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清白
兩個小厮将大夫引至門前,林大夫也不曾亂瞄,門自內開了,兩個婆子請林大夫進去。徐氏眼下帶着的貼身丫鬟是從前馬氏屋子裏打發出去的伴月,她走來,掏出帕子,與沈柳德面對面蹲下身,擦去他臉上淚水。
沈柳德渾身因急怒而發抖,死咬牙關,眼淚卻撲棱而下。
“大少爺這是何必呢,為了外頭一個戲子,親疏也辨不得了。人死萬事空,再哭那姑娘也活轉不過來,反因此惹了老爺不高興。父子之間,哪裏有什麽恩斷義絕的大仇?再要說那個公蕊是什麽好人,府裏上下也無一人會相信的了。”
“你們不信便不信,少來我跟前胡言亂語,再要聽見誰說她不是!我即刻就攆了她去!”沈柳德劈手一把抓過伴月的手帕丢在地上,恨道:“你們全都是一夥的!我不過有了個可心的人,本也沒求着誰為我做主!是你們要請她來!是你們害她性命!”
沈寒香怕他聲音驚動裏頭長輩,況乎林大夫是外人,也還在屋內。便叫伴月先回去伺候徐氏,握着沈柳德手,正色勸道:“這事還不清楚怎麽回事,你就亂叫亂嚷,別人笑話是其次,彩杏那也出了點事,難不成要把旁的什麽人也抓進去才夠?爹年紀大了,身體越發不濟,你要把他氣出個好歹來,我不信我那嫂子看了心裏有不難受的。”
沈柳德一想,人沒了,便到了陰間,看他這個樣子,怕也是要生厭的。又一想與那公蕊方才有些交心的意思,便自盡了,心中又克制不住忿忿,全逼作兩道淚滾下來。
“陳川前些日子來,同我說了些事,她走的前晚,燒了封信。估摸着大抵是你寫的那封,她也不想牽連你什麽,免得衙門人找你麻煩。你就不能出息點,好叫她放心去麽?”沈寒香見沈柳德稍消停了些,便扯下自己的巾子,給他擦臉,一面低聲勸慰:“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的話,還要我來說給你聽麽?你就不為旁的什麽人,也不可辜負她這一番回護愛惜你的心意,否則真枉你們相交一場。”
沈柳德咽了會淚,無奈地就手抹去淚。只坐了沒片刻,忽又嚎啕起來,直哭得作嘔,才彎腰伏在地上,行屍走肉一般側臉貼地。
沈寒香知此時說什麽,也抵不過沈柳德內心悲痛,便由得他哭了會。見門裏一個使喚婆子走出,送林大夫出來,沈寒香拍了拍膝上幹土,追上去問了兩句沈平慶病情,說是急火滞了口血在胸中,此時吐出來了,倒沒大礙了,便稍稍放心下來,回轉回去找沈柳德。
中庭裏下人來去捧各式盆兒碗的,在院子裏支起爐子,便要在沈柳德這裏煎藥與沈平慶吃。沈寒香心道,沈柳德進去屋裏了,必是沈平慶醒來,老夫人或者夫人叫他去賠不是了,又抓過個沈平慶身邊當差的漢子問,才知本沒人去大音寺請,那下人是個新來的,火燒火燎地跑出去就撞上老夫人。
沈母當即命他去下人腳房裏歇着,不再上來就是。
沈寒香在門外等足了半個時辰,才見沈柳德垂頭喪氣地出來,眼圈腫着,大抵是又哭過。沈柳德便說要去喝酒。
“爹說不管我了。”沈柳德破罐子破摔道,吼了聲:“東來,牽馬去東門外頭等着。”
沈寒香說要回過馬氏才行,沈柳德便随她回她屋去回馬氏,馬氏見沈柳德狼狽不堪的樣子,使了個婆子去沈柳德那裏給他取一身體面的衣裳,與他說了會話。沈寒香也回去更衣,從小屜裏取出些銀錢封了,怕沈柳德要去看公蕊的靈堂,才與沈柳德出門去了。
便在牛馬市前頭一間簡陋得不行的酒肆坐了,東來熟門熟路去叫燙酒。沈柳德光顧喝酒,餓肚子喝了幾杯酒,臉色白中透紅,雙目饧澀,淚光閃爍,噙淚無言一番,喝空了兩素瓶酒,方才深吸一口氣,向沈寒香道:“她可還留下什麽話……或是物件嗎?”
