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非

裸着半個肩的巨漢,如山一般蹲坐在一顆大樹下。面盆大的馕餅被他的熊掌攥着,也好似沒那麽大了。他另一只手拿着一大只烤羊腿,一口馕餅,一口烤羊腿,吃的嘶啦囫囵,滿嘴流油。

旁邊摸來一只粗粝黑手,想從羊腿上偷肉,未及碰到,忽然眼前一黑,油香肉香撲了個滿鼻。黑手主人的頭臉不由自主跟着羊腿向前伸去,被一個反手巴掌扇回原位。

與吃肉巨漢比,此人雖瘦小一些,總歸也算個健碩漢子。他委屈地揉着腫脹的半張臉,舌頭在嘴邊來回舔舐:“……二哥,你也忒小氣了!”

巨漢也不理,嘴裏吃得更香,饞得身旁之人垂涎欲滴。

這時從前面道口傳來呼喊聲:“二哥!三哥!有人來了!”

衆人往聲處望去,見遠遠有個身披駝色鬥篷、頭戴兜帽的瘦小人影,拄着根木拐,不疾不徐朝這邊來。

道路兩邊的打手漢子都站起身來,手握兵器,兇狠地瞪視來人。那人邊走邊卸下兜帽,露出一頭蓬松的長發和麥色的面皮,友好地同沿途的兇神惡煞們一一打招呼。

“原是個小白臉,我當是個小娘們呢!”健碩漢子也站起身,上下打量來人。

與這幫深皮糙肉的大漢相較,來人個頭不高,眉清目秀,确能算的上細皮嫩肉的小白臉了。

巨漢仍坐在原處,爆出一聲吼叫:“你是什麽人!!?”

聲若驚雷,震耳欲聾。

那少年人先閉目塞耳,躲過震聲,而後長長一揖,眼神滑落到那流油的羊腿上時,眼睛瞪得老直,咽下口水。

“這位大哥,這羊肉看起來很不錯啊,我現下肚子空空,能否——”說着話便朝羊腿撲了過去。

巨漢倏地蹿起,如巨山長起,順手一掌将面前小人拍飛了出去——

這一掌雖只用了三分力氣,可對于如此瘦弱的人來說,定是吃不消的。可那少年摔落到一邊的草叢裏,竟沒多大聲響。

他爬起來,撣淨身上的雜草灰塵,抱怨道:“這位大哥好生小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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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碩漢子忍不住附和一聲,被巨山二哥狠狠瞪住,立刻變出兇惡面孔,對少年人喝道:“你這小子活膩了嗎?”

少年人似是恍然,正色道:“請問這裏是禤族住地嗎?”環顧現下破敗的村景後,又更正道:“或者說……這裏是禤族故地嗎?”

巨漢二哥面生警覺,對三弟說道:“把老大叫來!快!”

他接着将手下呼喝上來,将少年人團團圍住。

“咦?”少年摸摸後腦,不解道:“你們幹嘛這麽緊張?”

巨漢盯住他,也不說話。

“這位山——一般的大哥還沒回答我,這裏是不是禤族?”少年長得清秀,一雙眼睛笑意彎彎,态度禮貌又不失親切。

“曾經是——”一個高亢又沙啞的聲音自後面傳來,壯碩大漢恭順地讓出一個人:“——現下早就不是了。”

來人體型中等,眉宇深邃,雜亂的頭發被額帶随意箍住,手中把玩着一柄雕刻精美的匕首。

“請問,這位小兄弟打哪裏來?與禤氏有什麽關系嗎?”這人眼神銳利警覺,猶如草原上的狼。

少年人嘻嘻笑道:“鄙人姓毛名芼,從中原來,不才是個研究各路民族的學者,不遠萬裏來尋禤氏。”

“學者?”首領粗黒的眉微微揚起:“你都知道些什麽?”

“僅知一些粗略歷史,并不詳盡,不過我對禤氏非常感興趣,這次來就是想好好探究一番。還沒請問,諸位是?”

面前的人明眼一看就是些強盜惡匪,可毛芼竟似完全沒有意識到,一直挂着幅笑嘻嘻的輕快模樣。

首領被他逗樂了,噙着譏诮的笑意:“我們是馬賊,你看不出嗎?”

