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易然在門口不知蹲了多久,腳下散着一地煙頭,走道裏煙熏火燎的,甚至引來了物業。
他穿着皺巴巴的襯衫,頂着一頭鳥窩一樣的亂發,臉色頹廢,眼睛裏全是血絲,嘴唇幹裂起皮,舔一舔能嘗到血味。
易然的不耐煩都寫在了臉上,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種快要殺人的氣場,前來交涉的又恰好是個年輕人,被他氣勢洶洶的這麽一瞪,冷汗都下來了……最後好說歹說同意站到通風口去。
易然靠着窗口,皺着眉拆開第二包煙……從睜眼到現在他滴水未進,嗓子幹得像烈日之下的沙丘,仿佛說句話都能冒出火星來。可就算如此,還是自虐似的一根又一根的抽煙,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抵消他心中的焦躁,與難以言說的不安……
電梯門一開,林渡差點沒被撲面而來的煙味嗆着,正咳嗽呢,手裏的缰繩突然一緊,等反應過來,軟糖已經撒丫子沖出去了,興奮的狗叫聲響徹整個樓道。他眯起眼睛,擺手揮開眼前的霧氣,看着站在不遠處高大的人影,聲音冷得像冰,“你來做什麽?”
“我……我……”易然的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了,他慌慌張張的開了好幾次口,側頭重重咳了幾聲,才斷斷續續地道:“我……是來道歉……咳……咳咳!”
“好。”林渡打斷他的話,“你的道歉我接受了,現在可以滾了嗎?”
“……”易然捏緊拳頭,“你就不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我昨天晚上就說過,不想再看到你了。”林渡冷笑一聲,“難不成易少就只記得那些銷魂的片段,剩下全忘了不成?”他諷刺完這句,吸了口氣,牽着狗繩将幾乎貼在對方身上的軟糖帶向家門。
可阿拉斯加這種大型犬,犟起來的時候是真真誰也拖不住,林渡扯了兩下發現拽不動,幹脆一甩手,讓這對親兄弟相親相愛去了。
結果走沒兩步被人一把拽住,易然掐着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林渡一陣生疼,“放開!”
“不要!”易然的聲音有些發抖,“放了你你就去跟那個人渣好了……你就這麽看不上我?寧願跟他旅游,也不肯陪我過個生日……”
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我、我也不知道你會提前回來……”
林渡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對方這話荒謬的他就特別想笑,“你他媽帶着人去我家上床,還怪我回來的不是時候?!”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在乎你是什麽意思。”深深吸了口氣,林渡不顧疼痛,面無表情的抽出自己的手,揉着紅腫的手腕,“你違約在先,我們之間的關系到此為止——除了這個,你還想要我說些什麽?是把你罵一頓?甚至揍一頓?”
他閉了閉眼,聲音裏全是疲憊,“……既然我放過了你,你也放我一次,成不成?”
易然眼睛紅了,“我不想放過你……我不知道為什麽林渡,我……我收到照片的時候,嫉妒的都快瘋了……憑什麽是他先認識的你,他又憑什麽讓你念念不忘。不過是個前任而已,誰他媽沒個前任啊,可我就是過不去這個坎,所以……“
“所以在把我家鬧得亂七八糟之後,又默許你的老情人留下來?”
“我……”易然幹巴巴的解釋,“我喝多了……我以為……”
“閉嘴吧,你要是說以為那是我,我真能把剛才吃進去的東西都吐出來。”林渡嗤笑一聲,他挺直脊背,揚起下巴俯視着眼前垂頭喪氣的青年,微啞的聲音裏帶着一絲隐痛,“在你用這種幼稚的手段報複之前,就不知道問我一句……萬一,我是說萬一,事情并非是你所想……”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湖再度翻起漣漪,林渡再說不下去了,他閉上嘴,心想我又跟他解釋什麽呢?事到如今再提起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對上那人漠視的目光,易然只覺得血管裏的液體一寸寸冰封,他站在那裏,渾身僵硬,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軟糖甩着尾巴穿梭在兩人之間,發出不合時宜的歡快叫聲,大尾巴一甩一甩的拍着林渡的小腿,卻又咬着易然的褲腳,似乎想将他再拽過來些。
林渡轉身,将略有些發抖的手插進口袋裏,去摸房門的鑰匙。
他沒有再回頭哪怕一次,任憑對方近乎赤裸的目光燒灼着脊背,即将把門關上的那一瞬間,軟糖矯捷的從門縫裏竄進房間,身後,易然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樓道裏,帶着幾分強硬的意味。
“我會反省,我也會認錯……但是我們之間,不會就這麽完了!”