沈寒香無奈搖頭,說:“發現那時人已去了。”怕沈柳德空腹吃多了酒不好,沈寒香招來東來,與他一串錢,叫他去買兩個蒸餅,再端兩份碧碗回來與沈柳德吃。
Advertisement
她自垂手坐着,并不喝酒,問老板叫一碗梅汁喝着。沈柳德吃得有些醉,按着肚子難受,別過頭臉去嘔了兩聲。
“今日喝了,來日就別喝了。人死難複生,說不得公姑娘來世是個好命的,不必再逢場作戲,遂了她的心性,你這個樣子,我看了都糟心。”沈寒香嘆了口氣。
東來回轉來,沈柳德只顧着倒酒喝,沈寒香取出一雙竹筷,叫東來去取碟子,将沈柳德愛吃的菜挑出來擺好。沈寒香拿走酒瓶,将碟子推到沈柳德面前。
沈柳德哭得整張臉都是腫的,沈寒香把筷子予了他,便道:“娷姐姐去那會兒,也未見得你如此。”
沈柳德眼淚砸在碟中,一面吃一面落淚,捉筷子的手發顫,半晌方才擡起臉來,雙目失神遙望半空,哽咽道:“是我對她不起。”再要說什麽,卻發不出聲了。
只吃得半碗,沈柳德搖手,再也吃不下的了。
沈寒香叫東來把蒸餅收起來,打發了酒錢,便拍裙子起身,問沈柳德現去何處。
“去班子裏看看……”他聲音發澀,“我想再看看她住的地方。”
鳳來戲班住那宅子還遠着,東來雇了輛車,一路沈柳德都在發呆,猶如行屍走肉般魂不守舍。及至下車來,戲班門口依然紮着彩綢,挂着花布帶子,沈柳德一見便朝前沖了兩步。
沈寒香忙朝東來使眼色,兩個把沈柳德一左一右扶着,門上識得沈柳德,知他是常來找公蕊的。忙使個小厮去告訴班主,另一五旬喚作常壽的門房上來攏着袖子問,“沈家大少來了,可是來吊唁的?”
沈寒香忙叫東來去取封好的銀子,遞上,點頭:“靈堂可設在班子裏的?”
那常壽笑接了,又請沈柳德在綢上留名,才道:“陰陽先生算了,說得停足六天,第七日五更出殡才好。”
沒等多說幾句,沈柳德已要朝內走,被常壽攔了住。常壽笑時眼角拖着幾道紋,頗有點狡黠之意,他道:“請二位貴客先去海棠苑裏坐一會兒,正有貴客在拜,須臾小的命人去請二位,請這邊走。”
沈柳德嘴唇一動,便要發作。
沈寒香忙拽他袖子,東來在旁也抓住沈柳德一條胳膊,三人先去海棠苑裏坐了,兩個丫頭捧上茶來。
沈柳德自沒心情喝,沈寒香也顧着盯他,不想在此處生出什麽亂子來。見他神思游移,也不可此時勸他什麽,怕惹得出醜來。
于是叫東來去外面守着,二人坐着都無話,足等了半個時辰,才有小厮來請。沈柳德大步跨出門去,恨不能飛,因問那小厮:“方才是什麽人在?”
