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霎時間,空氣凝結,有什麽涼飕飕的從腳底起,爬上天靈。炙熱的眼光凍得濃稠,僵冷,像凝固的柏油,從黑洞洞的眼眶裏,毒一樣漫出來。

餘夜昇一言不發,反是阿三開口:“他能要我的命?”仿佛受了多大的屈,阿三唾了口痰,蹬腿站起來,“是伊運道。”

老六笑得玩味:“前年碼頭上陳阿狗那麽多人圍你,上棍子,上砍刀,你可一點事兒沒有。”

餘夜昇挑眉,一拉長衫:“有話直說。”他是藏着後招的,今朝他作興不會放過夜莺。

果然,老六向他拱手:“阿哥,可還記得同肆會館那晚的事?”

老三眉毛一橫:“你今天是怎麽了?那事關這小子什麽幹系?!”

老六淡淡瞥了兄弟一眼,似同情,又可憐,還有些許瞧不起:“你白相過的那個影帝段岚峯……”他故意停在這裏,把那個亡故的名字拉長,确保夜莺聽去,“阿哥交代我辦的身後事。落葬那天,有個徽班唱戲的班主來送殡,哭着嚷着,說自己是段岚峯的師傅。”

講到這裏,夜莺的樣子明顯一蹙,餘夜昇發現了,沉住氣,叫老六:“接着講……”

“我好奇那大明星還唱過戲,就同老頭子多講了兩句,他告訴我,段岚峯還有個弟,可惜犯下大錯,挨了頓打,讓戲班轟出去。”老六明目張膽地瞧夜莺漂亮的臉蛋,“那小子長了張旦臉,倒學得一身武生的好本領,真算起來,要活到今天……”他像只狐貍,踱步,來到夜莺跟前,“就跟你……差不多年紀。”

“阿哥,我已經查到,死的那個日本陸軍少佐,那天也在同肆,和段岚峯一起。”那個污糟的,淫虐不堪的夜晚,餘夜昇和夜莺相識的最初。

厲喝聲,驚堂木一記:“你到底是誰?!”

夜莺依舊挺直一把脊背,卻不再看餘夜昇,他收了目光,前額的頭發長了,蓋下來,壓着眉,眉又貼着眼,變成一尊天水藍的雕像,他似乎不打算解釋,也沒有求饒的準備,完全任憑處置的不辯白:“你心裏既然定了,我是誰,不要緊了……”輕輕的,他不知對誰說。

“媽了個巴子!”這時候,結巴反倒不結巴了,他外號炸天響,不是沒有道理,眼前閃過一道刺眼的亮晃晃,“我弄死你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他揮刀,向夜莺的頭上砍去。

17.不渝

阿三撲過來,來不及了,刀比他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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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滴答……

一行血,山徑上蜿蜒的小河,洇濕夜莺顫抖的睫毛,冰涼地滑過鼻翼,沁唇角,滴落藍衫上。

“阿……阿哥……”結巴抽刀,嘩啦,山洪一樣,夜莺的眼前一片血光。

“阿哥!”老六沖上來,摁住餘夜昇鮮血淋漓的手掌心,“你這是做什麽!為了他!你值得嗎?!”

“值!”黃豆大的汗珠滾滿頭,餘夜昇臉色蒼白,可眼神還是那副領頭人的樣。

他推開老六,朝夜莺伸手,都不會走路了,夜莺傻愣愣的,腳踩棉花,秉着一股本能蹒跚到餘夜昇身邊。他用雙手把住餘夜昇,摁在血口子上,可黏糊糊的熱,怎麽止都止不住,餘夜昇揪他顫栗的手,往指縫裏一扣,把人拽到身後,用半邊膀子護着,“就憑他是我的人!”

結巴又悔又惱,站在原地跺腳,惡鬼讨命那麽瞪夜莺:“阿哥啊!你是被這個小賤人灌了什麽迷湯了呀!”

夜莺攥着的手冰冷,那是餘夜昇失血後的反應,可手指又緊牽,有勁的,一根纏着一根,像長在一起,分不開,恍惚着,他仿佛聽見餘夜昇,不許別人用那種輕賤稱呼講他。

“他要是女子,随了我,也該有個名分,你一日喊我大哥,眼裏就得容他!”餘夜昇于堂屋中環顧,汗濕了他的黑發,連睫毛上也綴了水光,奈是無情都有情了,“更何況,段岚峯要是他的哥,還能讓他在館子裏讨生活?!人都死了,還能靈魂出竅,去給他通風報信?”

