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回府之後,都天祿對安嘉瑞越發上心,不僅瑣事不交于他人,更是幾乎寸步不離。連安嘉瑞身邊跟着的人都多了許多,各個都是身強體壯,氣質彪悍之輩,平時主要負責拿狐疑的眼神看着周圍的人,一有動靜就恨不得把安嘉瑞團團圍住。
安嘉瑞看着大樹上驚走的小鳥不由得在心裏嘆了口氣,他能理解都天祿的擔憂之心,但這也有點太過了吧?
大汗們圍着安嘉瑞發現無事發生,又若無其事的退到一旁,裝作自己并不存在。
落塔毫不在意,仍是執壺緩緩往茶杯中注入茶水,提醒安嘉瑞道:“先生,再過片刻藥就該煮好了。”
安嘉瑞合上手裏的書,面上露出嫌棄之色。
落塔微微一笑,将茶壺輕輕放到桌面上,還未開口,先擡眼看向院門。
都天祿拿着一碗藥碗,筆直朝安嘉瑞走來,于是落塔又拿起茶壺,給都天祿也倒了杯茶。
都天祿坐到安嘉瑞身旁的石凳上,端起藥碗,輕輕吹着熱氣,目光在他手上的書本上看了眼:“野禪雜記?怎麽又看這本書了?”他用手摸着碗壁,感受溫度,似乎還是有些燙,又輕輕吹了吹,繼續道:“大巫不是說切勿過度思慮嗎?”
安嘉瑞看了眼手上的雜記,曬着太陽懶洋洋的道:“之前那本看完了,這本也還好,挺有意思的。”
都天祿摸了摸碗壁,确定溫度可以了,才舉起碗調笑道:“我喂你?”
安嘉瑞将手上的書放到桌上,伸手接過了他手裏的碗,漫不經心道:“這麽苦你還忍心讓我一口一口喝完?”
他看着黑漆漆,氣味不詳的藥碗,捏着鼻子,一口氣往嘴裏倒,避免回味它的味道。就這樣,還是從心底泛起了一陣陣苦意。要不是大巫看上去不像是公報私仇的人,他幾乎懷疑他是故意把藥弄的這麽難喝的。每當你喝完手上這碗,以為這已經是人間至苦了,絕對想不到下一次的味道還能更難喝。
都天祿看着他擠眉弄眼扭曲了臉的奇怪模樣,心底泛起一絲喜歡,即使是這樣安嘉瑞仍在他眼裏熠熠生輝,神采飛揚,讓他忍不住浮起一個微笑道:“你說的也是,我該喂你吃這個的,是我思慮不周。”
他從旁邊拿過一個飄着淡淡香味的小盅,輕輕揭開蓋子,露出裏面淡白色的甜羹,挖了一勺,遞到安嘉瑞嘴邊,有些期待道:“我讓廚娘特地做的辭國的甜品,你嘗嘗看味道正不正宗?”
安嘉瑞滿嘴都是苦味,怏怏的看着他,張嘴吃了一口。甜而不膩,瞬間滑過喉嚨,如水般順滑,簡直是人間美味!
他瞬間打起了精神,雙眼亮晶晶的看向都天祿——手裏的甜品,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道:“挺好吃的。”
都天祿被他的眼神吸引了,忍不住把小盅往旁邊移了移,安嘉瑞默默的把眼神移到他臉上,似有些無奈之意。
都天祿假意咳嗽了下,緩解尴尬的情緒,又挖了一勺遞到他嘴邊。
就這麽情意綿綿的一勺又一勺,都天祿楞是喂完了一整蠱。其實到了後面,苦味早已消散,甜品的甜味便顯的過于甜了,但是這個氣氛,安嘉瑞楞是沒好意思打斷他這一勺又一勺的,只好安慰自己其實這也不是很甜……
待都天祿轉身把小蠱放到桌面上的時候,安嘉瑞趕緊拿起茶杯,一通猛灌。
落塔目睹這一場景,不由把頭低的更深了些,來掩蓋他嘴角的笑意。
都天祿似有所覺,放好小蠱之後,轉身看向安嘉瑞。
安嘉瑞早已放下茶杯,一臉淡定的與他對視。
雙目相接,看着安嘉瑞眼裏暖暖的光芒,都天祿忍不住挪動位置,更靠近了他一些,呼出的熱氣滿滿的鋪在安嘉瑞耳旁。他停頓了片刻,見安嘉瑞沒有躲開的意圖,才彎腰,在他唇角輕輕印下一個吻,溫柔且毫無欲念。
安嘉瑞從這個吻裏感受到了他的珍愛之情。
他的心上慢慢綻開了一朵小小的花,微微蕩漾在角落的某處。
夜色漸深。
等安嘉瑞安歇了,都天祿才有功夫處理些瑣事。
他坐在書房裏的椅子上,面無表情的慢慢拆開信封,抽出信紙。
落塔站在下方,恭謹道:“刺客的屍體已經全部檢查完,他們做的很小心謹慎,沒有留下多餘的信息。”
都天祿慢慢看着信,一言不發。
落塔接着道:“根據目前收到的回報,沒有皇子們與其他不明人士接觸的信息,其餘關注對象亦無異動,目前還不能确定刺客是哪一方派來的人。”
都天祿看完了信紙,慢慢折疊起來,放回信封,才有些驚訝的道:“你都不能确定是誰派來的人?”
