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帳篷內部不若外表那樣奢華,沒有太多的裝飾。
正對門簾的是一塊完整的熊皮,被硝制過,挂在正中央高大的紅木椅後,盡顯霸氣。再看四周,椅子上都攤着一張獸皮,當然最引人矚目的還是那張紅木椅,上面鋪了一層白色的虎皮,看上去毛茸茸的,似乎十分溫暖。
安嘉瑞攏着披風,看了眼這四月的天,溫度已經開始回升,這坐上去怕不是要熱出一身汗?
但是進去的大漢們毫無遲疑,簇擁着阿公坐到正中間的紅木椅上,都天祿坐在下首左邊第一把椅子上,他們再拎着安嘉瑞,放到都天祿下方的椅子上,才有序的入坐。
被毫不費力拎來拎去的安嘉瑞裝作無事發生,喝了口桌邊放着的茶,茶水剛一入口,他動作微微一僵,又默默吐回了茶杯中。
好烈的酒,他面無表情的把茶杯放到桌上。
都天祿雖然正謹慎的看着阿公,防止他跳起來打他,但是餘光還是時刻關注着安嘉瑞,看見這一幕,他忍不住泛起笑意,拿過他放下的茶杯,一口飲盡了。
安嘉瑞面無表情的瞥了他一眼。
阿公也拿過手邊的茶杯一口飲盡了,才擦了擦嘴喊道:“天祿!”
都天祿無奈的嘆了口氣,低聲下氣道:“阿公,我就是怕你不同意,才沒敢來看您老人家。你看我大兄都同意了……”
阿公哼了一聲,嘀咕道:“他巴不得呢。”
都天祿無奈的繼續道:“阿公!反正我都已經結契了,您老人家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吧。”剛說完,他又急忙轉移話題道:“再說了,我是來看您的,不要說這些不高興的事。”
阿公才不幹呢,他伸手摸着拐杖,虎視眈眈的看着都天祿道:“你在興頭上,我不說你。”還沒等都天祿松口氣,他又惡狠狠的道:“那之後出征的事情,你得去!”
一錘定音的語氣,都天祿琢磨出了點味道,他側頭看向站在角落處,在這大帳中壓根沒位置的柱子間,柱子間與他目光一接觸,連連抱拳,表示自己也是身不得已。
都天祿放緩了語氣,問阿公道:“阿公怎會擔心我不去?”
阿公慢悠悠的看了眼他:“大汗的幾個兒子都有意領軍出征,大汗有跟你說過嗎?”
都天祿微微一愣,還未說話。
阿公繼續道:“廷帳中有人告你狂妄,不戰而退,大汗跟你說了嗎?”
都天祿微微皺眉。
阿公繼續道:“你結契那天,大汗召見了他那三個不成器的兒子們,大肆分賞,他跟你說了?”
都天祿端起他手邊的酒,下意識的喝了一口,安嘉瑞聽的津津有味,恨不得嗑着瓜子聽。這種勾心鬥角的陰謀味才符合都天祿的身份嘛。
看都天祿沉默了,眉宇間似有些愁思,阿公才用肯定的語氣道:“我不管你跟大汗怎麽回事,反正踏破辭國國都的軍隊中必須有我牧地烈部落!絕不能堕了我牧地烈部落的威名!”
安嘉瑞微微皺眉,雖然都天祿撤兵了,但是袁三軍之前一路挺進辭國腹地,辭國毫無反手之力的虛弱狀況也落在了大金有心人的眼裏,話語間已然視辭國為囊中之物,目光已經放在了戰後分配利潤之上,雖然對辭國沒有什麽感情,但是安嘉瑞還是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情緒低落了些許。
都天祿似有所覺,回頭看了他一眼,安嘉瑞垂首不與他對視。
阿公沒給他那麽多思考的時間,他咳嗽了幾聲,突然放柔了聲音:“天祿,阿公年紀也大了,不知道還能再看你走多久……”
都天祿轉回頭有些無奈道:“阿公,你說什麽呢?您老身體好着呢,一頓飯吃的比我還多。”
阿公臉上一僵,也不裝模作樣了,直接道:“反正阿公是管不了你幾年了。”
都天祿嘆了口氣:“阿公,此事我尚在權衡。”
他臉上一軟,語重心長道:“不是阿公逼你,你現在不進則退,一步退則步步退,萬不可因為兒女私情陷自己與進退兩難之間。”
右邊椅子上的絡腮胡大漢終于開口道:“天祿,阿公說的沒錯。叔叔們都是看着你長大的,在狼神面前發過誓,絕對不會背叛你。”
都天祿笑道:“阿叔說的什麽話,我自是最信重叔叔們不過了,叔叔們哪個沒替我在戰場上擋過刀槍?”