回答他的是重重的關門聲,就像他昨夜回應林渡的那句“生日快樂”一樣。
林渡任憑那腳步聲徘徊不去,自顧自走進已被打掃幹淨了的房間,洗幹淨的枕套挂在陽臺上,一眼看去,客廳光禿禿的一片,總覺得像是少了點什麽,卻又似乎什麽也沒少。
林渡站得腳都麻了,才想起自己完全可以坐下。
這裏沒有胡亂丢棄的空酒瓶,沒有無處落腳的垃圾,沒有吃到一半的蛋糕和零食……也沒有那任性的、讓他受傷的人——這才是他的生活:幹淨、單調、整潔。
就是有些寂寞……不過這總會适應的,林渡想,等休息一段時間,狀态恢複一些,他或許可以開始物色新的獵物,又或許能從中找到合适的“同居人”……
畢竟母親那邊的擔憂還在,林渡不想讓她費心,就必須極力證明自己過得很好。
……如果沒有遇到易然的話,就更好了。
不過顯然,對方并不這麽認為。
傍晚林渡開門丢垃圾的時候,發現易然還在樓道裏坐着,彎着背,襯衫上滿是蹭得牆灰。
聽見動靜,那人猛然擡起頭來,恰恰對上林渡十分複雜的目光。他臉色很差,皮膚紅得有些病态了,額頭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冷汗,嘴唇發白,卻還是艱難的笑了笑,”我就知道你舍——”
“嘭!”
林渡面無表情的關上門,找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等李平朗慌忙張的表示半個小時之內到以後,他又開門想跟對方說清楚,結果發現易然靠在牆邊,雙眼緊閉,已經是意識模糊了。
林渡張了張嘴,原本滾到嘴邊的犀利言語,最後卻只化作一聲嘆息。
他彎下腰摸了摸對方的額頭,快趕上鐵板了,灑點油上去滋滋作響的那種。現在是入秋的氣候,風挺涼,走廊裏又通氣的,昨夜宿醉加上空腹了一整天,就算是鐵打的也得病了,何況易然其實過得并不算好,自從一氣之下從林渡家裏沖出去開始,他便一直活在低谷,始終沒能爬出來。
林渡猶豫了很久,還是極為艱難的将人扶進家門。
他不至于恨到要對方去死的程度,何況要是真出了問題,自己可是要負責的。
不過想用這個指望他心軟就太天真了——林渡懷着最後的仁慈抓了件外套丢在易然身上,轉頭回房間把門一鎖,不管不問。
沙發上,易然緩緩睜開眼睛,有些開心又有些失望的望着林渡房間的方向,眼眶發酸。
他抽了抽有些堵塞的鼻子,在沙發上艱難的翻了個身,不動了。
又過了一會兒,易然口渴地難受。
其實在外頭時還好,這會兒靠着柔軟的沙發墊,身體上的不适感瞬間明顯了許多。他想叫林渡的名字,偏偏嗓子太啞,發不出聲音,便搖搖晃晃的直起身來,往冰箱走……
一般在家的時候都是燒水為主,林渡買了個過濾的水壺,然後泡成茶之後凍在冰箱裏,方便飲用。
易然燒得頭暈腦脹,完全忘記了林渡離家這麽多天,怎麽可能還有時間泡茶……于是他迷迷糊糊的打開冰箱門,在空蕩蕩的保鮮層中央,放着一小盒手工餅幹。
上周易然買的那些零食,都在昨天晚上消耗的差不多了,唯有這盒餅幹上貼着字條,易然的那群狐朋狗友看見了,沒敢去動。
……直到現在,被他以這樣一個措手不及的、突如其來的方式,發現了。
易然愣在那兒,任憑嗖嗖冷風吹着他的臉,好半天才回過神,打了個噴嚏。
而與此同時,門鈴響了。
林渡從房間裏出來開門,見易然傻子似得杵在冰箱門口,懷裏抱着個東西。
他臉色立馬變了,“還給我。”
“……不給。”易然揉着鼻子,含糊的聲音十分沙啞:“這是你送我的……”
林渡現在的心情大概是上學寫情書被全校朗讀,既羞恥又尴尬,“我不想送了。”
“哪有送出來的東西還收回的道理……”易然撇撇嘴,耍賴的蹲了下來,“不給……就不給。”
林渡的嘴角抽了抽,覺得自己不應該跟傻子計較,幹脆一把打開門,沖滿頭是汗的李平朗道:“給我把人帶走。”
“唉、唉……”李平朗這氣都沒喘勻呢,一看自家發小又耍神經,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祖宗,你幾歲了?”