落塔微微彎腰,恭謹道:“屬下無能。”
都天祿倒是來了幾分興趣:“敢在大都肆無忌憚的刺殺我的人……”他思考了下,有些玩味道:“辭國人呢?”
落塔有些驚訝,似是不明白他這飛來一問:“屬下無知,辭國人應該沒有組織起如此多實力高強的刺客的能力?”
都天祿搖了搖頭,耐心道:“在這個即将遠征辭國的節骨眼上,大金不會有人那麽不長眼敢派人來行刺我的。反倒是辭國,怕是恨不得我死在行刺下,或大金因此而動蕩。兩者皆是他們所願。”
落塔露出佩服的神色道:“殿下果然神機妙算。”
都天祿露出一絲笑意,教導他道:“你就是眼光太淺,只矚目在大金了。”他站起身,看着窗外的月亮,負手感慨道:“目光當着眼于整個中原。世界之大,何處不可取耶?”
落塔露出一絲由衷的敬意,恭謹道:“仆聞之。”
世界之大,豈是只有大金與辭國?他的野心,又豈是一個小小的辭國能滿足的?凡天下之領土,當皆并入大金,方能停下進攻的步伐。
時間慢慢流逝。
安嘉瑞的身體肉眼可見的好轉了許多,在藥引即将用完之時,神殿派人送過一次藥引。
而他與都天祿的氣氛也融洽了許多,安嘉瑞似乎不再拒絕他,偶爾還會跟他笑語兩句。
所以當都天祿收到了大汗家宴的邀請時,他難得的沒有一口拒絕。
自從上次跟大汗争吵過後,他沒有再跟大汗見過面,大汗也沒有任何表示,現在手上收到家宴的邀請,也可以算是大汗婉轉的退步了。
畢竟不年不節的,突然舉辦什麽家宴,這別有用心二字幾乎是寫在了邀請函上。
而出征辭國的統帥仍然還沒有确定下來,大汗似乎一心想讓都天祿出征,并沒有考慮其他人的意思。哪怕皇子們再三請戰,文人們的旁敲側擊,仍是沒有動搖他的決心。
這個月廷帳之中可是熱鬧的很,什麽雞鴨貓狗的都想跳出來彰顯一下存在感。
都天祿确也有進廷帳議事的資格,甚至在隊列前端便擺着他的座位,但都天祿很少出席。起初是他常年征戰在外,不方便出席;之後是皇子們也有了入廷帳議事的資格,他懶的看那三個蠢貨裝模作樣,便去的少了。最後待他羽翼豐滿,他的目中無人和驕傲自大已然深入人心,他便真的不去了。
雖然他不去,不代表廷帳中沒有他的人,甚至可以說,袁三軍的大将們都有入廷賬議事的資格。所以他在與不在,其實真的沒什麽區別。
而牧地烈部落那邊,不知道柱子間做了什麽,一反常态的安靜和忍耐,沒有出來給他施加壓力,保持了克制。
甚至在被大汗一再拒絕之後,皇子們都跟改了性子似的,一反常态的安靜了下去。
一時之間,整個大都都風平浪靜,頗有些風雨欲來的味道。
但是都天祿毫不在意,哪怕真的風起浪湧,那也動搖不了他的地位,除非大金一日之內被滅國,不然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能讓他一朝勢弱的。這不是他得意忘形,而是事實确是如此。
“大汗要辦個家宴,嘉瑞你想去嗎?”都天祿膩在安嘉瑞身邊,随意的詢問道。
今天的天氣看起來似乎有下雨之兆,所以安嘉瑞難得沒在外面院子裏曬太陽,而是呆在書房裏看書。但奈何某人一直在一旁騷擾他,要不就是喂個提子,要不就是湊近偷偷親他,還老拿小拇指去勾他的手指,又黏人又幼稚。
等安嘉瑞一把目光移過去,他立刻就露出兩個小酒窩,裏面盛滿了香醇的美酒,把他醉的說不出不要再這樣做的話。
聞言,安嘉瑞漫不經心的道:“你想去嗎?”