仔細一推敲,确實說不通。

餘夜昇在夜莺攙扶下,拾起地上沾血的小刀,往桌上猛得一立:“這件事到底為此。以後,我不想聽到你們任何人刁難他!”眼眶酸脹,夜莺忍淚,哆嗦兩瓣唇,極小聲的,用只有餘夜昇能聽見的口型,喊了他,“哥……”

三日後,日本人的汽車如約而至,提早一小時,是來接餘夜昇的。

夜莺仔細包紮好餘夜昇的傷口,為他更衣。還是一身黑色的長衫,外罩對襟暗花的大綢馬褂,頭發用司丹康打理到腦後,露出清爽的額頭,鞋子換了皮鞋,配衣服挑的黑色,夜莺對鏡站在餘夜昇身後,将他衣服上的每一道皺褶都撣平、拉直。

他也換了一身新衣,白色的,鮮得好像是沾了露汁的水仙,餘夜昇笑他:“你又不出客,怎麽也打扮起來。”

夜莺的目光從餘夜昇雙肩滑過,一點點望進鏡子裏:“昇爺,你瞧,你一身黑,我一身白,我們可般配?”他說般配,眼裏存着纏綿,這些天夜莺無事總這樣看餘夜昇,便是不說話,也滿屋子春情。

掌心結了痂,偶爾還疼,但餘下的都是癢,他與他多情的眼在一面鏡中相會:“怎麽,還想同我做夫妻?”可惜是不能如願的,餘夜昇在外頭替大先生養了幾房“姨太”,她們也沒有婚書,卻可以堂而皇之地與他做人前夫妻,喊他做先生。

但夜莺不能,即便他和他才有同床共枕,颠鸾倒鳳的快活,那也只是一筆風流。

他有自知之明,突兀垂下眼,斷了如絲情波:“我一介男兒身,能在昇爺跟前伺候一場就是福分了,不敢奢望。”

這種卑微的認命,無聲向他托付一片赤忱,是芳心暗許,便要在得失磋磨中戰戰兢兢,怕他不要,又怕他收了扔棄,幾乎虔誠,幾乎小心翼翼。

不想被餘夜昇看出來,夜莺背身躲到小桌邊,從竹筐裏找出一把剪子,來剪他衣領上的線頭。

冰冷的剪刀貼着餘夜昇的咽喉開阖:“你就不怕我真是段岚峯的親弟來索命?”

餘夜昇用傷手把那把剪子抛回筐裏,摸着夜莺的手指尖,放到唇邊摩挲。他不講是與不是,很坦然:“怕就活不到現在了。”摟過夜夜纏抱的細腰,硬是要弄髒那身無暇白衣似的,餘夜昇揉皺覆腰的白綢,将鼻尖抵在夜莺後頸,嗅他發尾幹淨的氣味。

溫軟的氣息在耳畔,恰似柳絮在碧波上無意的蕩漾:“我知道你去見日本人,他們都是吃人的鬼……”他竟然在擔心,餘夜昇狠狠抱緊他,“如果這次你……”後頭的話,夜莺不講了……

纏了紅線的剪刀柄陳在桌上,不像是個冰冷的死物,反而癡情的似一片不可收回的丹心。

這場吻,柔軟的不摻色`欲,嘴唇戀戀不舍地分開。

夜莺對餘夜昇說:“你為我做的事,我也一樣做得到。”

18.美人

去的是一處紅瓦白牆的俄式建築。

牆上爬瑰麗的三角梅,只是疏于打理,頹廢萎靡。

往來的日本兵,統一着枯草黃的軍服,軍靴塵土飛揚,嚴謹劃一的步調,将四周染上一層肅秋的沉重。

餘夜昇原以為會在這棟洋房裏遇到社會各界的人物,那些日本人極力想拉攏的政要名流,可是沒有,今晚筵席,他是名單上唯一賓客。

招待他的人叫敷島英夫,是日軍派來調查軍官刺殺案的負責人,年紀輕輕已升任大佐銜:“餘先生。”他一見到餘夜昇,就用流利的中文,向他問好。

沒有穿日本軍官服,敷島一身燕尾洋裝,個子英挺。他有幹練出色的五官,單眼皮,鼻梁剛直,頭發向上推得很短,露出青色的頭皮。日本軍人的冷硬作風是不屑言笑的,他卻喜歡在與人交談時頻頻揚起窄薄的唇角。

絕非殷勤,親善笑容的背後,是要挾,是絕對的力量,生殺一念間,從敷島進餐都不曾摘下的手套,椅背上永不離身的太刀,餘夜昇明白。

一個晚上,敷島絕口不提日軍官的死亡,反而對餘夜昇手上的佛珠饒有興趣:“我可以看看嗎?”

餘夜昇很大方地脫下來,雙手呈上:“大佐請。”

深紅泛黑的珠子撚在白色的手套中,失了佛性,像條被扼七寸的蛇:“餘先生也信佛?”

餘夜昇笑得含蓄:“戴着玩的,求一個心靜。”

“そが……心靜嗎……”敷島笑着,将佛珠還給餘夜昇。

“你們中國人講修身先修心,認為心無旁骛的長齋繡佛,不入世就可以出世,不涉紅塵就可以涅槃……”他高傲地仰起頭,輕佻的眼角,是對一個古老陳舊民族的藐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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