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毛師
遠處黃沙漫天,此間青山綠水,一眼便能看盡兩處世界。
地面草叢散落的雜物,房舍牆壁上的刀傷劍痕,仍舊提示觀者當年發生過的事。說來也神奇,一個地方一旦沒有了人,屋宇用器便會迅速衰老,即使被包裹在生機盎然的綠色之中,也覺得十分凄涼。只有村口的幾間屋子,雜亂肮髒,被馬賊當做據點,有了些煙火氣息。
“圖國的前身就是圖拉族吧?”毛芼摸着下巴,望向遠處隐現的城池說道:“即便沒有玉柱,他們不也統一漠南,建國立都,為何定要滅人滿族,搶一個一點兒也不了解的東西呢?”毛芼說完這番話,忽然想到什麽,笑嘻嘻地看向夏侯遺:“我是真情流露,完全沒有指桑罵槐的意思。”
“指桑罵槐也沒關系,反正你也是幫兇。”夏侯遺一語誅心,毛芼捂住心口,不住嘆息。
自兩年前從朗月山莊歸來,夏侯遺好似變了一個人。作為海鷹府少主,人前需要的時候,他依然能言健談,私下裏更多則是沉默冷靜的模樣。不過毛芼是個例外,與他在一處,夏侯遺盡管話也不太多,卻能輕松地開些玩笑。
這次奉陸協之命,夏侯遺專程來調查乾坤玉柱的線索。陸協作為一名野心家,自然不會放過掌握力量的機會。再者,他痛恨禤解對親外甥的利用傷害,非常希望夏侯遺能親手為自己報仇。
毛芼跟在夏侯遺身後,歪着身子長長嘆了口氣:“這算造孽嗎?會不會影響我修身得道?”
“你那麽癡迷錢財,能得道就奇怪了。”
“這你可說錯了,錢財能成為執念,修道本身也能成為執念,兩者有什麽本質區別嗎?凡人皆有執念,只不過形态各一。執念這玩意兒既是障和劫,又是破門之處,所謂修行便是在努力破除眼前之障,方能脫胎換骨修身得道。所以!我才如此坦然面對我的執念,等哪一天我看見錢財就想吐的時候,我就快得道了!”
夏侯遺真的很佩服他能将貪財這件事說出這樣一番大道理。
“——拿你來說,禤解就是你的執念,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
他們已經走到最高處的祠堂前,夏侯遺眼睛一跳,忽地轉身登視毛芼,眼神簡直是要把他活給戳死。毛芼話截了一半,也不說完,嘿嘿一笑,閃身進了祠堂。他在靈龛前摸索一番,不知撥動了什麽,房內中央的地面上,縮進一塊石板,露出一排通往地底的梯子。
毛芼拍了拍手,得意道:“這麽簡單的機關,他們都沒發現呀?”
“一幫野蠻粗人,怎麽懂這樣的彎繞。”夏侯遺當先走下樓梯,毛芼緊随其後。
一間寬闊的石室,陳設整齊樸素,中央立着一塊石臺,石臺附近的地面插着兩塊石碑。
“上面寫了什麽?”夏侯遺抱臂站在石碑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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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芼走近,蹲下揩掉石碑上的灰塵,細細看了半天。
他驚訝道:“我說呢,一個西北地區的部族,所用卻是蜀地的古語文字?原來他們是一千年前從那邊遷徙過去的。”
夏侯遺默然不語,他想起解兒,想起她同他說過的話,想起她說話時的模樣。他定了定神,又問:“上面那麽多字,不只說了這點事情吧?”
“別急,我這不正在看……大意是,古時候在一片黑色迷霧中,紅眼的巨神将玉柱交給禤氏,并與他們定下血契,命他們好好保管寶物……上古……黑色迷霧……紅眼巨神?我怎從未聽過這樣的神祇?”
夏侯遺眉頭微皺:“還有什麽關于制衡石的記載嗎?”他顯然對這些久遠又缥缈的歷史不感興趣。
毛芼繞到另一塊石碑前,看了半天,又道:“有了!在這裏……玉柱的力量非常不可控制,千年前禤氏曾經有位厲害的大巫用玉柱擊退三萬部落聯軍,殃及者衆,令禤氏樹敵不少,他們開始畏懼和排擠禤族,當時族長同長老大巫們一致商議,離開是非之地,随後便遷徙北方……他們真的是一路遷徙,最終定居到此處……”
“這一段我知道。”夏侯遺拿出那塊血紅石頭,仔仔細細地觀摩。
毛芼眉毛一挑,賊笑道:“她告訴你的?”
夏侯遺不接話,繼續追問:“還說什麽了?”
“……這裏,後來這位大巫同族裏其他幾名厲害的巫祝,取全族之人的血液與靈力,造出制衡石,用以牽制失控時的玉柱……原來如此。”
夏侯遺眼光一閃,默默将血石攥在手裏。
“這玩意就是玉柱的克星?!哎!你要是見到老情人,就不怕她手裏的東西了。不過……”還沒來得及接受夏侯遺的白眼,毛芼突然陷入沉思,嘆道:“你不覺得這事兒有些奇怪嗎?”