都天祿又拿小拇指去勾他的手,成功勾住了之後,才不在意的道:“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安嘉瑞抽走手指,翻了一頁書,不甚在意道:“會吵架嗎?”
都天祿臉色微微一愣,問道:“嘉瑞不喜歡我吵架?”
安嘉瑞誠實的回答他:“吵架太鬧了。”
都天祿連忙道:“我也不喜歡吵架。上次是意外,你看他那麽獨斷專行……”
安嘉瑞聞言便無所謂道:“不吵架那就去吧。好歹也是家宴。”還能VIP位置看戲,填補下無聊的日常。
都天祿點了點頭,又道:“到時候他們要是說些什麽不好聽的,你別往心裏去。”他強調道:“我一直拿你當我的愛人。才不是什麽……”怕觸及兩人不願談的雷區,他悻悻收聲,不再往下說了。
安嘉瑞瞥了他憤憤不平的表情一眼,角落裏的花朵又微微搖晃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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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安排在大汗宮殿依山而建的觀景處, 憑欄而望,湖水波光粼粼,在燈籠的光照下反射出各色光芒,如星河墜入人間。
亭子附近種滿了各種花卉, 恰逢春季, 百花齊放,美不勝收。偶有幾片花瓣被風輕輕一吹,打着卷在空中飄蕩, 扶風弱柳之态, 惹人憐惜。
再登上亭子,遠眺他方,目之所及,廣闊天地盡收眼底, 使人心中頓生豪情壯志。
觀景處極有文人雅士之風, 亭子是早已修建的,至今已有些古樸之色;也無豪華裝飾, 目之所及皆是簡樸自然之物,與風景相映襯,更顯野趣。
亭子不大, 擺放了一張圓桌, 位置之間距離極近,顯出親近之意。而正對着亭子中央的空地上, 被整理出了一個表演的臺子, 顯然是新搭建的, 有些格格不入。
都天祿和安嘉瑞到的時候,位置上差不多坐滿了人,都面帶笑意,互相寒暄,似是一片其樂融融之态。
安嘉瑞看了眼四周的風景,有些驚訝,沒想到大金還有審美與辭國相近的人?還是這是大金對辭國文化不自覺向往的表現?念頭在他腦海中一晃而過,他又把目光投向圓桌,人比他想的多一些。
之前聽聞是家宴,安嘉瑞心裏推測,覺得可能是大汗欲帶皇子們與都天祿講和或回憶一番往事增進些感情。
但是看這家宴出席的人,除了大汗和皇子們還有大巫乃至牧地烈部落的阿公和叔公,以及幾個眼生的武将。
看他們的氣勢和穿戴,以及跟阿公交談的熟稔之色,他懷疑這可能是大金的各個部落首領,這看起來不應該叫家宴,不如叫大金的部落首領聚會。
都天祿一出現在亭子前,交談聲未停,阿公率先露出了和藹的笑容道:“天祿你來的可算晚了些,路上有事耽擱了?”
叔公忙着倒酒,聞言還插嘴道:“趕緊過來坐,就等你了。你這架勢可比我們大多了。”
旁邊一個眼生但看上去十分和藹,面無長須,鬓角有些微白,帶着笑道:“天祿當自罰兩杯。”
另一個外貌平凡的随處可見,但目光卻十分銳利,放下酒杯道:“天祿這千杯不醉的有何好罰?不若罰你的契弟?”
大巫面前擺了一杯清茶,身後帶了一個眼生的小童,一直閉目不言,直到此言一出,他才慢吞吞的道:“安嘉瑞身體還未好,不宜喝酒。”
場上氣氛微微一沉,大汗出聲緩和道:“天祿,還不過來坐下?”
