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初初
及至端午前日,陳川果如約前來,林氏正巧不在院子裏,沈寒香見到院子裏三五個丫頭子在玩鬧,便将陳川領到堆雜物的一間屋子裏,叫丫鬟整理出個地方來與他坐。
開了朝一片池塘鑿的一扇窗戶散灰,三兩捧來茶,奉上果盤,看了陳川一眼,便才退下去。
沈寒香先問公蕊怎麽樣。
不料陳川帶來的不是個好消息,“昨日晚上已吊死了。”
沈寒香被唬了一跳,“該不是你聽錯了?我們府裏怎麽還沒人說。”
“衙門的人早上才去的,你們呆在裏頭的,怎麽這麽快就聽說?”陳川沉聲道,“她留了書才上的吊,一早發現,一早就結了案,乃是自盡的。”
“留了什麽?”沈寒香忙問,心裏還回不過神。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沈寒香一聽這話,隐約覺得不對勁,便問:“可查過了這些日子裏她見過的人?有什麽異樣沒有?她那屋子裏發現什麽了嗎?可不要是結錯了……”
“除了她寫的這個東西,別的什麽都沒有了。那天晚上她燒了點東西,灰燼在,大概是燒的什麽紙。屋裏沒有掙紮的痕跡,死得很平靜,必然是她早已想好的,一應的身外之物都處置了,侍奉她的丫鬟說是撤了戲下來當日,她就已經在安排把這些年的積蓄散了出去,主要捐了大音寺的長明燈,點了何人的名字那丫鬟說是她也不知道,乃是公蕊自己去點的。別的也有贈給道觀的。行頭叫丫鬟随意處置了,吩咐她或有看得上的便拿去,唱戲的行頭有那麽幾件體面的,或者贈給後來人。”陳川嘆了口氣,“我師父不叫查下去,不過上吊當無甚疑問,只不過不知她為何會想不開。你與她私底下交好,也不要過于哀痛了。”
沈寒香一時真沒回過神來,上一回見公蕊,她還含羞帶怯地看了沈柳德的信。對了,燒的東西怕是沈柳德給她寫的東西,只不知她安排好自己的後事才選了上吊,這樣心性鎮定得令人難以置信。但既心性如此堅毅,又為什麽要自殺呢?
陳川吃了口茶,又安慰了沈寒香兩句,才道:“不過今日特特遞信叫我來,怕不只是領粽子罷?我便來得早些,先來找的你。”
沈寒香定了定神,便道:“夫人叫我找的你來,你三天兩頭跑我這裏來,院子裏人多口雜,怕是不少人都知曉了。彩杏叫去問話這麽多日子了,可問出些什麽了?”
陳川朝窗戶外瞄了眼,走近前去看了,底下是池塘,站不住人的。又去門上看了看外面,屋外無人守着,離得最近的丫鬟也坐在另一間屋窗下。
他轉回來,道:“馮氏的嫂子指認是彩杏送了二十兩銀子與她,叫她說馮氏與外人有私情。”
想來徐氏說的二十兩喪葬銀子就在這兒了,沈寒香又問:“彩杏認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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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沒有,認了便早結了此案。正是她不認,與馮氏的嫂子見面時又無人做見證,現才僵持着。”
沈寒香想了想,問過彩杏在獄中吃住如何,又聽沒有刑訊,稍放下心來。只不過又想起一件事來——
“此案的苦主到底是誰?此前不僅僅在私下查探,無人去告發的麽?”
