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想念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誰能預知到誰的一生, 晏随不知道, 但他自己的,唯有他自己最清楚。

可又不盡然, 夢裏的晏随是他,又不是他, 他不會将自己落于那樣孤絕到自己都看不過眼的境地,更不會任由魏嬈傻裏傻氣, 一股腦兒地奔向絕路。

想到這裏, 晏随那股憋着的氣又上來了, 明知他認識的那個魏九早已跟小白臉斷絕往來,魏家也不再管董家, 夢裏的魏九并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可晏随還是感到那麽一絲的不得勁。

有個跟魏嬈長相一模一樣的女子, 入侵了他的夢, 心心念念的卻是別的男人, 而戴着鬼面, 也叫晏随的大将軍,就那樣毫無表情地漠然聽着, 完後嘲諷一句,也不罵醒女子,就放她跑了,結果放沒了一條命。

醒後的晏随披上外衣,坐到桌邊倒了一口涼茶喝, 已經轉冷的冬日,後背卻浸出一股濕意。

天邊泛起魚肚白,有人來敲門,是送熱水的驿卒,肩上挂着白毛巾,面上帶笑地進了屋,後腳順道一踢,把門帶上,樂悠悠走到桌邊。

“客官,請用水。”

晏随沒有動,整個人尚處于一種魂魄還未完全歸位的狀态,直到聽到驿卒湊近了他,壓着嗓子,恭恭敬敬念出幾個字:“天王蓋地虎。”

晏随眼皮滾了滾,擡眼看向外貌平平無奇的瘦高男人,一個字回:“說。”

驿卒斂了面上那點笑,更為恭敬地将查到的情報一一道來。

馮三已經到過陳縣,造訪了慕家,也見過了高冀,在那邊呆了有兩天,然後就繼續往北趕路,中間只停留了一站,接着就一直趕路到了這裏,似乎是直奔着衮州而去。

至于直奔衮州有何意圖,那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了。光看馮三昨晚的作為,世子爺心裏已經門清了。不過世子可真是郎心如鐵,好歹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沒到半盞茶的工夫,世子就把人攆回去了,完全一點情面都不講,也不懂得憐香惜玉。

美人臉白成什麽樣,眼圈兒紅得好不可憐,不過也是自作自受,好好一個高門千金,有架子不端着,非要學那媚俗煙花女子不請自來,眼界高的男人,看得上才怪,何況這位世子的眼睛可謂長到天上去了。

探子心思活絡,一心二用,面上卻是恭恭敬敬,不敢有半點懈怠,有條不紊地做着彙報。

他們只負責跟蹤,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出手幹涉,以免打草驚蛇,除非晏随有新的指令,但目前為止,這位馮小公子的行蹤尚在他們掌控之中,當然昨晚那一出,也确實把他們驚出了一身冷汗,不過世子自己能處理,他們也就不會冒着身份暴露的風險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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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随認真聽過以後,長長的睫毛垂下,手指在桌面上輕敲,簡單做出了下一步的指示:“繼續跟着,仔細不要暴露自己,到了衮州,再行打算。”

該怎麽打算,就看那個不安分的馮三小姐在耍什麽鬼主意,實在惹煩了他,他不介意她就此在這世上消失。

晏随歇過一晚後,休整完畢繼續趕路,終于在第二天天黑之前趕到了衮州,晏王事先得到消息,已經從不太危急的戰線上退下,差不多跟晏随同時回到了王府。

晏王看到有好幾個月不見的兒子,黑了不說,還壯了,不過眼神更加堅毅,臉部輪廓也瞧着更冷峻峰峭,更像個男人了。

“看看你自己什麽樣,去了趟京,一點貴氣都沒沾上,倒成泥猴子了。”

心裏愛成了什麽樣,嘴裏依然是嫌棄的,但那種嫌棄和真正的嫌棄又不太一樣,晏随從中就是聽出了老父親春天般的關懷,扯了唇露出由衷的笑意,像個男人一樣跟老父親擊了擊掌。

“父親在前方抵禦外患,辛苦了。”

