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書香閣問
又說姜夙興自打出了執法宮,到了英帝宮,自然先是去拜見自家老祖宗。
姜老太爺和七山祖師正在摘星樓上下棋,那摘星樓高聳入雲,頂端只有一方磨盤大小。遙遙望見兩個白發老者坐在那雲端,姜夙興仰着脖子望了一會兒,最後在地上叩三個頭轉身走了。
走到前院,一個大嗓門兒朝他吶喊:“姜二哥!!”
緊接着一道鵝黃色的身影筆直地朝他沖過來,後面還跟這一個紫色的小團子。
姜夙興一個轉身快速躲開這兇猛的撞擊,然後便是左手一伸右手一拿,将顧五妹和顧六妹兩個一高一矮的兩姐妹拎着後衣領抓在手裏。
“五妹,不是二哥說你,你好歹是個姑娘家,矜持一些。瞧,連六妹也跟着你學,這樣下去長大了誰敢娶你們。”把姐妹倆拎進別院內,姜夙興拿出二哥的樣子,語重心長的教導道。
“說的對,這兩個丫頭,瞧瞧,越發跟三姐兒像了。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這世上難得遇到一個李矛兄,可讓我們上哪裏再去找那第二個第三個呢?”
“就是李矛這個好脾氣,也快被你三姐給氣急了。前一兩年還好,第三年開始兩口子三天兩頭吵架,前一陣子還吵着要和離。”
這從西廂房裏兩個人說着話走出來,一個藍袍錦緞風流俊雅,一個紫玉長袍面容端正十分威儀。
一見這二人,姜夙興上前兩步拱手見禮,對其中那位紫袍男子道:“夙興見過文宗兄長。”
原來這二人正是顧家大哥和四弟。
顧家三個兒子,大哥文宗入朝做了官,二哥白棠入仙門修仙,四弟岚悠既無心做官也無心修仙,整日裏觀花賞鳥,一心只做個閑散的人。
眼下雖都看不出些什麽,可是二十年後,顧文宗封侯拜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顧白棠仙緣已到,突破元嬰,聞名諸界;而顧岚悠最是風流,又是個癡情種,與諸位女子情緣深種,卻是一個個的都不能長久。那些與他深愛的女子,總因為各種原因而與他生離死別。顧岚悠深嘗人世間的情愛苦楚之後,最後竟看破情關,遁入空門。
當然此刻,這兩位都是青年才俊,意氣風發。
顧文宗現如今已是禮部侍郎,頗有官儀,但微颔首,受了姜夙興這一拜。
顧岚悠笑道:“姜小兒已經長這麽大了?聽說你前些日子逼婚我二哥?怎麽樣?成了嗎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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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夙興一笑,道:“岚悠兄快別再提這茬,否則你二哥又要跟我黑臉了。”
顧文宗為人較為嚴肅嚴謹,與顧白棠很是相似。見這兩人打趣,不悅地皺眉道:“二弟他人呢?怎麽不見他來見我們?”
顧岚悠道:“對啊,我們從今兒個淩晨就到了,你們師兄一直說你們忙,怎的你來了卻不見二哥?”
姜夙興道:“實在對不住,兩位哥哥請體諒。近日裏西城正值多事之秋,白棠哥他身為執法宮大弟子被諸多事物纏身,方才還說一起過來呢,不巧那天柱峰上發生了人命關天的大事,白棠哥他必須去處理一下,臨走前特意囑咐我先來給諸位賠罪。”
顧文宗點點頭,“既然有人命關天的大事,他去是應該的。咱們等等也無妨。”
顧岚悠笑道:“喲喂,瞧瞧,這還拿自己不當外人兒。诶,我是不是該改口叫你一聲二嫂啊?”
這一處踩着姜夙興的毛了。他道:“顧岚悠,你要是不怕将來青燈古佛孤獨終老,你就只管喊。”
“嘿,至于嗎,還咒起我來了。我這個別的什麽沒有,只有三點:一來天生招姑娘喜歡,二來天生讨厭和尚,三來天生讨厭別人逼迫我、跟我對着幹。今兒個你這三樣都惹着我了,你越不讓我叫啊,我偏要叫。二嫂子,二嫂子,二嫂子!”顧岚悠十八歲的年紀,端的是鮮衣怒馬少年輕狂,無知無畏。
姜夙興哂笑一聲,并不言語。顧岚悠,我也算是給你洩露天機了,你啊自己慢慢作罷。
三人在這院中一番寒暄,那中廳內的人已忍不住走了出來。
“夙興?你來了。”一個中年儒雅的男子朝他走來,此人正是顧大叔。身後的臺階上立着三兩婦人和青年男子,想來是顧家子女的那些親眷家屬。
姜夙興迎上去,“大叔,夙興來遲了,請您恕罪。”
“這話怎麽說的,我知道你們忙。該是我們唐突了,也沒提前聯系你們。是秋姐他七哥寫信過來,說白棠出了事……”顧大叔拉住姜夙興,擔憂地問道:“夙興,白棠他怎麽樣了?怎麽沒過來?”
