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情意
衮州一座宅院裏,換了新的主人後, 重新布置一新, 座椅擺件都是挑貴的來,只因新主人品位高雅, 用不慣粗糙廉價的物品,東西都是扔了或者賣了, 裏裏外外全部換過,連那外牆的漆也粉刷一新, 裝點得就像沒有住過的新宅子。
馮蓮一路走進來, 還算滿意, 住了好些日的驿站,夜裏時時驚醒, 就沒睡過一個好覺,眼皮底下都發青了, 不多抹點粉, 她都不好意思出去見人。
進到主屋, 丫鬟們已經将香茶奉上, 馮蓮喝了一口,就有親信大丫鬟明燕快步走進了屋, 望着她顯然有話要說,但不宜外人在場。
馮蓮屏退了其他丫鬟,明燕這才走上前,彎着腰湊在馮蓮身邊,壓了幾度聲音道:“那位張先生托奴婢帶句話, 說他已經卸了擔子,不再是晏家幕僚,小姐若想成事,另請高明,不要再找他了。”
聞言,馮蓮本就不虞的面色更沉了。
這晏王府果然會拉攏人心,碰了幾次壁,好不容易才說動了這個張晉,誰想這人也是真心為主,一份銀錢都不收,只問錦鄉侯有多少誠意,她再三保證,費了好一陣工夫才說得人動容,答應到晏随那裏說一說。
誰料這人這麽不中用,說不成也就罷了,還被晏随攆了出去。
難道晏随身邊真就那樣固若金湯,他自己坐懷不亂也就算,身邊的謀臣一個個也是清正得毫無破綻。
馮蓮垂下的眸子越發暗淡,越是這樣的男人,對她而言越發有致命吸引力,她不想放棄,也不甘心就這麽放棄。
“哥哥,”馮蓮頓了一下,又道:“二哥什麽時候到。”
錦鄉侯有個庶子,從小随母養在外頭,生母前一陣過世,庶子被接了回來,按照年齡,行二。
侯府裏傳開了,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外面的人也知道了,錦鄉侯原來沒那麽潔身自好,居然也是有槽點了,不過他代理朝政,坐擁實權,說來就是攝政王一樣的存在,即便有那麽一點瑕疵,也是無可厚非。
只有少數幾個知道內情的人,譬如馮蓮,對外界的流言蜚語向來是一笑置之。
明燕諾諾道:“二公子尚在路上,目前到了雍城,可能會在那裏多住幾日。”
馮蓮眼眸一閃,若有所思,她從慕蘭芝那裏聽聞晏随到過陳縣,早她兩日離開,當即也要走,追趕着晏随往衮州而去,雖有經過雍城,但并未駐足,哥哥去那裏又是為什麽。
明燕低下頭又道:“小姐,奴婢在陳縣時聽到慕大小姐的貼身丫鬟透露,好像世子在陳縣曾跟魏家旁支的幾個公子小姐同住過一個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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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馮蓮擡眸,目光犀利地掃向明燕:“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不早說?”