被稱為阿叔的艾贊點了點頭,接着道:“袁吉哈爾大漢在的時候,你是他兒子,現在汗位上坐着牧奪多大汗,你是他弟弟,天祿,這可不一樣。更何況……”
艾贊下首的高個子大漢接口道:“更何況,大汗的兒子雖然不争氣,但是孫子也有早慧的。”他咧嘴一笑:“你出征在外不知道,大汗喜歡的不得了,恨不得天天帶在身邊,逢人就要誇贊幾句。”他飲盡酒水,抹了把嘴道:“殿下,這可不是玩具,還能推辭。當年袁吉多爾大汗在臨終前可是說好了的……”
“若大汗膝下無比殿下出色者,當兄終弟及!殿下還記得嗎?”阿公在上方大喝道。
都天祿算是明白了,什麽哈慈想他了,這分明就是個鴻門宴,他目光微微一動,沒去看柱子間,而是點頭道:“父親當着各個部落首領的面宣布的事情,我怎麽會忘記呢。”他緩和了下語氣道:“大汗年歲漸高,喜歡孫子也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艾贊嗤笑了一聲:“殿下,大汗用錦衣玉食,一路順遂才養出你這麽單純的性子……”
“艾贊,怎麽跟殿下說話呢?”阿爺在上方呵斥了他一聲,轉過臉對都天祿道:“他但凡有半點為你臉面所考慮,就不會讓你陷入這進退兩難的狀況。進,他不宣布誰是下一任大汗,退……”
艾贊接口道:“殿下已無路可退。”
安嘉瑞真是恨自己手裏沒有一把瓜子,這瓜多新鮮啊,充滿了陰謀,權勢,利用,親情,細細品去還有一絲懸疑,都天祿究竟該何去何從?
都天祿收起了微笑,金瞳微眯,似笑非笑道:“阿公勿需多慮,無論大汗是誰,牧地烈部落永遠都是大金最堅固的一部分。”
聞言,阿公摸起拐杖就要一掄,要不是艾贊撲上去攔住了他,都天祿當場就得回床上躺着了。
艾贊攔着阿公的拐杖連連勸道:“阿公勿生氣,天祿被養的單純了些,他不是故意的,消氣消氣……”
都天祿坐在椅子上面色不顯,但确有幾分迷茫。安嘉瑞都有些看不過去了,靠近他低聲道:“老人家是擔心你……”他看了眼艾贊暴起的青筋,提醒道:“他好像攔不住了,你要不躲躲?我看老人家不像是鬧着玩……”
都天祿還在思考他的話,艾贊已經被一把推開了,阿公揮着拐杖奔着他就過來了,都天祿站起身唰的一下跑到了角落:“阿公,你放下拐杖好好說。”
“說?說是說不通了,我看打你一頓你能不能醒悟過來!”阿公奔向他大喝道。
安嘉瑞坐在原地搖了搖頭。
在他看來,都天祿是一個真正的天之驕子,目中看不到塵埃,耳中聽不出他意,驕傲的走在陽光下,不染塵埃,更沒有陰影。他人生中遇到的最大難題大概就是安嘉瑞拒絕了他,人生順遂到遇到求而不得的情愛就能讓他心碎。
自然也無法體會到在權利縫隙中求生之人的小心翼翼,他們走在懸崖邊,随時都可能粉身碎骨,自當竭盡全力;面對一絲風吹草動就會緊繃精神,稍有不測,就會帶着整個部落走向深淵。
而這一切都與都天祿無關,他一出生就是大汗最寵溺的小兒子,稍長,大兄手把手教他,待到13歲,已被牧地烈奉為首領,獨領一軍;出征則百戰百勝,回國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何學得會妥協放棄和甘居人下?
艾贊被推開也沒追上去攔着,反而是走到了安嘉瑞面前,好奇道:“辭國人,你懂阿公的意思?”
安嘉瑞擡起眼看了他一眼,突然偏頭笑道:“我懂或者不懂,重要嗎?”
艾贊幹脆坐到了都天祿的椅子上,湊近他道:“那小子,被大汗養的忒嬌了。”他停頓了下道:“大汗你見過吧?就是那個虎背熊腰看不出老态但其實一點也不年輕的老家夥。”
安嘉瑞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見過。
艾贊接着道:“養的嬌氣就嬌氣吧,還跟辭國人學了半袋子的禦下之道……”
這聽起來是很慘,安嘉瑞好奇道:“不是說你們大汗的兒子沒有比都天祿出衆的嗎?”
艾贊看了眼正跟阿公兜圈子的都天祿,點了點頭:“這倒确實是。”
安嘉瑞不解道:“但是聽你的說法,他似乎不是很……”安嘉瑞斟酌了下詞語道:“出衆。”
艾贊思考了一會恍然大悟道:“大汗他們太優秀了,用他們的标準來比對天祿,确實是怎麽都不合格。”
安嘉瑞回憶着之前見到的大汗,還真沒看出來他有多優秀,只感覺挺情緒化的,倒是都天祿,他覺得刨除感情和情商這兩方面,他其實在各方面都算的上足夠優秀了。
艾贊恍然想起了他一開始的想法,又把話題扯了回來:“你懂阿公的意思?”
安嘉瑞看了這個滿臉絡腮胡,但是眼神十分直率的男人一眼,點了點頭,謙虛道:“可能只有都天祿聽不出來吧。”
艾贊左右看了眼,沒人,都忙着攔阿公去了,于是湊近些道:“那你說說看?”
安嘉瑞也左右看了眼,沒人,才輕聲道:“無非是他覺得都天祿太聽你們大汗的話,沒給自己留條退路,想幫他一把,不論進退,起碼要生命無憂。但是都天祿似乎覺得你們在逼他做選擇呢。”他停頓了下由衷的建議道:“這種話你就該直接跟他講,他還能明白過來,這麽委婉的跟他講,考慮到你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系,可不是個好選擇。”
艾贊猛的一拍他肩膀道:“你懂了就好,待會你跟天祿說說。”他神神秘秘的道:“我也幫你在阿公面前說說好話。”
安嘉瑞半麻着身體,不明白這二者有什麽相似之處。但是餘光看到艾贊動作的都天祿一個急甩尾朝他狂奔過來,把他拽到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