姜夙興安撫道:“放心吧大叔,白棠哥他已沒事了。現在去處理一些事情,晚間過來跟您請安。”
顧大叔噢了一聲,神情略微放松,但還是憂心忡忡:“我見那信中寫的嚴重,什麽邬師父去了,你受了重傷,白棠他又不吃不睡,都魔怔了……”
姜夙興笑着打斷他,“确有這些事,不過都過去了。大叔,咱們先不談這些。大娘呢?”
“哦,秋姐去找她七哥了,就是白棠他七舅。他七舅也是在你們這兒幹活,好像是在一個磨堂裏邊兒當教書先生。多虧了他這個關系,當年我們才敢把白棠送這麽遠呢。”
姜夙興一笑,“大叔,秋長老是我們這裏達摩堂的大長老,手底下掌管着西城三萬多弟子的文化成績的生殺大權呢,可不是什麽磨堂裏的教書先生啊。”
顧大叔略微睜大了眼睛,“管那麽多人啊,好厲害。聽說他七舅在西城教書,我還以為跟我們鎮上的教書先生一樣呢。”
顧大叔與顧白棠樣貌有七八分相似,看他這般憨乎老實地傻樣子,姜夙興實在心裏忍不住好笑。
不時顧大娘回來,見了姜夙興兩人說了幾句話。這時前廳傳飯,姜夙興陪着顧家一家老小用了飯,便到了午後。閑暇無事,姜夙興便領着顧家人逛西城。逛至于碧水湖心亭時,顧家那些女眷都累了,便坐下來歇息。男人們倒是精神抖擻,在湖心亭觀賞那碧水洲裏的異魚。顧文宗和顧岚悠兩人因為一只烏龜是公是母而起了争執。
姜夙興與顧大娘走在最後,走到橋上時,顧大娘停下腳步來。
“夙興,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顧大娘倚靠在石壁上,問道。
姜夙興心下一驚,繼而一笑,“大娘好眼力,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
“你這一路雖然笑着,卻總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樣。你往日裏與你顧大叔最為親近,今日卻總往我身邊湊。想來是有什麽事,他不能做主,只有我能做主。”顧大娘一雙眼睛清亮無比,“你所憂之事,可是跟白棠有關?”
姜夙興欲言又止,心中搖擺不定,不知是否該将心中憂慮之事向顧大娘說出。雖說顧大娘憐愛白棠,可是她畢竟出自仙府名門,如果讓她知道自己的兒子跟此世間最邪惡的魔王之種有關系,她會否大義滅親?
見姜夙興這般模樣,顧大娘微微皺眉,“你心中有一件天大的事,除了我,這世間沒有別的人能再與你商量。姜醒,你需記住,我是白棠親娘。”
“大娘,我明白。”姜夙興側過身面對着那橋下的湖泊,眼神迷惘:“可是這件事太大了,它關系着白棠哥未來一生的命途,我不知它是真是假,我心裏實在慌的很……”
“那你跟白棠說了嗎?”顧大娘問。
姜夙興點點頭,“我與白棠哥沒有任何隐瞞,我們已經下定了決心會一起承擔。”
沉默了一會兒,顧大娘道:“既然你們二人之間坦誠相待,旁人無關緊要。”
“大娘,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沒有責怪你。”顧大娘笑起來,“白棠已經長大了,他有他自己命定的責任要去承擔。而現在,與他共度一生的那個人是你。只要你們做了決定,那便不用管他人目光。不過你們有任何疑慮,盡管來找我。你心中有什麽想問的,也可以問我。”
顧大娘這般通情達理直擊人心,姜夙興十分感慨。他心中壓力去了大半,便問道:“大娘,你當年生白棠哥時,可有什麽異象發生?”