都天祿走到圓桌上特意空出來的位置上,左邊是叔公,右邊空了一個位置留給安嘉瑞,安嘉瑞身邊是那個十分和藹的大叔,似乎逢人便笑,看見安嘉瑞也露出微微一笑。
待他們落座之後,仆從們才将菜一一擺齊,而對面表演的臺子上也上來了兩個人咿咿呀呀的唱起了歌,歌聲悠揚,頗有辭國風味。
然除了安嘉瑞并沒有人多看他們一眼。
都天祿将肉小塊的切碎,堆到安嘉瑞盤子上,發現了他的目光,順着看了一眼道:“嘉瑞喜歡這個?”
安嘉瑞還沒回答,已有人接話道:“這辭國的小曲就是磨磨唧唧的,哪有我們大金的曲子豪氣?”說話的是坐在皇子下首第一個的部落首領,身材高大,滿臉絡腮胡,目光一瞪有止小兒夜啼之效,他接着道:“大汗,你怎麽安排了這麽個表演?也忒沒意思了些。”
大汗嘴角含笑,話語中卻毫不留情道:“也就你木厄奎這樣覺得。總不能事事都得以你們囝突斤部落為準吧?”
木厄奎悻悻的低下頭,不與大汗争辯。
安嘉瑞才得以回答都天祿的話:“只是突然聽到熟悉的曲調,有些驚訝罷了。”
那個眼神銳利的平凡大叔突然接話道:“也是,你是辭國人自然熟悉辭國的曲調了。”他喝盡杯中酒似有嘲諷之意道:“辭國國土分離,百姓流離失所,君倒是有……”
都天祿神色一凝,不待他繼續往下說,端起酒杯潑了他一臉,語調微重道:”厍元基你渾說些什麽?我看刺迩部落安穩太久了?”
厍元基冷哼一聲,擦幹臉上的酒水,陰陽怪氣道:“哪敢跟殿下叫板。還得感謝殿下留我們一條狗命呢。”
“都天祿!”大汗在上方呵斥道:“你這說的什麽話?還不趕緊跟厍元基首領道歉?”
阿公正用小刀切着肉,聞言,不慌不忙道:“天祿說的哪裏有錯?我看刺迩部落确實是安穩太久了。”
叔公正啃着兔腿,聽見阿公開口了,忙不疊的跟着道:“阿公說的極是,你們刺迩部落是覺得自己能跟袁三軍過過手?才有這個底氣在桌上大言不慚?”
大汗被當場下了面子,也不生氣,夾了一筷子青菜到厍元基碗裏,似是無奈道:“牧地烈的阿公就是太寵天祿了,你且吃菜,吃菜。”
厍元基臉色極差,放下了筷子一言不發。
桌面上一時安靜了下來。
滿臉帶笑的大叔放下筷子,冷笑道:“我看大汗這家宴可謂是來意不善啊?”
大汗聞言便笑道:“乜枞首領這話又打哪來?天祿驕縱慣了,出言素來如此,我也有些頭疼。”
乜枞看了都天祿一眼,扯開話題道:“大汗請我們來赴這個家宴,到底有何事要言?不如直說了吧?”他諷刺道:“不然再過片刻,這桌上可得打起來了。”
大汗爽朗笑道:“我就是想着咱們哥幾個好久未聚聚了,不若今日再敘敘舊情。”他嘆了口氣似是無奈極了:“天祿,你這性子可得改改了。”
都天祿目光睥睨,在桌上一個一個掃視過去,最終停留在大汗身上:“我倒不知道我與他們還有何舊情可敘?”
