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彩頭
馮钰是在一個深夜裏睜開的眼, 照看他的小厮已經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他仰面望着頭頂的青紗帳, 心裏在想什麽,唯有自己明白,沒人能懂。
跌落到石塊上時, 他有意轉了個身,面朝下, 對着那石塊更利的那一面, 一條血印子從眉弓處劃到了下颚角, 就像把他的半邊臉撕裂了開來, 蒼白膚色配着那幹涸的長長紅痕, 乍一看去,尤為觸目驚心。
難聽點說, 就跟鬼似的,看一眼都嫌膈應, 也就再也沒有人會留意他本來的模樣。
馮钰又不免自嘲,算來算去,想的都是算計別人,不想到頭來, 落到如此不堪境地的,居然是自己。
可他何曾有錯, 從出生那刻起,他的命運就早已注定,待會說話了, 會走路了,他的父親一點點教會給他的,不是父慈子孝,而是命令與服從。從小他聽得最多的話,不是噓寒問暖的關懷,而是必須按他的意思去做,唯有那樣,才是最适合他的路。
包括宮裏那兩位。
皇帝器重他,只因他聽話,按他的意思辦事,皇後疼惜他,也只是因為她的兒子還需要娘家輔佐,可如今兒子沒了,他是死是活,又有誰在乎,最想他死的,恐怕也是宮裏的那兩位。
他們什麽想法,馮钰也不在乎了,反正都是虛情假意,令他耿耿于懷的只有一點,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麽,晏随又是如何察覺到的,并比他下手還快,他竟然一點意識都沒有,就那樣傻傻中了陷阱。
他們還是低估了晏随,包括自己的父親,自以為掌控了全局,事無漏算,可一個晏随都能讓他慌了神并亂了陣腳,不惜将自己的子女都派到北境來探虛實,一方面想要拉攏晏家,一方面又有別的準備。
還有這個朱佑也是立場不明,居然和魏家交好,讓其一雙兒子在這裏居住,随意玩耍打鬧,打的又是什麽心思。
宮裏那個太子妃名存實亡,帝後都沒放在心上,說不定哪天就被一杯鸩酒賜下來,跟太子到陰曹地府團圓去了,魏家又能讨得到什麽好,他便是對那魏嬈有幾分心思,也沒想過娶她為妻,只等大業功成,封王拜相,讓她進到自己內院做個側室,已經是最好的安排。不然她的一生,恐怕也只能守着活寡度日了。
馮钰這樣想過以後,心情好了點,他忍着仍有些眩暈的不适感,撐着雙手坐了起來,緩了一會就把外衣穿上,即便面上破了相,他也要收拾得整整齊齊。
小厮睡得實,馮钰走到了身邊,他都沒感覺。男人眼裏劃過一絲蔑視,不再刻意小心,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他住的這個院子就在花園旁邊,也是楊晉住的地方,還沒走出院子,背後傳來楊晉的聲音,馮钰腳步頓時,回過了身,等着男人走向他。
楊晉腿長步子快,又是連走帶跑,幾下就過來了,手提着油燈,上上下下打量馮钰。
“這麽晚了,馮公子是要去哪裏?便是要走,也等到明日一早,我讓雙胞胎給你道個歉,吃個賠禮飯,再走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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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本來人看着就單薄寡郁,臉上這麽一條疤劃過去,破了運勢,更顯得陰沉薄淡了。
馮钰扯了唇,笑了下:“他們并非有心,無需自責,我也沒傷到哪裏,人還是好好的站這裏,我還有生意要談,就不多逗留了,若是哪天朱大人有空,你們再派人與我聯系。”
面相陰郁了點,人還是不錯的,至少這時候,楊晉聽他幾句話顯得很大度,挑不出什麽毛病,強留不住,只能由他了。
不過,有些話還是要提醒一下。
“雍城沒有宵禁,但你這個點在外面晃,很有可能遇到巡城的官兵盤問,你自己當心,只要老老實實說清楚原因,他們不會為難的。”
“這個我曉得,多謝楊兄關心。”
馮钰踏着朦胧的夜色離開了朱府,自己一個人沿着牆邊慢慢走在街上,藏青色長袍在永夜下更顯暗沉,仿佛與這景融為了一體。
曾經的馮钰,不喜歡黑夜,也不喜歡暗色,但現在的他,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把自己隐藏起來,沒有人注意的感覺。
沒有人注意,他也就可以做更多的事了。
少有的一點幸運,馮钰直到回到客棧也沒遇見盤查的兵卒,長随等在房間裏,一看到他回來,才放松的心情轉瞬又提了上去,主子這臉怎麽回事?出了趟門,一兩天不回,一回來就破相了?
“我還沒死,也沒缺胳膊斷腿,做個哭喪臉給誰看。”
馮钰板着臉斥了句,說得長随灰撲撲連忙應是,低了頭不敢再看主子的臉,迎着馮钰進屋,跟在他身後,探探門外有沒有人跟着,再把門從裏面拴上。
長随給主子倒了杯茶水後就退到他身側,禀告他在雍城探到的一些事,以及尚京那邊傳來的一些消息。
馮钰聽到有關魏家的事,握着杯子的手僵了一下,險些沒拿穩,聲音也更沉:“世子也離京了?”