“馬賊不是應該在道上劫人越貨嗎?這裏都沒什麽人啊……”

首領将手上的匕首旋出好幾種花樣,刃風呼呼作響,盯着毛芼緩聲道:“這裏是我們的營地。”

毛芼鄭重的點了點頭:“這樣啊,那您們繼續。我自便,保證不會打擾到你們。”

他說着便往村裏走,卻被人一把抓住後領,拎了起來。他看着自己雙腳離地越來越遠,馬賊首領轉到他對面,仰視他說道:“既然你了解禤氏,跟我走一趟。”

毛芼被如巨山的二當家架上一匹悍馬。首領飛身上馬,坐在他前面,兩腿輕輕一夾,馬便狂放奔行起來,颠得毛芼渾身要散架一般,不過一會兒,眼前地面也都化作一團模糊。模糊的綠色變為模糊白色,模糊白色再變成模糊土色……

不知過了多久,前面的人猛勒缰繩,毛芼被重重颠了下,接着又被拎着後頸抓下馬來。

一落地他便覺天旋地轉,吐出一大口苦水。

“吐完就走吧。”首領沙啞冷峻的聲音響起。

毛芼抹淨嘴巴,暈乎乎跟着對方走了好一段路,才發現身處于一座沙漠城池的宮殿裏。經過四五道大門小門,繞過兩三個彎,終于來到偏殿的一間卧房中。

卧房窗戶緊閉,密不通風,彌漫着藥味、腐臭、人的體味混雜在一起的難聞氣息。

六名侍從分列于西側的一張大床兩邊,床上躺着一個垂老患病之人,緊鄰床邊立着一位身着華服的年輕人。

“禀主上、少主,屬下帶回一個人,他說知道禤氏的事情。”

提到禤氏,少主眼睛一亮,卻瞬間将激動克制了回去。

老病人眼睛緩緩撐大,少主同一旁的侍從一齊上前将他攙扶起來。老人滿臉溝壑,眼窩深陷,嶙峋瘦骨藏在寬大厚重的衣衫裏,暗淡的雙眼瞬間有了光亮般,奮力燃燒。

“……你是禤氏……的人?”

毛芼上前一步,長揖作拜:“那倒不是。我是中原來的學者,專門研究民族文化,我自書中讀到禤氏,神往已久。這次是想來找他們的住地,同他們生活一段時間,做些調查研究,可……他們這是遷移到別處了麽?”

老者激動地神情退卻,厭然道:“既然不是……交給你們了。”

“——等一下。”華服少主說道:“父王,讓我問問他。”

老人點了點頭,一副興趣索然的模樣。

“先生方才說從書中看到,那是什麽書?”

“我的老師收藏了一些古籍,其中有講到很多世人所不知的族群——你們還沒告訴我,他們遷徙到哪裏了?”

華服少主凝注他半天,開口道:“他們……走了很久……先生您還知道關于他們之事嗎?”這位少主不同于其他人那般粗犷野蠻,頗為彬彬有禮。

“我所知不多,不然也不用來找他們了,不過我看得懂他們的文字。”毛芼抱起臂膀,頗為驕傲地說。

老人眼中又放出光彩,急着問道:“你……你懂他們的文字?”

“父王不要激動,我來就好。”少年扶住老人。

老者咳嗽着點了點頭。

“還請那先生稍等片刻。”少主匆匆出門,不多時又回到這裏,手中抱着一個花紋繁複的銀質盒子。他将盒子打開,裏面一個放着一顆拇指大小、橢圓形猩紅如血的石頭,其上密密麻麻刻着三列小字。

毛芼湊近,眯着眼睛道:“咦?這是禤氏的文字,你們怎麽會有這個?”

“我們在禤氏舊址中的祠堂中偶然發現的,請您看看上面寫了什麽?”少主态度懇切問道。

毛芼從胸前的布口袋裏掏出一個似乎是玻璃材質的圓片,對着血石看過去:“……此物名為制衡石,顧名思義,是專門用來制衡玉柱的……玉柱?玉柱難道就是——乾坤玉柱?”

少主愣了下,臉上閃過意外之色:“先生見多識廣。”

“一般一般!除了這個你們還有什麽?都拿給我瞧瞧,我肯定能看出更多信息!”毛芼興奮起來,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少主搖頭,遺憾道:“我們只有這個……那先生——”

話音未落,乍起一陣風,衆人只覺眼前有條影子一來一去,反應過來之時,方才還好好躺在盒中紅石已沒了蹤影。少主大驚之餘帶着侍衛沖出房間,在附近尋了一圈,卻沒看到任何人影。他們回到房間的時候,老人靠在床頭昏睡過去,幾名侍從也睡倒在地。

那個叫毛芼的人,蹤影全無。

“哇——我不行了——嘔——”毛芼面色發青,扶住山石,朝草叢裏又吐出一大口苦水。

“我怎麽這麽倒黴啊,還沒緩過來,又被折磨一路。”毛芼吱哇亂叫半天,怨念地瞧着旁邊一言不發的人。

這人一身黑衣,微卷的頭發高高束在腦後,臉上戴着副殘破的紅木面具,剛好遮住了右半邊臉,露在外面的左眼瞳仁黑亮、睫毛長而濃密。他望向山路盡頭,吸了口氣,拍了下毛芼肩頭,倏忽之間,已在離毛芼五丈之遙的山路上。

“喂!——夏侯遺!你等等我——我腿軟——你等等——”毛芼手忙腳亂地跟上。

自前方傳來一句:“快跟上,馬上你又有金子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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