大汗終于板起臉瞪了他一眼,不慌不忙的道:“吃菜吃菜。”他似是想起了什麽道:“待會有個表演極為出色,你們可得好好看看。”
此事狀似是過去了,桌上卻十分安靜,除去吃肉喝酒聲再無其他聲音。
安嘉瑞看着默默吃飯全程一言不發的皇子們,又看了眼那幾個臉色極差,但仍留在桌上的部落首領,最後也低下頭吃起了菜。
都天祿在大金的地位與權勢有些超出他的想象。
但一想到都天祿在他面前雙眼亮晶晶,為了他一個笑容就能紅了耳尖的樣子,實在很難想到他在別人面前是這樣驕傲張狂的。
牧地烈部落狼營的樣子慢慢浮現在他眼前,他可謂是深刻認識到了袁三軍的戰鬥力,足以讓幾個部落首領都坐立難安,忍下他的出言不遜。
在這番寂靜中,表演的人突然換了,兩個拿着劍的美貌女子婀娜多姿的走上臺子,她們先行了一禮,才慢慢舞起了劍。
剛柔并濟,身段妖嬈,極好的緩和了場上的氣氛。
衆人紛紛轉頭看去,尤其是其中一位穿着紫衣的女子,眉目流轉,似有無限情思,直叫人挪不開眼。
衣衫飄飄,有随風而去之感,巧笑倩兮,情意綿綿,而劍舞的确實好看,似舞又似劍法,似嬌弱無力,又有一絲韌勁,身後的百花襯的她們人比花嬌,堪稱美景。
氣氛緩和了許多,有人點着桌面,含笑看着他們,亦有人目不轉睛的看着她們。
乜枞看了幾眼,有些好奇:“大汗,這兩人你是哪裏找來的?這劍舞的水平堪稱一絕。”
大汗正有些陶醉的随着節拍點着頭,聞言笑道:“乃是一辭國商人舉薦進宮。”
安嘉瑞看了幾眼舞劍的女子,都天祿狀似無意的靠近他,擋住了視線。
安嘉瑞不由看了他一眼,他露出小酒窩,将手上剝好的蟹肉放到安嘉瑞的碗裏,低聲道:“嘉瑞你嘗嘗這個?”
嘉瑞收回了眼神,專心致志的嘗起了蟹肉。
都天祿才滿意的看着他,目光壓根不往那邊瞥一眼。
場上有人嗤笑了一聲,但待都天祿目光懶洋洋的掃視過去,又無人開口說話。
出乎意料又符合邏輯的是,家宴最終在暗潮湧動中落下帷幕,卻并沒有發生什麽大家喜聞樂見的事情,首領們彼此都十分克制。
安嘉瑞跟着都天祿與叔叔們道過別,也沒有與他們一道離開,反而是兩人牽着手漫步在月光之下。
安嘉瑞原是想拒絕的,但是在都天祿委屈的眼神攻勢下,心裏一軟還是同意了。
至于原本應該跟在他們身後的那群大漢們,因為是在大汗的地盤上舉辦的家宴,又有都天祿親自陪同,他就沒讓他們一起跟來,現在看來少了這群燈泡,果然二人的氣氛便好上了許多。
月光很好,風景很美,氣氛也不錯,他們慢慢的行走在宮闕之中,無人開口,享受着這一份難得的心意相通。
偶有對視,都天祿目光深情,似乎怎麽也看不夠他的模樣,又拿小拇指在他手心輕輕劃動,似在調情,卻又似有深意。
安嘉瑞被他弄的手心癢癢,但待看到他眼中遮蓋不住的期待,又打消了收回手的想法。反而順着他看似無章的劃動,在心裏跟着慢慢勾勒出幾個字,待他最後一筆落下,那三個字便如刻畫在他手心一般,微微發燙,似是一個承諾又似一個枷鎖。
都天祿如什麽都沒做般,若無其事的牽着他的手,朝前方走去,餘光卻不住的看向安嘉瑞,想在他臉上看到回應。
安嘉瑞唇色有些淡,目光微微一斜,看似不近人情,嘴角卻微微勾起,似是一個信號。
都天祿見了他這淺淺的笑容,不由得緩下腳步,飛快的側身在他唇上輕觸了一下,如同得到了至高的獎賞般,樂的連不時側頭看他的目光中,都是缱绻深情。
腳步更是緩慢,連這寂靜的宮道在他眼裏都附上了一層柔光。叫他恨不得這條路能走到天荒地老。
安嘉瑞為他這單純因為他而誕生的歡喜而浮上一個真情實意的笑容,在感情中容易滿足的人總是能讓他也變的容易滿足。
待靠近宮門口時,前方突然傳來小聲的抽噎聲,打斷了他們之間這份無聲的情意綿綿。
都天祿腳步一停,落塔已上前查看了一番,回過來道:“殿下,是之前舞劍的那兩個女子,不知道為何在前方似乎争吵起來了。”