“哪裏奇怪?”夏侯遺這時已在空蕩的石室內踱步,試圖找到別的線索。
“禤族族志上,不止一次提到玉柱的不可控制,禤解也曾跟你說過他們族人靈力低下,并沒有保護玉柱的能力,所以族內只有族長祭祀等少數人才知道這件事。”
“所以?”轉了一圈的夏侯遺又回到石碑前,迎上毛芼探究的眼神。
“有兩種可能,一是禤族古時靈力強盛,被紅眼巨神選中守護玉柱。之後禤氏一族靈力退化以至淪落到如今的境地;另一種可能,他們古時便靈力不佳,卻因為某種原因被選中……”
夏侯遺對這些事并不糾結:“那應該是第一種可能,古神怎麽會将這麽強大的器物交給沒有能力的人。除非神也老糊塗了。”
“天賦血脈傳承幾千年保持平穩的種族并不少見,禤解作為禤氏嫡傳血脈,直接繼承玉柱血契,都不能自如運用,而且乾坤玉柱這東西在很多古籍中都不曾有記載,我總覺得哪裏有問題。”毛芼抓亂頭發,一臉煩悶的模樣。
“這些疑問你自己研究去吧。還有其他有用的信息嗎?”
“您是指?”
夏侯遺拿着血石在毛芼眼前晃悠了下。
“沒有了。不過這樣的東西可難不倒我,保準教會你怎麽用!”毛芼站起身,本來自鳴得意的臉上突變顏色,大嘆一聲:“完了完了完了,找到這玩意兒,陸将軍更加勢在必得。”
夏侯遺拿出一包東西丢給毛芼,他興奮接過,一打開便被金光晃了眼:“哇!世界上還有比金色更美麗的顏色嗎?”将袋子系好,他心滿意足地把揣進上衣內襯的口袋裏,随口問了句:“你要先跟我一起回渤城嗎?”
“我還有事,你解放了。”夏侯遺猶豫片刻道:“若是舅舅問起我這邊的進展,暫時不要告訴他實情。”
毛芼眼睛一亮,笑眼彎彎,頗為開心道:“正合我意!”他打量了下夏侯遺,眯起眼睛笑地賊兮兮,一手搭上對方的肩膀:“其實我可以陪你去。”
夏侯遺淡然道:“我這邊暫時不必麻煩你,在渤城等我,到時候可得請我喝頓酒。”
毛芼眉毛一軒,放下手來:“為什麽我請?”
“賺了這麽多錢,花一點點請兄弟喝頓酒,不會不情願吧?”
毛芼大聲否認:“沒——有——那行,就……荷林軒吧!”
荷林軒在毛芼家附近,價格十分平易近人,半年前毛芼帶夏侯遺喝過一次,他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你可真是摳。”夏侯遺一臉嫌棄。
“人貴在節約,錢啊得花在刀刃上!”毛芼說的義正言辭。
“對你來說,什麽情況算是刀刃?我沒見你花過什麽錢,和我出去的時候,不都是我在花錢嗎?”夏侯遺揚眉。
“你是大哥嘛,當然要罩着我——我得走了!”毛芼臉皮再厚,還是想留點面子,三兩步從樓梯跳上地面,回身揮了揮手,喊道:“祝你早日成功!抱得美人歸——阿不,大仇得報!”瞬間竄得沒了影兒。
這個家夥,總是胡亂說話,夏侯遺如此想着。不過這樣的玩笑,他決不會當着陸協的面同他開,也算得上很有眼色。
第一次見到毛芼是在兩年前,彼時陸協帶着他拜訪應國前國師襄環,向他請教玉柱的事情。襄環隐居在一個離大陸不遠的小島上,同島上的原住民和諧地生活在一起。
他們上岸的時候望見沙灘上聚集着很多人,都在向海上搖旗吶喊,海面上跳動着五六條人影,他們每人都踩着一塊一人長的板子随海浪起伏滑行。其中有個少年最為出挑,他一會兒鑽入水中半天,又從另一處海裏抱着塊與海水顏色相似的藍色板子沖出水面,一會兒又借着漲起的海浪躍入半空,旋轉好幾圈落回水面,有如一條自在的大魚。
之後他們順利見到了坐在自家屋前納涼的襄環,因與陸協是舊識,這位前國師雖然安于現狀,不願參與俗事,但還是打算将他的得意門徒“借”給他們。正在此時,那個縱橫于海上的少年,抱着那如大海顏色的板子出現在他們面前——這個人就是襄環的弟子:毛芼。之後的日子裏,毛芼為這件事調查奔走,時常與夏侯遺在一處行動,教給他很多關于靈力和法術的知識。
他曾經以為襄環國師只是一位懂得觀星占蔔、學識淵博的凡人,可卻不知他其實是北海派的修道之人,毛芼繼承襄環衣缽,自然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其實可以等毛芼辦完事,同他一齊追蹤玉柱,有他在定會事半功倍。
可是他等不了了,自從拿到了制衡石,他就更加急切的想要找到禤解。
他對禤解的怨恨不單單源自于感情上的背叛,還有輸給她的挫敗感。從小到大,他是衆人捧在手心的少主,他文武雙全,個性開朗親和,深得渤城百姓的擁戴和喜愛,他的人生暢通無阻,沒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好的,這也是他的驕傲。可在朗月山莊,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挫敗,他同時輸給了禤解和佘元伯,他必須要親手将這份“挫敗”擊敗。佘元伯已化作一堆白骨,他沒有機會向他挑戰,只剩下她。
兩年過去了,禤解對玉柱究竟掌握的如何,有多厲害,他都不知道。可他還是想站到她面前,打敗她,并且好好問問,當初她心裏是怎麽想的。
這似乎也正應了毛芼那番“歪理”。她就是他的執念,他的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