一句勝過千萬句,晏王莫名酸楚,心想兒子真是長大了,換做以前,狂妄自大的臭小子可不會這樣說,更多時候都會頂一句,我只需七天就能退敵,你卻打了個半個月,父親廉頗老矣,該讓位了。

男人果然是需要磨練,京中兇險,險路上走了那麽一遭,終于知道點好賴了,這番風險倒也值得。

父子倆寒暄一陣就聊起了戰事,晏王見過兒子,看他沒事,打算在府裏休息個幾日就再回前線,晏随本想替換他,但想到魏嬈做的那個夢,又覺得大後方很重要,衮州要是出了亂子,整個北境就危險了。

晏随慎思的同時也更加納悶,為什麽他就沒做到過有關戰事的夢,零零碎碎的都是跳過,只夢到自己的危機,和跟她有關的一些事。

晏王捉着兒子聊了一通就發現小子有點心不在焉,拍拍他的肩膀問他怎麽了,是比以前沉穩了,但也更讓人看不透了,有了心事都不跟他這老父親講。

“父親有沒有發覺一件事?”

晏王不明所以,有點懵:“什麽事?”

這小子長進了是真,故弄玄虛也是真。

晏随氣定神閑,指出一個事實:“再過兩個月,我就滿十九,虛歲二十。”

晏王哦了聲,萬分感慨:“這麽快都二十了,不過目前特殊時期,大辦及冠禮是不可能的,你有什麽想要的,只要不是窮奢極欲,勞民傷財,為父看情況,應該是能做到的。”

即便是自己最在意的兒子,晏王也不會為他大肆鋪張,助長了奢華的惡習,想改就難了,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有。

晏王長期習武,四十好幾的人,一點都不顯老,面上五官仿佛刀刻那樣深刻,唯有眼角那一抹紋路是歲月留下來的痕跡,不僅沒有使他顯出龍鐘老态,反倒多了幾分令人心折的老來魅力。

晏随看着這樣的父親,想到自己二十幾年後的模樣,便是老了,也依然能夠讓那女子愛慕不已。

只是這父親不顯老,腦子倒是鈍了不少,他話裏的意思那麽明顯,也是赴京前老父親自己千叮萬囑的話,怎麽到了這時候反而忘得一幹二淨了。

晏随懶得繞圈子,幹脆直言道:“父親,兒子眼看着就要二十了,是否也該成個家了。”

成家?老父親着實愣住了。

最近事情多,腦子裏裝得滿滿的,老兒子又是才回,他确實顧不上了。

只不過這孩子素來不近女色,往常他提一句哪家閨秀貌美賢淑,他都要皺半天的眉頭,怎麽去了一趟京城就開竅了。

難不成那京中的女子比他們北境的還要好?

他也就随口那麽一說,希望兒子開開竅,但真要娶妻,還是回北境說親更妥當。

京中多的是些扭捏作态,走幾步都要喘的弱質小姐,哪有他北境的女子英姿飒爽,坦蕩直率。

“你這年紀是該成親了,不過眼下不合适,當前最緊要的是驅逐外患,等到邊境安穩了,為父再好好幫你籌劃。”

話是這麽說,晏王腦子已經開始在想了,北境那麽多名門望族,哪家女子能夠跟自家小子配得上呢。

晏随并不想晏王做無用功,找一堆庸脂俗粉拉到府裏讓他相看,直言道:“父親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明明是你自己說,讓我到京中少管閑事,多相看幾家姑娘,父親難道就不問問,我有沒有中意的人選。”

晏王沒辦法形容自己這時候的心情了,他那時是不想兒子強出頭,惹來是非,才那麽說了幾句,也是希望他能開竅,但真的看中了京中誰家姑娘,又是另一回事了。

晏王還算冷靜:“你且說說,你看中了哪家姑娘?”

晏随:“魏國公府魏九小姐。”

晏王一怔:“魏良的女兒?”

晏随嗯了聲,是她。

晏王立馬道:“不行。”

斬釘截鐵的否定,都不帶打阻的。

晏随反問:“為何?只因她母親對父親有過愛慕之心,父親沒有回應?”

