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侯門
且話分作兩頭說,孟良清與沈寒香議定之後,親進京了一趟。先回家拜過父親,他父令他入宮見他姑母。
他姑母早年入宮便擔司墨一職,伺候今上筆墨,凡奏疏均經她手,添香研墨,無不親理。今上賞識其人品,每每五更點卯,他姑母便在暖閣候差,三年無論寒暑,從無不細心周到的,便點了她作為昭容,如今已至妃位,封為德妃,賜住霜雲殿。
孟良清更衣入宮後先行至霜雲殿內拜見德妃,德妃昨日便收到他要入宮來的消息,彩繪玻璃圍屏隔着,隐約能聽得孟良清在外禀報:“前些日子請了陳太醫前去,母親怕娘娘擔心,清亦覺得累娘娘擔心頗有不是,特入宮向娘娘告罪。”
裏頭傳來德妃的聲音,溫柔非常,“無事便罷了,起身罷,你近前些。”
孟良清朝前走兩步,那玻璃圍屏上隐約投下他的身影,德妃見了,便道:“清兒又俊了些。”
孟良清謙了幾句,便先辭過,自霜雲殿出來,與他交好的三皇子派來的小太監早已在門外候着,見來了,便迎上來問安請去。
孟良清不大愛進宮逛的,他素喜靜,且宮中拘束甚多,雖及今朝得天恩賜,民間風俗亦比前朝開放。宮中卻反從不為先,因循守舊,便在宮內行走,亦得萬分仔細,不得亂看亂語。
及見到三皇子,孟良清方稍神色懈怠。聖上第三子名清林,本在練劍,孟良清站着看了會兒,待蕭清林歸劍入鞘,四名宮女捧着銅盆彩盤等物上前,蕭清林自取過手帕擦汗,随手擲于盤中,攜了孟良清入內。
“前日你叫人帶信來,說有事一定要見我,不知是何事?”蕭清林生得眉鼻英挺,嘴唇極薄,猶如刀鋒折轉一般堅毅。
“不是什麽大事。”孟良清咳嗽兩聲,四下看了眼。
蕭清林便命宮人退出,喝了兩口茶,叫孟良清也用。
“給你留的大紅袍,嘗嘗,我是不愛喝的,太苦。”
孟良清并食中二指為劍指,托着杯底,另一手圈着杯壁,嗅過而後入口,略一點頭,“殿下有心。”
“自回宮來了,要見你一面也難,不過一點吃的喝的,但凡你要,使個人來找我要便是。還是說正事罷,有什麽難為的事要來求我?”
孟良清便将少時在夢溪縣識得個女子,一見之下,便已傾情,此後年年歲歲回夢溪去,此女必關懷備至,偶然小聚,品茶問道,頗覺得惬意。
“要真心喜歡,納為妾室便是,我說今日什麽風把你吹來的,原是向我炫耀來了。”蕭清林玩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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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心待她,如何舍得委屈她。”
蕭清林一聽這話,便肅了臉,捏着下巴,一番思索後方道:“嚴睿英近來常入宮求見我母妃,前次來請見貌似是七日前,我在裏頭的人回說是等你娘回京之後,尋個時候,去見一見他外甥女。”
孟良清點了點頭。
“不過我母妃不知你娘究竟怎麽個意思,卻也沒即刻就答應。聽說此番你只身回來的?”
“我娘這幾日咳嗽,待風寒褪了,方才回來。”
蕭清林笑道:“你知道我素來是不講求禮法的,那沒勁,但如咱們這般人,最是天底下命苦的。愛而不得求而不得之人猶如過江之鲫,她若真心待你,又何求名分?”
孟良清忙道:“她還不知這事,我也怕唬着她。”
“你倒有心,說得我也想瞧瞧,究竟哪樣的女子能讓你動心。”
孟良清赧然垂首,默然不語,像思及心上人而羞窘。蕭清林便不笑話他了,只道:“自打父皇說要母妃為你保媒,求上門來的人家不少,俱是京中顯赫人家。嚴睿英雖非志在必得,但若不遂了他的意,連帶我林家,也要被他記上一筆。今日便就點到此處為止,你回去再想一想,為點兒女情長,值是不值。”蕭清林目光不錯地注視孟良清,見他似在思索,并不逼他,嘆了口氣,笑道:“我怎麽便沒遇上個想娶為正妃的,所見俱是滿口詩詞歌賦,或是琴棋書畫,就遇不上個與我一般癡醉武學的,我看也要去求個月老保佑了。”
“戲文裏不是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蕭清林忙忙擺手,“別提戲文,母妃近來總在屋裏擺小戲,我這受不了……”
孟良清一哂,便只吃茶,略坐了會兒,就辭了出宮去。
那晚上孟良清向忠靖侯禀過了此事,忠靖侯對沈家略有印象,便道:“是宣德年間,為今上在南林修建行宮那個沈家?”
“正是,不過如今家中沒落,三代以內,再無人官居六品之上。”孟良清說着話,有點咳嗽。
忠靖侯便叫人給他捧茶來,手爐也取來一個。
此時盛夏,夜間雖并不很涼,卻也讓忠靖侯擔憂愁眉。他面目嚴肅,便問:“陳太醫的方子,吃着究竟見效不見效,若不行,便換個來瞧。”
“路上趕得急,受了點風,今日才咳的。”孟良清道。
忠靖侯于室內來回踱步,細想之下,沉吟道:“倒是怕今上不會答應賜婚,門戶太淺,亦不是好事。可還相中了別家?”