陳川臉上浮現出慚愧,“本來不過是去問了問馮氏的嫂子,當時也未曾說要查此案,只是馮家人回頭一打聽,馮氏的嫂子自揭了此事,改口說是彩杏指使她扯謊,又說馮氏在……”他瞥了沈寒香一眼,“在你們家不知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才被逼得投湖的。外間風言風語傳得厲害,我們大人也聽說了,便叫要查清此事。”
李知縣本欲與沈家結親的,馮家已在外面亂叫亂嚷開了,他自是想要讓底下人查清楚,最好能證得沈家清白,還沈家一個清譽。且若不徹底查清了,也不便命馮家閉口。
“那這案子怎麽辦?她們二人各執一詞,莫非就這麽僵持下去?”沈寒香因問。
“大人的意思是,叫我們先不放人,兩家有求,他才好讓馮家不再造謠生事。至于……”後面的話陳川不便直說。
“各取所需罷了,不過冤枉了誰都不好,怎麽也是趟牢獄之災。”沈寒香嘆了口氣站起來,外頭三兩叫了聲,說夫人那邊派人過來了。
沈寒香理了理裙子,便出門去,叫陳川先過去,她先回馬氏的話,也不好與陳川一路。
至于徐氏那裏,陳川便虛實交錯地說了此案,将馮家許是想借此訛些銀子,又說明李知縣自然偏幫的,寬慰了徐氏幾句。
徐氏也早備下了一些銀錢,是個繡得精致的錢袋子裝着的,沈寒香看了眼,若裏頭全是銀子,目測着該有五十兩上下。
送陳川出門時,沈寒香沒說什麽,她尚在想公蕊那事,想什麽時候出府一趟去看看她的墳頭上柱香也好。
于二門上,陳川忽住了腳,走出去,又轉回來,朝沈寒香道:“今晚上我過來這趟,是大人示意的。”
沈寒香愣了愣。
“不過我也想來瞧你,沈家在其中有牽連,禀上去時還擔心李大人不讓我過來,不好向你說。”陳川低着頭,天光又暗,沈寒香瞧不清他神情。
“陳大哥的人品,我信得過。”
陳川一聽這話,放下心來,“嗯,天不早,你回去好生歇着,要有什麽你的事,但凡用得上我,使個人來,條子不必寫,想辦法約着見到了,當面再說。”
沈寒香笑道:“我也知寫下來不妥,不過夫人叫我寫的,定打發妥當的人去。再說,我哪就那麽多事了。”
陳川撓撓頭,“不是嫌你多事。”
“知道陳大哥沒這個意思,你且去罷,我一個人在院子裏走走,也就回去歇着了。”
陳川走出兩步,因不放心,又回來說了幾句死生有命之類,沈寒香本為公蕊的事有些難受,卻也被他來來回回咯裏吧索地弄得松下那股勁來。便道知道,叫他趕緊去,陳川才朝東邊去了。
是夜回去馬氏問了幾句,沈寒香把馮氏那事重述了一遍給她娘聽。馬氏嘴唇動了動,喉嚨裏似不舒服,沈寒香忙給她捧了痰盂,又要水來洗手,把潤喉的枇杷葉甜汁子取出一勺來,讓馬氏含着。
過了會兒,馬氏緩過勁來,方道:“這一遭也不算她白得的,不過查清了也不是好事。”
沈寒香自然明白,各人自掃門前雪,要真查出來徐氏指使丫鬟謀害姨奶奶,自然不好。但一想,人命輕賤如此,心裏卻也發涼。但凡她看見那事時稍大一些,有個十四歲,或是會泅水,或是能尋到個什麽把馮氏拉起來,就不必等着沈柳德來,耽誤了馮氏的救診。她心裏多少有些歉疚,彩杏在衙門裏關了這些日子,于馮氏,恐怕還遠遠不夠抵命的。一時間只覺得人力甚微,心裏難受更甚。
晚上馬馬虎虎睡了,早上天還未亮,沈寒香便醒了,在床上枯坐到天光投進了屋子,三兩來問她洗漱,才起來。穿戴好了吃過早,正猶豫公蕊的消息要不要給沈柳德說,不想沈柳德那邊就出了事了。