晏随離開之前,姚氏特地找他私聊過,透了個底,晏随十分詫異,原來他的父親和她的母親竟然有那樣的過往,即便只是女方單方面的念想,父親從未有過回應,但也足夠讓他驚訝了。

思維不用于常人的晏世子也更加堅定了,這就是她和他之間的緣分,誰也拆散不了。

晏王反而沒兒子想得開了,聞言又是一怔:“你怎麽知道的?”

晏随一筆帶過:“總有故人告知。”

晏王一下子暴起:“混小子,你懂個什麽,聽外人幾句話忽悠就來質疑你最親的父親,你又知道當年是個什麽情況,那姑娘的母親又有多固執,該不會你也是被她纏住的吧,你還年少,耳根子軟,經不住女子軟磨---”

“我對她什麽心意,我很清楚,父親這樣說,只會讓我瞧不起。”

兒子冷靜異常,老父親卻是暴躁得一下站起踢翻了腳邊的凳子:“你年紀輕輕,懂什麽女子,南邊那些女子多狡黠,心思深,我只要你去歷練,沒想到你竟然這樣經不起誘惑,才幾個月就真栽到了一個女子手裏,就你這樣淺的耳根,我如何将北境的未來交到你手裏。”

晏随據理力争:“我能從尚京那虎狼窩安然返回,就說明我并沒有被尚京的物欲橫流迷了心智,我遲早要娶親,娶個我自己中意的女子,有什麽不好?魏家在尚京也只是個閑散公爵,不涉足朝政,不結黨營私,對我北境沒有半分的影響,兒子覺得這樣的人家剛好與我們晏家相配。”

配個屁。

晏王就差爆粗口了。

失策,實在是失策,随口說的幾句,竟然牽扯出這樣的麻煩,那魏良的妻,他是從未沾惹的,态度也很明确,但不表示別人沒有沾惹。

思及此,晏王心頭一緊,急問:“那魏家姑娘多大,生辰是何時?”

晏随只報了個年歲,有所保留:“女子的生辰八字,要等到下定那天才能問,父親不可不懂規矩。”

“我懂你就讓我省心了。”

晏王上陣殺敵的心都沒了,只想把兒子腦子裏那根不該有的情思剪斷,哪怕未來幾年不想婚事都成。

“你又知道那姑娘,那姑娘---”

晏王是個真男人,不願在背後妄議女子的出身,她母親做過的糊塗事,他多少也明白她是為了氣他,實則無心,本性不算壞,話到了嘴邊,舌頭繞上幾圈,就更說不出口了。

兒子不近女色,他愁,兒子想成家了,找了個那樣身世複雜的女子,他更愁。

“其實,我寄給父親的信裏有提到過的,只是你公務繁忙,可能沒時間看。”

“你提到什麽了--”

話語一頓,好像是有那麽一封信,夾雜在一堆公文裏,他宵衣旰食,先處理公務,一看家信就放到了一邊。

可看沒看,有區別嗎?

他看了,不同意,這小子就能改變心意?

“父親,您還是先把戰事解決了吧,我的事,不急。”

晏随明白父親需要點時間消化,而他還有更轟動的事要談,就怕雙重沖擊下,父親有點撐不住。

大舅許諾,只要他和姚氏的事成了,也會幫他美言幾句,父親愛屋及烏,還能聽進大舅的話,所以再緩緩吧,不能操之過急,把父親逼急了,自己也落不到好。

晏随回到自己的青雲院,休整了一夜過後,整裝肅容,召見一幹幕僚,一樁樁的開始安排,兵馬辎重,還有幾個重要關卡的把守,都要到位了。

有個幕僚一直沒有言語,似乎有話要說,但幾次欲言又止,直到商議完了要事,晏随遣散了衆人,唯獨喊住了他。

“張晉,你先留下。”

這是年輕主子發現了他的異常,在給他敲警鐘了,可張晉覺得那樣好的機會,錯過了不會再有,于是咬了咬牙,終是開口道來。

“屬下以為,錦鄉侯派其嫡女前來表示結盟之心,已經足見誠意。”

晏随面上沒什麽異色,心裏卻是在冷笑:“那你說說,他有什麽誠意?”