魏四常年在外游歷,少有回來,去到哪裏都不稀奇,雙胞胎已經在朱府住着了,還有兩子和一個嫡孫,要是全都走了,一個男主人都不在,那就極不正常了。
“世子是後面走的,據說世子夫人的母親染了重病,沒多少時日了,世子就陪着夫人出京回娘家了。”
魏世子也确實在往岳父家的方向在走,跟老國公他們不是一條道。
“這都是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兵馬司沒有報給父親?”朱钰話裏難掩不滿。
長随聲音愈發小了:“他們都有通行公文,沒有理由去攔,再說畢竟還有個太子妃。”
朱钰打翻了茶水,倏地站起:“是沒理由,還是沆瀣一氣,有意放人出去,父親不是自诩穩操勝券,尚京早在他的掌控之下,那為何會有這麽多漏網之魚,到底是底下人陽奉陰違,還是父親思慮不周?”
男人滿腹的意見,早就壓不住,經這一事,更是全面爆發。魏家只是個沒權沒兵的閑散公爵府,算不得什麽,可換成一個有實權的重臣,就這樣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離開了京,無異于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長随只是個傳信的下人,被主子無故遷怒,心裏也委屈,但又說不得,只能把腦袋壓得更低,任由主子發火,半句話都不敢再提了。
馮钰發了一通火,心裏舒坦了點,複又坐下,喝了口水,再道:“你多安排幾個人,扮成販夫走卒,接下來幾天,就在朱府附近擺攤,盯緊了進出的每個人,仔細點,不要被人發現了。”
“是,小的這就去辦。”
隔不到一天,下榻在路上某驿站的魏亭收到了晏随的密信,信上很簡短的幾行字,要他們直接去衮州,不要到雍城,全湊在一起,易出事。
魏亭沒有遲疑,到父親房間把密信給他看,魏良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看完就撕了往魏亭臉上丢。
子女就是前世的債主,今生找他要債來着,一個比一個不聽話,小九何時跟晏世子扯上的關系,還有這個最不孝的四子,竟然把他弄暈帶了出來,手頭要是有鞭子,早就把這混賬兒子抽死了算。
抽不死,也要打殘。
魏亭下手時就已做好了被父親痛揍的準備,所以魏良如何惱他,他也不在意,只說自己認為重要的事情。
“既來之則安之,京中什麽形勢,父親心裏有杆秤,錦鄉侯野心昭昭,容不得異己,倘若他哪天找上您,要您一個态度,您真的願意迎合他?您不想違心,卻惹惱了他,他遷怒下來,整個國公府都要遭,您不顧自己,總要顧顧祖母和年幼的孫兒,倘若魏家因您的遲疑不決而遭到滅頂之禍,你如何去見九泉下的祖父和曾祖父他們---”
“夠了,我要做什麽,還用得着你教,不要以為在外面賺幾個銀子就體面了,就真以為自己什麽都懂了。”
老國公嘴上依然不饒人,但語氣已經不如之前那麽硬了,自己坐了下來,喝口茶,把杯子重重一放,揚起聲音又問:“說吧,他晏随想要如何?他們晏家雖有開國之功,但那都是老黃歷了,他想娶小九,也看他有沒有那個能耐。”
更何況,小九如今這處境,也着實難辦。
小八總不能一直冒充妹妹,日子久了,難免露出點馬腳,魏良這時候又恨自己退得太幹淨,朝堂上沒幾個可用的人,兩個女兒落到這樣的困局,他竟然毫無辦法。
魏亭見老父親氣差不多消了,坐下來陪他一起喝茶,把他氣炸的毛再捋捋順。
“小九如今身份擺在這裏,誰又敢娶,晏随不說別的,在這方面,一直是态度鮮明的,他會娶小九做他的世子妃。”
見父親冷嗤了一聲,不是很信,魏亭頓了頓,又道:“反正小九現下也不能談婚論嫁,不若給晏随時間證明給我們看看,畢竟他想娶到小九,需要付出的心力,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
魏亭也曾無數次問自己,如果換成他,心儀的女子似小九這般,他還敢不敢娶,想了又想,興許還是會娶,只不過那女子得換個身份,忘掉以前,重新來過了。
只談這點,魏亭對晏随是服氣的。
魏良了解自己這個兒子,看似溫和,對誰都是三分笑,實則桀骜,讓他瞧得上的人沒幾個,晏随既然能得到他這樣高的評價,想必為人确實是不錯的。
魏嬈滿心滿眼盼着和家人團聚,跟久違的父親說說話,不想收到四哥的來信,他們居然不到雍城,直奔衮州。
這是個什麽道理?
魏嬈想不通。
這麽久不見,父親都不想她?