一小厮着急忙慌地過來,正是此前傳話給沈寒香幫忙送信那小厮,額頭上跑得全是汗。
“大少爺要上大音寺去了,老爺、夫人都勸不住,二姑娘叫小的來請姑娘去,幫勸着點。”
沈寒香直覺得身輕頭重,忙帶三兩過沈柳德那裏去。
剛走到沈柳德院子門口,就聽見沈平慶一聲咆哮——
“由得他,別攔他!今日我就要看看,你要翻出什麽天來!也不用你上大音寺去,我找個人去幫你請到家裏來,免得你大少爺上山還費一通功夫。”
沈平慶與沈柳德正在争搶一把剪子,那剪子不大,乃是丫頭做針線用的,沈柳德披頭散發坐在床上,争不過沈平慶,張口便咬他父。
沈平慶吃了疼,就手一甩。
沈柳德頭撞在地上,一滾,半天爬不起身。
“你好大的臉,合家的人都來看你鬧,老太太也驚動了。當的好孫子好兒子。”沈平慶氣得吹胡子瞪眼,叫人收起了剪子,一面打發個小厮去請大音寺的和尚,真要叫個人來家中,給沈柳德剃度。
沈柳德滿臉被淚淌濕,一時想在鳳來戲班與公蕊諸般糾纏,她都不為所動,便是沒他沈柳德也過得好好的日子。一時想到那晚上與公蕊把酒言歡,二人情志相投,此生恐再也遇不上一個像公蕊一般與他投契的人了,将來指不定要娶個什麽小姐回來伺候,一輩子的相對無言。一時又胡思亂想公蕊到底是為什麽要自盡,難不成是因為不肯入沈家的門,她那樣烈的性子,指不準是不想給他做妾。
越想越是悲從中來,淚目中望見沈寒香來了,猛地撲了上去,向她問道:“那日她看了信,到底都說了什麽?你不是說她害了臊,她到底有沒有半分為難?”沈柳德轉身猛拿頭去撞步搖床,沈寒香忙拽他,卻拽不住,被帶得也差點撞上去,一屋子人都亂作一團,小厮東來把沈柳德抱了住,大聲吼:“大少爺!人死不能複生!要是你随了去,老爺夫人指望誰去?”
“我不指望他!撞死了最好!撞不死待會兒大音寺的方丈來了,就地剃了禿子,送大音寺去,再與我沈家沒半點幹系!”沈平慶氣急,四下尋東西,摸到獨凳,提起就要打。
徐氏往沈柳德身上一撲,猛地回身跪直身,重重磕頭:“老爺要打,不如打死我好了!我們娘兒倆礙得老爺的眼,有了容哥,老爺便不常待見柳德了,打死了好,打死了的幹淨。咱們還能黃泉路上做個伴,免得孤孤單單冷冷清清。”徐氏一面說一面垂淚。
沈平慶舉起的凳子在半空中頓着,雙目怒瞪,看了徐氏半天,方才按着心口,凳子拿不住地滾落在地。
沈母從外面來,正見到沈平慶坐在地上,屋裏衆人忙都亂了,七手八腳把沈平慶扶上床。
鬧着的沈柳德也忘了鬧,撲上去叫了聲“爹”。
沈母拐杖重重一拄,提起便是一拐抽在沈柳德背上,喝道:“還不滾院子裏跪着!等你爹醒了,氣消了,再來賠不是!”沈母只抽一下,便不再理他,吩咐人去請大夫,令徐氏留下,留得兩個下人聽差,其餘全都趕了出去。
沈蓉妍出來帶上門,見沈寒香把沈柳德扶着,沈柳德踉踉跄跄走下院中,在門前跪了。雙目渙散,悲痛已極,臉上又是淚又是破了皮。沈蓉妍也沒理他,去找大夫,吩咐拿老太太的藥來。
沈寒香陪沈柳德跪着了,将她哥的手握着,正想說句什麽,沈柳德一手按在臉上,又是痛哭失聲。
作者有話要說: 沈大少的初戀落幕了……
下午乍見姚貝娜過世的消息,覺得很震驚,還那麽年輕。
大家都要聽習大大的話,不要再熬夜……
祝大家都身體康健,這比什麽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