丫鬟捧來細刻牡丹魚紋的手爐,外裹了層彩緞縫的布套,才放到孟良清手中。
“正要這般才好,今上必會答應,不過得費一番功夫,做出個勉強的樣子來。”孟良清胸有成竹。
忠靖侯卻仍擔心,便道:“待你禀過了再說,不可急進,也莫惹毛了嚴家。”
孟良清回說知道,一時間父子兩個各有心事,彼此無話。私下裏忠靖侯差人去詳查沈家三代內田産、家財、官職之事,孟良清久不曾在京裏住,随身帶着的五個丫鬟正在屋裏各自鋪床挂帳。
彎月穿了身水紅的刻絲小褂,薄袖自腕上滑下,她臂中一點烏黑細痣,如同白玉上沾了粒芝麻。此時扯下汗巾子替孟良清擦了擦額頭,怪道:“怎麽出這樣大的汗,還捧着手爐。”忙把手爐拿去,換來杯茶讓孟良清捧着,喂了顆鹽津梅給他潤口,叫外間的丫鬟去取夜裏用的素香來。
帳子裏早熏過了,熏籠已移到外面,另有丫鬟簟竹、沃玉、年英,及孟良清之母親挑來的個桂巧,各自在帳內挂上彩綢香囊之物。
沃玉将盆捧來,簟竹便伺候着孟良清洗漱。
年英摸了摸床上,過來回說:“回來得晚,沒熏多一會,尚有點潮氣,不如晚一些再睡,等藥吃了,咱們下一回棋,再歇罷。”
孟良清點了點頭,不過出去半日,覺得精神不濟,便道:“你們下就是,我看一會。”
都知他累了,丫鬟們也未多鬧,其中沃玉與年英二人最是愛玩鬧的,也都收斂着,專心下棋。彎月便把裙子掖着,坐在孟良清身邊,與他端水,吃了藥就不好吃茶了,孟良清是極想吃一鐘好酒,好去睡的。就叫人溫了熱酒來,暖和的吃了一鐘,覺得身上好受了,便去躺下。
他房裏素來不留人伺候,值夜的兩個丫鬟都在外間,草草睡了。次日聽說他回京來,禮部尚書之子林文德午後便來了,陪他說了會話,送來的犀角金玉等玩意,孟良清叫收着了,也預備了回禮,待過幾日打發人去送。
之後凡從前有交情的京官,多打發兒子來問候,孟良清略見了幾個,就讓丫鬟都擋了去,便說他病症難受,已經歇下。
夜裏孟良清本欲早早睡下,不知他姑母自哪家公子哥那得的消息,知道他不好了,叫太醫院醫正來瞧。
又換過旁的方子吃,夜裏出了一回汗,被子褥子俱被汗水濕透,半夜裏丫鬟們服侍着以大毛衣服裹着他起身,換過了被褥,才又讓他睡下,屋裏火盆熏得暖,孟良清不覺得如何,彎月服侍他躺下,朝領子不住擺手扇風——
“你是無事了,熱得我們……”
“有勞。”孟良清笑道,疲累不堪地閉上眼很快睡了去。
三日後晌午,忠靖侯夫人回京,孟良清已覺好了,出門迎他母親,一路扶着進來,邊走邊向他娘說了這些日病症并不嚴重,略吃兩劑藥就好了的,何必如此擔心,着急趕回來。
孟母握着他的手,他掌心出涼汗,孟母替他擦了擦手,低聲道:“你不在夢溪,我一個人呆着有什麽意思,也曠了這麽多日,該回府來。伏天你正當難過,哪個照顧我都不放心。年年觀荷都是咱們娘兒倆作伴,眼下日子也近了,可不就先回來。”
之後更衣開筵,一早府中便知夫人要回,原本孟母不在,府裏上下由一陳姓姨娘打點,于是一早便治酒辦席,粗粗治下兩桌,不至中午,三位姨娘與夫人問安,便留下用膳,下午聽戲說話,孟母為人溫柔和善,給府中不必要聽差的下人俱放半天假,又叫丫頭子捧着一鬥金銀、珍珠、玉墜或精巧配飾之類,叫裏頭伺候的丫鬟們都去抓取,各自抓到什麽便道一句謝賞,也不必去跟前打擾。
直忙到掌燈時分,孟母才卸了殘妝,韶秀拔去珠花串輕放在盤中,一面向孟母禀道:“回來那日小侯爺便進宮給德妃娘娘請安,還見了三皇子,沒去林貴妃處,回來侯爺問過話,便有些累着了,才将養好了些。”
“侯爺問了他什麽?”孟母系今上登基時重臣阮太傅嫡女,名喚阮淑姵,細細柳眉卸了去,她眉眼其實極淡,若無黛畫,如一縷殘雲。鳳目卻犀利,另一丫鬟與她擦臉,先時那人又道:“侯爺将下人都打發了出來,不過送手爐進去時,聽得一句‘今上必會答應’,後面便沒聽見,怕侯爺要生疑,自先出來了。”
阮淑姵洗漱罷了,打發人出去,唯獨留陪嫁過來的韶秀陪自己睡着。久久之後,韶秀小聲問:“夫人可睡了?”
“沒大困勁。”阮淑姵嘆了口氣。
韶秀側着身,黑暗中眼光銳利,“奴婢覺得,侯爺怕知曉了什麽,不過小侯爺素來慈孝,怕是聽了侯爺什麽話……”
“他懂什麽!”阮淑姵一時疾言厲色,不過嘆兩口氣,沉聲道:“睡罷,來日還長。”
韶秀立時噤聲,彼此睡下,阮淑姵輾轉幾次,方才停了動靜,漫漫長夜,卻也如此日複一日度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 補更已完成~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