顧大娘凝神想了片刻,道:“一切如常,并無異象。”
“那天天氣如何?”依據古書記載,魔王之種但凡現世,當地必會烏雲籠罩,黑雲壓城,電閃雷鳴。
顧大娘卻道:“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白棠出生在正午時分,陽氣足的很,一出生就哭,嗓門兒可大。”
“生産可否有疼痛異常?可有難産跡象?”古書上有過記載,說魔王之種只要投胎轉世,出生時便是大兇之象,其母難産,往往血崩而亡。
顧大娘卻說:“女人生孩子都是痛的,很正常。生文宗時可把我疼慘了,差點去了半條命。生白棠卻意外的順利,當時你顧大叔在旁邊給我講了一個趣事,我一笑,白棠就出來了。那個趣事我現在還記得,其實一點也不有趣,是你顧大叔講趣事的那個樣子有趣。”
說着說着顧大娘就笑起來,一雙剪水雙瞳盈盈望向被子女兒孫簇擁在湖心亭中央的中年男子,笑意更深。
姜夙興被這突如其來的恩愛秀的不是滋味,又問了一些顧白棠小時候有沒有什麽不正常的,問的顧大娘些微不耐,“你倒不如直接說了是什麽毛病?你這麽問我倒要瞎猜一通。白棠他正常的很,跟旁人沒有什麽不同。七歲的時候我帶他們三兄妹到西城看他七舅,那位邬師父說他骨骼清奇适合修仙,我後來問了七哥的意思,就索性把他送到西城來了。”
“您是說,當時是邬叢蓮看上的白棠哥?”聽到此處,姜夙興精神為之一振。
“可不是。他一見白棠就誇白棠生的好,是天縱奇才,将來必将聞名諸界。我本就出自仙家,因為自己貪玩好耍留戀紅塵而蹉跎擱淺。白棠他既然有此仙緣,我也有意讓他圓我年輕時的理想……”
姜夙興心內突跳,匆忙拜別了顧大娘,回到玉鼎宮找明正。
明正在書房統計這次禦法大會的賓客名單,姜夙興走進來,也不發一言,直接關上門。
“夙興,怎麽了?”明正從書案間擡起頭來。
“師父。”姜夙興奔到明正身旁,一咕嚕直接跪在他腿前,哀求道:“師父,徒兒有一事求師父告知。”
明正被他這個樣子吓到:“你先說是什麽事。”
“邬叢蓮在白棠哥之前,可收過其他弟子?”
“不曾啊。”
“他可嘗試收過?有沒有特別關注過七八歲的小孩子?”
姜夙興此話一出,明正的臉色明顯變了,轉過頭去輕咳了一聲,“這個……”
“師父!”姜夙興抱着明正靴子,雙眼裏閃着光,“弟子知道讓師父道出此事不合規矩,師父那裏有一本《西城人物秘史》記載着所有西城重要人物的詳細資料,只有歷代掌教能夠查閱。弟子也不是讓師父為難,可是此事關系着白棠哥的命途,還請師父明示。”
糾結了一會兒,明正道:“按理來說,邬叢蓮雖然是罪人,但他的資料我是不能透露的。西城這麽多長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隐秘,若一旦我透露其中一人,其他人也會對我不信任的。夙興,你讓師父怎麽做這個掌教啊。”
“好,那師父不說。我來猜,師父只點頭搖頭,可好?”姜夙興言辭懇切,目光閃爍。
明正挨不過他,哎呀一聲,拿起筆裝作寫名單的樣子:“去把門打開,旁人還以為你我在這屋裏做什麽見不得人的。”
姜夙興一驚,對啊,玉鼎宮人多眼雜,他這突然跑到明正的書房來還把門關上,這是大忌啊!瞧他,為了顧白棠的事情,竟然犯了這種低級又可怕的錯誤,果然是關心則亂嗎。
慌忙站起身來把門打開。好在明正的書房位置良好,必須要有人七繞八繞地繞好幾個回廊才進的來,周圍也沒有高樓什麽的。是以如果沒有弟子來請安或辦事,旁人是看不到方才姜夙興關上門的。
院子裏四下無人,只左邊的回廊上緩緩幾個弟子走過。
“回來吧,方才無人。”身後傳來明正沉穩的聲音,“為師就是見你今日這般魯莽,不像你的為人。”
姜夙興擦了一把冷汗,回過身立在書案前一尺遠處,恭敬道:“師父教訓的是,夙興下次不敢冒犯了。”
明正頭也不擡:“你要問什麽,便問吧。”
思忖了片刻,姜夙興輕聲開了口。
“敢問師父,邬師伯此前,可是也曾收過其他的弟子?且都是不超過十歲的孩童?”
明正不說話,也不點頭,也不要搖頭。
姜夙興道:“師父不搖頭,便是默認了吧?”
明正提筆沾了沾墨水,繼續奮筆疾書。
姜夙興又問:“敢問師父,這些孩童是否都是邬叢蓮費盡心思尋找而來,被邬叢蓮精心養在座下,最後卻都……死了?”
明正的筆輕微抖了抖,暈下一點細微的墨滴。
見此情景,姜夙興拱手垂首,沉沉的聲音有幾分不穩:“多謝師父憐愛,弟子告退。”
出了書香閣的姜夙興什麽都明白了,卻是一陣陣的渾身發冷發寒。
他曾在古劍書閣中看到過一種「煉魂之法」,就是用不超過十歲的幼童來煉死人魂。這種幼童也被稱之為「爐鼎」,煉魂者以幼童為「爐鼎」修煉死人魂魄,吸取幼童的至純至淨靈魂為死魂注入生靈之氣。
而這些幼童爐鼎一般有兩種結局,魂力弱者,往往活不過三年便夭折而亡;
另外一種,魂力強者,則順利成長,一直長大成人。直到某日時機成熟,死魂複蘇,借屍還魂。
從顧大娘所說的話中,顧白棠出生時一切如此并無異象,那麽他就必然不是魔王之種轉世;那麽現在就只有一種可能,顧白棠他……
他是一個活下來的「爐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