明燕抖了一下,惶惶道:“奴婢想着等打探清楚了再告知小姐,不想那丫鬟口風緊,只說了那麽一句,嘴巴就緊成了蚌殼怎麽也撬不開。”
馮蓮伸出了手,明燕再抖了兩下,卻不敢躲,眼睫輕輕顫着。
馮蓮手落下,拿起杯子吃了口茶,緩了緩氣,放下後才緩緩道:“派陳縣那邊的探子繼續打聽,務必查到晏世子在那裏的私宅,還有雍城,晏世子是否在那裏停留過,那幾個魏家人又去了哪裏,務必給我查清楚了。”
橫亘在馮蓮心上的密雲重重,晏随跟她的線路明顯不一樣,不然她明明後到的陳縣,又停留了兩日才追他而去,反而比他先到驿站,他看着像是獨身一人,不說什麽魏家兄妹,身邊連個同行人都沒有。
還有那個跟他形影不離的楊晉,又去了哪裏,馮蓮其實最想的還是拉攏這位楊晉,可惜尋不到人,此人的行蹤跟晏随一樣,也是相當的迷。
魏家,馮蓮一想到這個姓,隐隐感到不安。
那個魏九倒是乖覺,沒有鬧就那麽安安分分入了宮,除了每隔一日到帝後那裏請個安,其餘時間都自己呆在東宮裏,不出風頭也不暗中挑事,好像真的就是逆來順受,認命了那般。
可是不是裝的,短時間內,誰又瞧得出來。
還有尚京的那個魏家,跟宮裏的太子妃一樣低調,緊閉大門,誰也不見,但凡有拜帖遞上,隔天回得是快,但拒絕得也快,好像真的是為太子妃着想,不摻和朝政,不結交黨羽,就是對太子妃最好的保護。
然而仔細琢磨,還是有哪裏不對。
馮蓮說不清自己那點擔憂是為什麽,她立刻叫明燕準備紙筆,修書一封給遠在尚京的父親,請他務必親自去拜訪魏國公,看看他們大門緊閉到底在搞什麽鬼。
這一封寫完,馮蓮又轉頭寫了一封給雍城的哥哥,大意差不多,請他去拜訪朱佑,探探朱佑的口風。
雍城。
魏嬈正被姚氏拘着做繡活,自從定下來不走以後,姚氏對魏嬈的女紅越發上心,不說把全套嫁妝都做出來,至少上頭的翟鳥紋路得自己繡吧,讨個好彩頭,也能長長久久。
“姨母,我覺得您還是先做自己吧,聽說朱大人已經親自去野外尋雁了,您也沒有了推辭,該準備的都要準備起來了。”
魏嬈真的不急,也不覺得成親是件多麽值得向往的事,反而跟冤家冰釋前嫌的姚氏更像個待嫁女,眉梢揚起的那些春意,怎麽壓也壓不住。
“現在不準備着,等要用了,就急了。”
瞧瞧這說的話,哪裏像是那個深居在魏府一隅,恬淡幽居的姚氏,分明變了個人。
魏嬈突然特別懷念以前的那個姚氏,不過也只是想想,現在這個姚氏,才是女人真正幸福的樣子。
對比之下,魏嬈想到命舛的母親,又忍不住黯然神傷,拉過姚氏的手直接就問:“姨母,您就跟我講講母親年輕時候的事吧,她是喜歡父親的,還是有別的原因才嫁他?”
姚氏聽得眉頭一跳:“哪個嘴碎的在你面前嚼舌根了,你母親是個稱職的主母,對得起你父親和魏家,而你父親這麽多年待你如何?你自己心裏難道感覺不到?”
上一輩的恩怨,早就塵歸塵土歸土,嫡姐也不會願意讓孩子知道她曾經荒唐的那些事,魏國公更是不願意,姚氏又何苦去當這個惡人。
“不管上一輩發生過什麽,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只要記住你的父親母親都是愛護你的,他們力所能及地護你周全,對你來說就已經夠了。”
姚氏言辭諄諄,魏嬈又何嘗不明白,可就是有點說不出的疑慮梗在心上,難以消除。
又過了一日,楊晉帶了一封信過來,望着魏嬈的笑眼裏甚是促狹,說出來的話更是讓她着惱。
“你的晏世子百忙之中也不忘給你報個平安,妹子可得好好回,不要辜負了我這位小老弟的深情厚愛。”
熟了之後,魏嬈發現楊晉也是個嘴上油滑的主,少不了貧幾句,魏嬈實在不想搭理他,拿了信就自個回屋子裏去了。
倒是雙胞胎看到楊晉過來格外興奮,叫嚷着要跟他練練手,晏随一走,楊晉就成了他們奮發的目标,以十招之類不被他打倒做為習武的動力。
回到房間的魏九把門關上,自己拿了小刀一點點裁開,工工整整的口子,自己看着都舒服。