“張大學士家的二公子,早少爺半個多時辰來的,與咱們蕊姑娘生前有舊,便多說了幾句。哭得喲……啧啧。”小厮嘆氣,“蕊姑娘也可惜,這麽韶華正好的,京城裏那些個貴人,專來就為見她一面,偏出了這檔子事,真是紅顏薄命。班主說了,過幾日去大音寺請高僧給她念往生咒,來世不說富貴,清清白白的來去就是她的福氣了。”
沈寒香一聽這話,便覺話裏有話,而沈柳德一聽張大學士又有點怒意上頭,他又吃了酒,便朝東來使眼色,東來把人死死攙着。
“确實可惜了。”衆人皆各自黯然,思及公蕊生前音容笑貌,剛毅個性,伶仃身世,才漸聲名鵲起,就已香消玉殒。卻又是自盡的,也無話可說。
到靈堂處,滿院香蠟紙錢氣味,沈柳德一見公蕊靈牌便站不住了,膝一軟,跪倒在蒲墊上,而棺材還停着,棚子裏略有怪味,卻也難免。
外頭道士、哭靈班子一應俱全,那公蕊是個孤兒,也沒什麽親戚,不過喪事辦得并不簡陋,足見待她好之人亦不在少數。
小厮是要等着接沈柳德吊唁完後出去的,剛吃得一口茶,見沈寒香過來,忙點頭哈腰道:“姑娘好,可要吃點茶?小的叫人煮去……”說着便要招呼人去,被沈寒香止了住。
“別忙活,茶我不吃,不過向你問點事。”沈寒香道。
小厮臉上有些為難,不聽問什麽,便要搖手,見沈寒香摸出個荷包來,掏出兩枚銀锞子,足有五六兩了,卻又是海棠式的,頗讨喜,這才笑逐顏開道:“姑娘請問。”
“你們蕊姑娘去前,可見過什麽人?或是出了什麽事麽?方才你說,清清白白來去,又是為何?”沈寒香眉頭皺着,“我與蕊姑娘認識也有些日子,知道她最是潔身自好的,乍然聽說她去了,也是怪道她心性堅定,怎會這般去了……”
小厮嘆氣搖頭,将銀子收好掖在腰間,壓低聲,引着沈寒香向樹後湖邊走去,四下瞥見無人,道:“若問旁人,旁人必說不出什麽來。可巧那日,正是我和師傅在門上當值。就在蕊姑娘這事八九日前,具體是哪一日我也記不起了。只不過第二天她就叫班主撤了她的牌子,也不唱戲了。那晚上正是天黑的時候,二更鼓過好一陣了,我正打盹的時候,蕊姑娘才從外頭回來。她本也常歸得晚,卻少有那樣晚的,不過子時就回來的。身邊連個丫鬟都沒帶,只她一個人,神情慌張,頭發也亂,我睡得迷了,也沒太留意。打了燈籠在前給她引路,到這院子門前,冷風吹了我一路,也算醒了神,正請她自進門去。才看見她頭臉稀髒,領子也破了,嘴唇,臉頰俱又青又紫。我也不敢與她搭話,只道是怕在外頭惹了什麽人。卻也不知就裏。”小厮又是嘆氣,“這麽個人沒了,咱們班子怕要有番變動,班主愁得連日睡不着覺。”
沈寒香心底震得難以言語,半晌才打發小厮去,自留在湖邊站了會兒。
沈柳德足在靈前哭了個把時辰,還不肯辭去,沈寒香叫東來把他扶起,硬是拖着走了,沈柳德喝醉了酒,兼之心內滞悶,有如軟腳蝦一般被弄上馬車。
回了家就鎮日在床上睡着,雙目無神盯着帳頂,晚來也不吃東西。沈平慶來了一次,見他此等模樣,氣得賭咒發誓就當沒這個兒子,被幾個妻妾勸着回去,各自替他擦臉順氣喂湯羹吃。徐氏也在跟前,打發人去看着沈柳德。
“老爺不必太過擔心,德哥尚年輕,沒經過什麽事,等過了這幾日,給他娶一房媳婦,收收心才好。”林氏吹涼燕窩粥,喂至沈平慶嘴邊。
徐氏想了想,連舉出幾家能與沈平慶般配的姑娘家,不過她又道:“匆忙給柳德定親,怕委屈了姑娘家。”
林氏笑道:“要進了門,有夫人照看着,再不濟,還有咱們這些人,哪就委屈了她?”
沈平慶沉默不言,唇邊兩道深紋,一番咀嚼之後,方道:“大了,我管不住這小兔崽子,娶個媳婦好。”
于是吩咐徐氏、林氏各自留意着,待個十日,看能否拟個合适人家,把草帖寫了,先相着,不再管随不随沈柳德的意。
“他要是個出息的,就老實呆着,要還不老實,我也管不得他了。”當晚沈平慶去馬氏屋裏看她病好些未,就在林氏屋裏草草睡下,次日一早接令,叫半月後督工辦差。沈平慶便讓徐氏趕緊拟個人家來,草帖也叫人備了下來,只待定了人家,兩家彼此看合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