻,她不甚在意,只不動聲色的透過銅鏡打量丹霄。
一眨眼,丹霄已察覺,于鏡中同鐘鯉四目相對。
鐘鯉道:“我有自知之明,先前侯爺想娶鐘鯉為妻,應是為了擺脫女帝監視……不瞞侯爺,那位呂姑娘我認識,大概是回不來了,侯爺可放心……”
鐘鯉言下之意,是告知丹霄不必再糾纏自己。丹霄聽出鐘鯉的意思,卻不想輕易放過鐘鯉,反道:“女帝想安插眼線,呂姑娘要多少有多少,鐘鯉卻是獨一無二。”
這話能從丹霄嘴裏說出來,鐘鯉意外之餘,喜上眉梢。她不敢讓丹霄察覺,低頭在抽屜裏找藥,丹霄卻存心打趣她道:“鐘大人怎麽臉紅了?”
“我病着呢!”鐘鯉為了掩飾,故意咳了幾下。
她的風寒之症似乎比昨夜更加嚴重了,若再拖下去了,恐怕真會出事。鐘鯉找到藥,起身向桌案走去,此刻她腦袋昏昏沉沉,又未進食,只覺得天旋地轉。她扶着桌沿,重新拿了一個杯子倒水,丹霄在一旁見她手哆嗦,上前從她手裏奪過茶壺。肌膚相親,燙的丹霄一驚。
“你這麽拼命,為了什麽?”
丹霄倒了一杯水,遞到她面前,她輕聲道了謝,仰頭服下藥丸。丹霄還等着答案,默默看着她,生怕她随時會昏過去。
“大哥一個人,太辛苦。”鐘鯉仰頭,目光灼灼,“我不拼命,難道叫人把我們的命奪去嗎?”
鐘洪老先生病逝,只留下鐘正雨同鐘鯉兄妹二人相依為命,鐘正雨及冠之禮也來不及辦,便繼承父親衣缽,撐起整個家。昨夜丹霄同他飲酒,不過三杯他就倒下,竟不是醉的,是累的。
“鐘鯉,之前對你無禮,我很抱歉。”丹霄撩袍,半跪在鐘鯉面前,平視着她,一臉認真,“只要你想,随時可以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