都天祿挑了挑眉,示意他将她們趕走,不要礙了他們的路。
落塔朝前走去,彎過拐角,卻驀然發現角落裏只有穿着紫衣的那位姑娘,另一位黃衣姑娘卻不知去了哪裏。
他腳步微頓,風聲驟起,剛還蹲在角落面帶淚痕的紫衣女子已經拔出了劍,腳下步履奇妙,看似慢實則飛快的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眨眼間,劍芒已致喉間。
眼看寒芒将至,落塔手往腰間一搭,抽出了軟鞭,反手就是沖着她臉上狠厲的一鞭,毫不留情。眼看着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即将被抽中破相,紫衣姑娘卻是避也不避,劍尖往前,直欲取他性命。
落塔連退兩步,左手往喉前一握,劍尖被他握住,無法寸進半步。鞭子去勢不緩,在紫衣姑娘臉上自額頭到下巴狠狠劃開了一道,落塔手間微動,鞭子頂端一繞,似要将她捆成一團。
紫衣女子不閃不避,嘴角露出一個冷笑,落塔心中頓生警惕,恍然聽見身後拐角處傳來長劍入體之聲,他目光中狠色一閃,尤有血漬的左手輕輕一抖,指尖寒光一閃,紫衣女子保持着冷笑的表情,喉間卻有一絲劃痕,慢慢滲出血色。
她仰面倒下,落塔腳下微點,朝都天祿他們之前所在處飛奔而至。
只來得及看見安嘉瑞緩緩倒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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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天祿面目猙獰, 幾欲癫狂,他被擋在安嘉瑞身後,毫發無損。而安嘉瑞則看着胸口的長劍漸露疑惑之色。
落塔一轉過拐角消失在他們眼前。安嘉瑞目光随意一掃,便看見角落處有一陰影, 狀似人。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 她已持劍腳步一邁,飛快的靠近他們。
劍身在月光下反射着森森冷意。
都天祿将安嘉瑞往身後一拉,攔在了他面前, 手往身上一摸, 沒摸到随身佩戴的武器,立刻帶着安嘉瑞快步後退。他有把握落塔即便有敵人需要解決,最遲不過幾分鐘也會趕回來,只要給他幾分鐘……
但黃衣女子并沒有給他幾分鐘的打算, 她的步伐十分精妙, 似慢實快,楞是生生追上了都天祿。
眼見長劍一揮, 安嘉瑞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卻好似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已然從後方往前一擋。都天祿雙目瞪大, 拉着他的手使勁一拽, 安嘉瑞身體一歪,劍尖偏了幾分刺穿了他的胸口。
安嘉瑞有些不敢置信, 他确定他沒有這麽快的反應速度去幫都天祿擋劍, 但是那一刻似乎有一種陌生的意志主宰了這具身體, 自己撞上了劍尖。
他尤不敢置信之時,黃衣女子卻絲毫沒有猶豫,欲拔劍再去刺殺都天祿。
但已經來不及了,落塔在身後甩出長鞭一把卷住她的手,她還未來得及掙脫,落塔左手寒光一閃,一把無柄而只有刀片的飛刀劃過她的喉嚨,一擊致命,當場死亡。
都天祿慌忙将安嘉瑞擁入懷中,雙手捂住刺中的傷口,瞬間被鮮血染紅了手:“嘉瑞?嘉瑞……”語至最後,淚水随着他的聲音滴落至傷口處,暈染開一片血色。
落塔半跪于地,掏出止血藥先往安嘉瑞傷口處灑了半瓶,再搭上了他的手,把脈片刻,沉聲道:“殿下,大巫或還未走遠,我去請他過來。”
都天祿手微微顫抖,一錘定音道:“馬上!”