開了封,取出了信,淡黃色的色澤,滑潤的手感,聞着還有股淡淡的青竹香味,據說這是北境特有的紙,制作工藝十分複雜,一年也産不了多少張,不說比玉石還貴,但也差不到哪去,從北境販到尚京,就更貴了。
晏王不僅打仗厲害,經商也有一套,搜刮起有錢人家的口袋,向來是毫不手軟。
晏随跟他父親一比,手腕只會更強硬。
這樣好看的紙,配上這樣雄勁有力的字,堪比藝術品了,又是晏随所寫,若是再存些年頭,肯定價值不菲,不過信上的內容羞于啓齒,魏嬈只能壓箱底私藏,斷不能被別人瞧了去。
信上其實也沒什麽特別露骨的字眼,但字裏行間那種流淌着的缱绻情意,比露骨的字眼更加讓人迷醉,魏嬈細細讀着,心想一個沙場上歷練出來的武将,文筆竟也是這樣了得,這天下還有什麽他不會的。
他說衮州的糖酥餅味美可口,想帶她一起來吃。
他說衮州街頭藝人技藝了得,定能看得她目瞪口呆。
他說衮州的花燈節特別的美,那高高挂起的燈籠,從街道一頭綿延到另一頭,五彩斑斓,一眼望不到盡頭,再往上,便似連起天庭的天燈,蔚為大觀,美輪美奂。
.....
他說得多,魏嬈想得也多了,花燈哪裏都有,但重要的是跟誰去看,他這樣的描述,她是願意跟着他去看的。
反反複複,魏嬈看了一遍又一遍,再多的向往,只能放在心裏慢慢體會。
若是之前,魏嬈更多的是被動,被男人牽着鼻子走,對他是歡喜的,但并沒有太多具象的感覺,可現在,這封信,讓魏嬈對晏随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文字上的交流,反而比言語上的更為誠摯,魏嬈仿佛觸及到了晏維內心柔軟的一面,意識到他也有普通人該有的情緒和喜好,原來他的內心不只有宏圖大業,還有這些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小小的細節,就足以讓人感動。
滿溢的情緒讓魏嬈在床上輾轉反側,過了很久才睡着,第二天醒得也早,醒了以後就開始翻枕頭,看看信還在不在,然後打開信再看一遍,想着該如何回。
如他所願,她成日裏就在宅子裏呆着,不似他在外面奔波,見不到那麽多新鮮的事物,能有什麽趣聞可寫呢。
魏嬈恍惚中聽到外頭響起嘀嗒嘀嗒的聲音,是雨水落到了屋檐上,再順流滑下,淌到了芭蕉葉上,那聲音一下一下,極有節奏感,聽得魏嬈有些入迷,半天回不過神。
靈感也随之而來。
魏嬈迅速穿上了衣服,踩着繡花鞋迅速跑到桌邊,鋪開紙張,提筆迅速落下幾行字。
一點雨水,三兩芭蕉,幾株瘦木,嘀嗒,嘀嗒,一聲又一聲
這實在算不上詩,也不是特別押韻,但最符合魏嬈此時的心境,先把這行字寫在前頭當作序言,她才開始寫正文。
其實也沒多少字,就講講自己這幾天做了什麽,吃了什麽,跟着姚氏繡嫁衣是絕不能提的,不然這人不只嘴巴翹起,尾巴也要翹到了天上去。
寫完信,魏嬈又仔仔細細封上,不留一點痕跡,前後翻了又看,平平整整沒有褶皺,這才起身出屋,叫人交給楊晉及時發出去。
朱佑今日不在家,朱家來了訪客,楊晉在前頭陪客人,下人将信交到楊晉手裏時,他正帶着客人在花園裏閑逛。
這客人也是奇怪,大冷天的,好好的屋裏不呆,非要出來晃。
本就一副弱不經風,随時都要倒的單薄身子,再吹着風,真要倒了,他可不擔這個責任。
“要不你改日再來,朱大人去探訪民情了,約莫要天黑了才回,不若你告知地址,等朱大人有空了,再叫你來。”
“既如此,就勞煩楊兄了。”
“客氣了,舉手之勞。”
楊晉最煩跟這些文人打交道,咬文嚼字,說得自己都要吐了。
男人比楊晉稍矮一點,但因過瘦,反而顯得高挑,臉頰也是內凹得厲害,像是大病初愈,沒了精氣神,但一雙眼睛倒是深幽得很。
這時雙胞胎恰巧跑了過來,四人碰過正着,魏棟看到楊晉就沖了過來要跟他過招,力道過猛,不小心就撞到了楊晉身旁的男人,把他撞得往旁邊倒了下去,一頭磕到了石塊上,當場血流如注。
男人頓時悶哼起來,似乎在隐忍。
魏棟傻了眼,魏梁罵了弟弟一句,跑過來就要扶起男人,問他怎麽樣了,要不要緊,結果轉過身子,看清男人的臉。
錦鄉侯世子?