還有晏随,她都跟他透了信,他還叫父兄去衮州,是太有自信,覺得自己守得住,還是沒相信過她的話。
姚氏一開始也不太想得通。
朱佑一手提着一只活雁來找她,情意綿綿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被姚氏打發着快把雁先擱着,她有話要問他。
結果一問,又是她那寶貝外甥女,朱佑要多費力地穩住唇角才能讓自己不冷哼出來,還能好脾氣地哄着姚氏,要她別急。
“這跟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是一個道理,魏家九姑娘當上太子妃沒幾日,魏家人就相繼離京,這本就不尋常,再又全都聚在一個地方,太招眼,不如分散開來,各有各的去處,也更有說頭。”
這點姚氏能想明白,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非要去衮州,濟州就不行,我們原本就是要往濟州去的。”
姚氏一口一個我們,朱佑聽得很不是滋味,握住姚氏的手,滿眼誠摯:“素素,如今我們才是一家人,你對魏家已經仁至義盡,就不要太操心了,阿随靠得住,交給他,他能解決的。”
和好以後,朱佑一喊她素素,她就有點受不住,掙紮着把手從他手裏抽開,心火燒了起來,嘴上仍在說:“還沒成親呢,莊重點,被小輩看到像什麽樣。”
“你要是想,明天成親也是可以的。”
他父母已逝,素素生母也早沒了,生父又不管她,只有個嫡姐照應她,他和她,重要的親人都沒了,又拖了這麽多年,也不拘于什麽良辰吉日,能修成正果就是大幸了。
姚氏不是不想,只是覺得時候未到:“還是再等等吧,那兩只雁看着瘦小伶仃的,你多喂些食料好好的養,圖個好彩頭。”
朱佑看着姚氏一本正經的瞎扯淡,都不忍心戳穿她。
這對雁,是他尋遍了整個雍城還有周邊鄉野,獵到的最肥碩的兩只,他已經不知道去哪裏再找比這更好的彩頭了。
魏嬈翻來覆去想了一整夜,翌日一早,她去前院尋楊晉,楊晉在教雙胞胎新的棍法,棍子耍來耍去,魏嬈避到一邊,安安靜靜等着。
楊晉教了一會就讓雙胞胎對練,自己擦了擦手才走向魏嬈,兩人換個遠點的地方聊。
楊晉多少也能猜到魏嬈的來意,不等她開口就先道:“世子這樣安排總有他的原因,不必太擔心,他們兩父子都是神人,帶兵打仗沒輸過誰,就怕他們前方禦敵,背後自己人拖後腿,你安心等着,衮州絕對比尚京還要太平。”
比尚京還要太平的衮州。
晏随派出去的探子發來了消息,确實有一批鞑靼軍在前頭的掩護下繞過火線往衮州方向行進,目前已經到了離衮州約莫八百裏的長坂坡,那邊地勢較險,要翻爬過來,需要點時間。
需要的那點時間,正好夠晏随用了。
晏随即刻招來幕僚,将長坂坡的地形畫了下來,游刃有餘地調兵遣将,布置火器炮車,準備來個八面埋伏,一舉殲滅,永除後患。
後世有雲,那一夜的長坂坡,巨響不斷,雷聲轟轟,仿佛地震山搖,經久不絕,晏世子的威名更是響徹了整個大陸,此後長達十年之久,北方邊境,外域異族無人敢來犯。
魏家人是在那一役過後幾天到的衮州,街頭巷尾喜氣洋洋,都在談晏世子領着一萬精兵将六萬鞑靼蠻人摁死在長坂坡的驕人戰功,更有人說晏世子就是蚩尤轉世,注定要成為主宰這世間的霸主。
魏良聽後嗤之以鼻:“打了幾場勝仗就敢比蚩尤,狂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一路上寡言少語的周姨娘看了看男人,終于忍不住道:“晏世子是個能人,不說別的,就沖他對小九的回護,也當得起國公爺一句誇。”
周姨娘在魏良面前柔順慣了,從不逆着他,這回出了京,脾氣也長了,說得魏良一愣一愣。
魏良也懶得生氣,他更不解的是:“你就不怨他,出了個李代桃僵的馊主意,讓小八在深宮裏獨自苦熬。”
周姨娘冷笑:“小八嫁給別人難道就能好過多少?在宮裏,她好歹是個太子妃,只要自己不犯錯,沒人敢拿她如何。”
更何況,若是晏家真的成了事,小八只會更好,未來皇後的姐姐,任何人都要高看她幾分,不愁尋不到如意的親事。
二十年了,魏良卻仿佛此刻才真正認識了周姨娘,正正經經看了她許久,直看得周姨娘渾身不自在,心裏無端生出煩躁感,都有點後悔跟着他出來了,還不如學其他姨娘,要麽自己尋個宅子,要麽回娘家,也好過在這跟個說不通的自大男人大眼瞪小眼。
說什麽最讓他安心的就是她,往後不續弦了,讓她管內院,結果呢,不到半年就帶了新婦回來當主母,而挺着大肚子的自己也成了所有人眼裏的笑話。
作者有話要說:五千完成,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