落塔看了眼四周空蕩蕩的道路,還是未曾出聲谏言,領命而去。
都天祿滿臉都是淚水,看着安嘉瑞尤有幾分心疼道:“嘉瑞……”
安嘉瑞沒什麽感覺,有點冷,有點疼,但痛覺似乎被麻痹,算不得太疼。
倒是耳中似乎聽到了許多混亂的聲音。
有中氣十足的怒罵:“不孝之子!”亦有竊竊私語:“禍國殃民之輩!”還有都天祿的聲音,帶着些許漫不經心:“你比我想的還要無趣和死板,我貴為大汗,總要傳宗接代吧。”都天祿的聲音一變,又似有無限情意:“我只愛你一人,你為什麽不回頭看看我?”又一變,漫不經心的道:“你且歸去吧,我與你非同道中人。”
最後一切紛紛擾擾的聲音化為一個熟悉尤帶些珍惜的聲音:“若此乃你的願望,池願……傾盡一切!為君實現。池無他求,唯望君自此得償所願,一生順遂。”
這句話反複重複,萦繞在他耳邊,但最終還是慢慢散去。
都天祿顫抖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嘉瑞,你別睡……你看看我。”
安嘉瑞用盡全身力氣睜開雙眼,與他目光相接,看他淚流滿面,哭的好似一個傻子般,毫無氣勢。金瞳裏倒映着一個小小的他,似被牢牢鎖在其中,無法逃脫。
安嘉瑞動了動手指,想跟都天祿說,他覺得這傷沒什麽,還能再活好久呢,不會死人的,別哭的這麽傷心,哭的連他都有些心疼了。但張了張嘴,似是被堵了一團棉花,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
都天祿意識到安嘉瑞想跟他說些什麽,慌忙低下頭,靠在他嘴邊,語調顫抖道:“你說……我聽着。”
安嘉瑞張了張嘴,最後用氣音輕輕吐出兩個字:“傻瓜。”這兩個字好似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的手無力的軟了下去,眼睛微微一眨,慢慢合上,似乎陷入了昏迷。
都天祿微微一愣,似有所覺,顫抖的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停留了許久。
落塔帶着大巫趕到時,只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聲,震響了整個宮殿,他目光微凝,快步走近。
都天祿抱着安嘉瑞,神色猙獰,宛如惡鬼,發須怒張,氣勢滔天,使人見而生畏。
落塔小心的停留在一步之外,輕聲道:“殿下,大巫……”
都天祿擡眼望去,目光中似有無邊惡意,即使是落塔都忍不住退後兩步保持安全距離。
他抱着安嘉瑞,如同抱着自己最珍貴的寶物,不容許別人觊觎。
大巫從後方慢慢飄上前,走到落塔身邊,撩起眼皮看了眼被他緊緊抱着的安嘉瑞,才不緊不慢道:“殿下現在将他給我,還有活過來的希望。若是拖下去,我亦不敢保證他的性命。”
都天祿緊緊抱着安嘉瑞的身體,泣血般一字一頓道:“他已經……已經……”似是在逼他承認某個他無法面對的事實:“沒有呼吸了。”
大巫點了點頭道:“假死而已,還能活。”
都天祿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手微微一松,落塔已經上前接過安嘉瑞,半抱着他的身體方便大巫把脈。
大巫沒有伸手,甚至沒有動作,只是從安嘉瑞的臉慢慢看到他插着劍的胸口,輕輕嘆了口氣道:“何其無辜也,帶着他到神殿去吧。”
都天祿尤不敢置信,面帶希翼之色道:“你有把握嗎?”
大巫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道:“除了我,這個世上沒有別人能救他。”
他示意落塔跟上前,飄然而去。
神殿。
大巫将安嘉瑞帶回神殿後,只叫了清池進去,其餘所有人都被關在門外,眼看着裏面的燈光亮了一宿。
都天祿心神難安,所有的心思都牽挂在裏面的安嘉瑞身上,他确定安嘉瑞的呼吸已經停止了,但就如同柱子間所說“巫确有神異之處”,誰又敢肯定他們不會起死回生呢?只是有些疑惑不斷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大巫為何對安嘉瑞的身體健康如此關注?想到大巫所說前緣一事,都天祿忍不住喚來仆從,讓他們再去追查大巫和安嘉瑞之前是否有過接觸。
而落塔早已被派出去調查刺客的幕後之人,這次都天祿毫無留手,哪怕會驚動大汗,他也毅然決然的将手上所有的人都派了出去,哪怕掘地三尺,他也要挖出這個人,然後……
他目光一暗,兇芒又起,必要讓他嘗遍人間至苦,方能解他心頭之恨!若是安嘉瑞沒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若是他失去了安嘉瑞,那天下得來又有什麽意思?難道還能讓心愛之人死而複生嗎?