不,不對,世子臉好像沒這麽長,也沒這麽瘦,沒這麽白,但還是有些像的。
楊晉見兩兄弟都愣住了,捂額頭直嘆氣,趕緊把男人扶起,問他怎麽樣了。
男人來不及說話,就閉上了眼睛昏了過去。
楊晉對着不遠處的下人大喊:“快去找個大夫來。”
府裏來了個客人,還被另一個客人弄傷了腦袋,可以說是頭號大事,瞞不住,很快就在朱府傳開了。
魏嬈和姚氏不便去前院探看,只能關起門讨論了起來。
府裏人人都知男主人愛重姚氏,遲早要娶她,姚氏也相當于是朱府的女主人了,一有什麽事,多的是獻媚的人主動報給她,她也了解得比較詳細。
魏嬈一聽又是哥哥惹的禍,羞愧得緊,立馬張羅着備足補品讓下人送過去,給那人賠禮道歉。
“人還沒醒,醒了再送也不遲。”
男人那一磕,磕得不輕,大夫說不宜搬動,估計還要在府裏住上一段時間。
魏嬈好奇問:“那人誰啊?是為什麽事來找朱大人?”
姚氏不是很在意:“怕是想在雍城做生意的外鄉人,以為讨好了這裏的父母官就能暢通無阻。”
不說每天都有這樣的人上門,但一年到頭也沒怎麽斷過,當然大多數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朱佑不是酸儒,但有着文人的氣節,用名利場上那俗套的方式,是讨好不了他的。
魏嬈又問:“那人叫什麽啊?是哪裏人?”
姚氏白了外甥女一眼:“你問那麽細做什麽,那人比你還要弱不經風,一推就倒,指不定哪天就真沒了,有想法也要斷掉。”
魏嬈摸摸鼻子:“我就問問而已,姨母你才想多了。”
姚氏掃她一眼:“沒想法就成,那人跟你表哥一個路數,就怕你又頭腦發昏。”
在外甥女發惱前,姚氏又道:“好像姓馮,南邊哪個小城裏出身。”
太小,沒什麽名氣,姚氏也就沒記住。
魏嬈聽到馮這個姓,下意識想到了錦鄉侯府,随即搖了搖頭,笑自己太敏感,有點草木皆兵了。
哥哥們是見過馮劭的,真是他,早就叫出來了。
魏棟有點臉盲,記性不如雙胞胎哥哥,加上男人也不是特別像,氣質打扮完全兩個樣,就沒放在心上。
魏梁比弟弟心細那麽一點,可也就那麽一點,看到男人額角滲着血流淌下來,半邊臉頰都紅了,模樣也被遮掩了去,跟鬼似的,完全沒有馮劭那樣的清俊雅致,腦子裏那點疑惑,也就徹底抛諸腦後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憨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