易然陰森森的瞪他一眼,比起先前對着林渡的模樣兇狠的不知道多少,李平朗氣不打一處來,上前生拉硬拽的拖人起來,“走走走,沒看到人家林總不高興呢麽?我昨晚就不該提早回去,一秒鐘不盯着都不行……”裝模作樣的呵斥幾句,轉頭向林渡笑道,“林總,這傻逼我就帶走了,回頭等他清醒了病好全了,再來給你賠罪……”
林渡漫不經心的擺擺手,“把東西留下。”
易然當然不樂意,被李平朗一句,“都這樣了你還想氣他?”給打敗了,猶猶豫豫、依依不舍得放在桌上。
去醫院的路上,李平朗把易然大罵了一頓,具體內容跟先前差不多,反正易然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只專注地、看着手裏掌心大小便簽紙,這是他從餅幹盒上撕下來的東西,帶着一絲絲冰涼的溫度,卻莫名的暖。
他看着上頭娟秀潇灑的字跡,直到視線模糊,忙不疊揉了揉眼。
李平朗驚悚的望着他,“……你不會給我罵哭了吧?”
“……哭你媽。”易然抹了把臉,嘶啞道,“老子是感動的。”
李平朗噎了一下,心說你這感動來得太他媽不是時候了,早點何必弄成這樣?
其實剛才罵易然的時候他心裏也有些懊悔,昨天在知道易然要在林渡家裏開Party的時候,他就有一種強烈的、不好的預感,但那時候對方正在氣頭上,他說什麽也沒用,只好看着人別鬧太過。
後來十一點多的時候李平朗帶着大部分人提前散場,易然喝多了靠在沙發裏,拖都拖不起來,他忙着招待人沒注意,不曾想Randy竟然自己留下來了……昨天晚上易然一個人跑過來找他的時候,稀裏糊塗把事情說了七七八八,只不過那時候他也喝多了,不然也不至于一覺睡到剛才,被林渡一個電話叫起來……
現在他除了罵兩句,還真幫不到別的了,李平朗嘆口氣,将空調溫度調高了點,“你先休息吧……到了醫院我再叫你,剩下的事情,等病好了再說。”
易然閉上眼,沒再說話。
後來李平朗給林渡打電話,說易然高燒轉肺炎,不過好在沒什麽大礙,就是要住院一段時間,希望他偶爾能來看看。
林渡對此不置一詞,只簡簡單單說了幾句祝康複的話,便把電話撂了,聽着話筒中滴滴忙音,說不上痛快又或是難受,只單純覺得有什麽壓在心口,沉重地讓他喘不上氣。
他承認,自己還是有那麽一點點、一點點的在乎,他不希望易然出事,更不願為此妥協。
次日,林渡讓小樓送了個果籃過去,想着就這樣吧。
自己仁至義盡了。
這段事情暫且告一段落,易然住院的這段時間裏,林渡難得清淨幾天,幹脆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除去剛簽下的項目之外,其他幾個工程也運轉良好,其中有幾個還是從陳宇輝手上真金白銀砸過來的,大部分資金都是林渡投資理財的小金庫,目前來看,收益相當不錯,甚至不賠反賺。
對于這一點,他不得不感嘆一聲對方還是有眼光的,如果不刻意插足他的私事,兩人指不定還能成為朋友。
但現在,林渡只想讓陳宇輝快點滾蛋,越快越好。
除此之外,倒是林夫人打電話,說是有個親戚結婚,要他抽時間過來一趟。
面對母親,林渡自然無條件的順從,一口答應下來,并将時間定在下周周末,訂好了車票。
後來林夫人又問了最近的情況,聽聲音來看心情很好,林渡沒忍心提自己分手的事情,三言兩語的哄了過去,斷斷續續的聊了一個多小時,挂斷電話的時候,他長長松了口氣。
其實他知道母親因為小時候的原因一直對他抱有虧欠,所以才在自己出櫃的時候毅然決然的站在他這邊……也正是因為,對方知道這條路難走,加上身邊的親朋好友一個個結婚生子,所以在有些時候,展露出過分的關心來。林渡不讨厭這種感情,他這個人看着好相處,其實活得很獨,除去生意上的酒肉朋友以外,他幾乎沒有交心的朋友,所以已經習慣了将所有情緒埋在心裏……所以林夫人的存在,多少給了他一個感情的寄托,雖然林渡大多時候顧及着對方的感受,并未真正有過抱怨。
孤獨、隐忍、薄涼……林渡從來都是這樣的人,以前是,現在是。
以後也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