和安嘉瑞相處的點點滴滴浮現在眼前,之前尚未得出答案的問題分離和死別,他已有了答案。
他寧願選擇分離,也不願意世上再無安嘉瑞。
分離之後,他尚可以征伐天下,一統中原,安嘉瑞仍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和他看着同一片星空和日月,和他一同感受暴雨與晴天,和他擁有同樣的回憶。
死別之後,天下再無安嘉瑞,從此他的世界裏永遠失去了他,獨留他一人,度過春夏秋冬,看那花開花謝,在回憶中一遍一遍重複過去的故事,在清醒中品盡孤獨和寂寥。
都天祿心中似有無盡的火焰在燃燒,他此刻仍能冷靜,是因為安嘉瑞還生死未蔔,讓他耐下心等一個結果。
室內。
并沒有都天祿他們想的那樣忙碌,大巫進屋之後甚至沒有改變過動作,他站在床前看着安嘉瑞胸口的劍,神情缥缈,似看到了似曾相識的一幕。
安嘉瑞也是這般,滿身血,似命不久也。但抱着他的不是都天祿而是另一個人,那個人更年輕些,面目俊朗,目光燦如星辰,與他對視,仿佛能看到真正的星河在他眼中流轉;舉手投足間皆有一番□□,高不可攀,使人望之而生怯,不敢親近。
但唯有對着安嘉瑞,他會露出溫和的笑意,聆聽他所有的抱怨和不甘,無論何時,只要安嘉瑞想見他,他便會出現在他面前,傾盡一切,只為他露出笑顏。
那時安嘉瑞的情況比現在還好一些,至少有餘力跟他說,他不甘心,如果還有機會……
然後為了這一個機會,他失去了他最傑出的弟子,姆媽失去了他千年方出一次的神眷者,大金失去了一個能穩固國運的大巫,而安嘉瑞得到了什麽呢?魂飛魄散!魂飛魄散!
即使已經平複過無數次情緒,但每次想起來的時候,他仍會體會到第一次聽聞時的心情,安嘉瑞就該魂飛魄散!
但他不該拉上他,他是那樣出色,性情那樣純真,沒有一個人會對他感到不滿意,他的未來有無數條金光大道,随他抉擇。而不是泯滅于悄無聲息之中,再也沒人記得。
清池目光緊緊的盯着安嘉瑞已經停止流血的胸口上,顫聲問道:“大巫……我要做些什麽?”
大巫看了他一眼,道:“把劍□□。”
清池手微微顫抖,懷疑道:“那他不是就……”
大巫撩起眼看了他一眼道:“你以為他現在還活着嗎?”
清池臉上的表情凝固了:“怎麽會呢?他……他難道……”他焦急又不可置信的臉茫然的看向大巫。
大巫眼神一顫,移開目光道:“你再不拔,我也不保證他還能不能活過來。”
清池連忙伸手握住那柄劍,微微用力,從胸口處拔了出來,帶出一絲血絲,停止流動的血液又緩緩的往外流了出來。
清池拿着劍,不知道該不該用手去捂住,扭頭求助的看向大巫。
大巫垂下眼道:“放你的血至傷口上。”
清池微微一愣,不明白為什麽是他的血,但他毫無遲疑和畏懼,反轉劍柄,劍尖狠狠在手上一割,鮮血噴湧而出。他慌忙将手伸到安嘉瑞被刺穿的傷口處,任由紅色的鮮血一滴一滴慢慢将傷口覆蓋。
仍有一絲疑慮,急切道:“這樣就好了嗎?還要我做什麽嗎?”
大巫手微微一顫,撩起眼皮看他:“若是要讓你流盡全身血液方能救活他呢?”
清池流血的手腕微微一顫,不答反問:“流盡全身血液就能救活他嗎?”
大巫似是對這個答案早有預料,他耷拉下眼皮,道:“何須那麽多,半身血液便可。”
28.晉江首發~請支持正版~
辭國, 漓江邊上,茶樓中。
“我聽聞嘉瑞與那個蠻夷結契了?”邵學義支起窗戶,使外面的湖光山色一覽無餘,方有些震驚道。
他對面坐了個文士, 一身書生打扮, 衣服顯的有些陳舊,與邵學義身上雖看上去低調但于細節處彰顯不凡的服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雖衣服陳舊,一眼可見他家境貧寒, 但柳興安卻毫無畏瑟之色, 落落大方,坦然有禮,頗具君子之風。
難得的是他外貌中正,眼神清澈, 不以貧賤為恥, 安貧樂道,曾被安文彥贊道:“此子有先賢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