張晉鼓起勇氣道:“世人都知錦鄉侯世子刺傷太子,并導致太子後來不愈而亡,是乃不可赦的大罪,便是借那蹊跷的大火僥幸逃過一死,可終其一生都只能隐姓埋名,蹉跎度日了。錦鄉侯只有這麽一個嫡子,嫡子前程盡毀,他讓嫡女來到衮州,就說明了他的态度,嫡女若是嫁入晏家,他們也願向晏家俯首稱臣。”

想法是好的,也确實在為晏王府打算,可晏随聽後就是覺得可笑,那面上露出的一抹笑,也讓張晉尤為惴惴不安。

“那你再想想,錦鄉侯連自己唯一的嫡子都能忍心棄了,若是哪天他這個嫡女也出了事,或者他自己有別的想法了,你以為他又會怎麽做呢?”

張晉啞口:“這---”

晏随眸光陡然變利,眼射寒星:“那我告訴你,嫡子可以再有,女兒更是不愁,等到大業成了,要什麽沒有,那錦鄉侯又不是年逾古稀,還能帶兵打仗,你以為他将來不會再生出一個嫡子?”

沽名釣譽的男人多了去,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可棄,那都是尚在蟄伏時期,需要積蓄力量時擺在表面上的僞裝。

晏随看別人未必很準,但看錦鄉侯,絕不是個安于現狀的清臣,皇帝一倒,尚京就被他把持住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張晉猶在掙紮:“可他師出無名,晏家祖上有開國之功,他劉家得此江山,也是晏家先祖讓出來的,朝堂上無人敢提起,但都心知肚明,晏王成事,才是正道,民心所向。”

晏随:“朝堂上無人不知,難道錦鄉侯不知道?借我晏家東風壯大自己,等到萬事俱備,再把晏家一腳踢開,你覺得可行?”

“這---”

晏随擺手,不願再談:“你确實想為我分憂,但理念已經與我不同,俸祿就給你算到這月底,再多加一個月,你可自行另謀高就,但不可投靠錦鄉侯,他連親子都能棄,更不說一個毫無幹系的外人。還有,你知我行事,自己好自為之,我不想以你的親眷要挾,但你自己也要明白。”

“屬下這一去,就是回鄉隐居,絕不會壞了世子的大事。”

張晉其實已有悔意,有心想補救,但晏随向來一言九鼎,話說出口就很難轉圜。

他後悔是後悔,可更不想在晏随面前堕了最後一點謀臣的風骨,最終向晏随伏下了身子,作最後一拜,道過最後的話別,便轉身步履蹒跚離開。

晏随撩了撩衣袍下擺,站起了身,步出會議廳轉腳往後屋的書房走去。

一晃就是數日,不知她此時在做什麽,有沒有想到過他,一天又會想幾次,一次又是多久呢,有沒有一個時辰,或者兩個時辰。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六日不見,又是過了多少個春秋呢。

坐到了書桌前的晏世子鋪開了信紙,執筆想要寫點什麽,千言萬語梗在了喉頭之間,說不出來,也寫不出,這樣多愁善感的自己,仿佛女子那般,他自己都有點瞧不起自己。

夢裏的她為了小白臉跋山涉水,九死一生,若他有個好歹,她會不會也是那樣牽腸挂肚,雍城和衮州不過幾日的路程,比她千裏迢迢從南到北,可要輕松了不少。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老父親說他魔怔了,他也确實魔怔了,她又有什麽好的呢。

仔細想想,她也确實沒什麽特別好的,還軸脾氣,沒個好臉色,可他就愛那樣的她,一颦一笑,都是他歡喜的樣子。

想得久了,墨汁滴到了紙上,暈開了黑糊糊的一塊,再寫就不美觀了,不能讓她看見。

晏世子把紙揉碎,随手一抛就落入到了桌腳的簍子裏。

再提筆,刷刷地幾下,一鈎一劃,仿佛力透紙背,又分外灑脫。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吐血也要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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