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63守護

林夫人守着女兒, 杜彥良則寸步不離地陪着。婵兒堅強, 針藥并施下燒終于慢慢退了下去。幾人心稍稍安慰, 林夫人這才緩過勁來和寶珞招呼。

她告訴寶珞,婵兒生來便體弱多病, 小時候連奶都吮吸不動,是她拿着勺子一點點喂大的。因為常常生病,她長得慢, 都九歲了身量還不如七八歲的孩子。婵兒是她的命,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呵護着, 可這兩年她病添得越發的頻, 藥劑也越來越大。

為了女兒, 她醫書沒少看, 大夫說的她都明白……

“便是熬過這一次, 還有下一次, 我們不知道還能過幾關。”醫館的病房裏林夫人嘆聲。

大夫不在, 醫館的小學徒上前勸道:“林夫人,婵兒姑娘這病神仙也治不了, 說白了就是富貴病, 只能靠精心養着, 用良藥供着,可咱不是那富貴的人家啊!您看您這麽多年為了婵兒姑娘, 做女紅、賣花、寫書信、給鄉村裏的娃娃們當先生……您可是辛苦呢,可這些錢哪夠用啊!您就是賺了一年也不抵這一根參的錢。”

這話說得林夫人沉默了,杜彥良也跟着嘆聲。房中氣氛壓抑, 林夫人含淚道了句:“我對不起女兒……”

“您帶婵兒去京城吧。”寶珞突然道了句。“這裏的大夫還有醫藥畢竟有限,去京城的話,我可以幫你找太醫。”說着,她看了眼葉羨,葉羨含笑點了點頭。

林夫人望着她怔住,可面色卻越發地黯淡,她搖了搖頭。“我不能回京城……”

“林夫人!”杜彥良喚聲。

“我發過誓,此生再不回京城!”

“你與誰發的誓,與你那些親人嗎,作數嗎?你為了他們就不管婵兒的命了?”

“就算回了京城以我之力又能如何,難不成你還要跟着我們嗎?”林念妘激動道。

杜彥良梗住。

“娘……”病床上,婵兒翕合着小嘴喃喃的喚了聲。

見女兒醒了,林夫人高興得趕緊上前照顧。寶珞扯扯葉羨的衣袖離開,将杜彥良也叫了出來。

三人去了隔壁酒肆,一落坐,未待寶珞發聲,杜彥良便道:“小姐,您帶她母女入京吧!我跟您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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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珞淡然笑笑,沒急着應,問道:“杜群長,您能跟我們講講,你和林夫人到底是什麽關系嗎?您曾是畫師,她曾是秀女,你們早便認識了吧!”

聽到自己的身世被道了來,杜彥良一驚,接着神情複雜,是悔,是郁,是恨,是無奈……

他道:“任宮廷畫師時,皇後曾要求我們為秀女畫丹青,其中便有她。那時的她絕塵而出,極是驚豔,可因我握筆太久,不小心在她的額角點了個墨點,我試圖擦去,怎麽都去不掉。後來我才知道那畫是皇後為今上選妃的,據說今上看到她這副,道了句‘美是美,唯是瑕掩了瑜’,便将畫放下了,她的命運也由此改變……”

說着,杜彥良苦笑。“許是老天懲罰,因這個墨點我誤了她,而這個墨點也報複回來。我弄髒了皇帝獻給太後的寶相,差點連命都沒了,還是太後洪恩,只是将我發配充軍。”

“所以你是因這才留在林夫人身邊的?”寶珞問道。

杜彥良搖頭,容色更加隐忍,狠嘆道:“這才是個開始啊!”

他接着道來:“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畫師而已,一入營便被安排去養馬。小時候我家裏養過馬,我喜歡它們,也讀過些關于馬政的書。參事賞識,讓我管理馬匹,還分配給我一個幫手。那人二十上下,同我年紀相仿,也是北直隸人,頗談得來,且他為人忠厚純善,我們結拜了兄弟。九年前和鞑靼的那場決戰,我軍損失太重,兵士不夠就将我們也拉上了戰場。

那是我第一次上戰場,太可怕了,我讀書萬卷,萬言描述不如一箭穿心的慘烈。那場戰争我方勝了,但被打散的我二人卻被窮途末路的亡命之敵追殺。我到現在還記得那些人,滿臉的血,魔鬼似的追着我們。我什麽都不顧了,就是沒命地跑,沒命地跑,甚至來不及看一眼我身邊的兄弟……”說到這,他哽咽了,“其實我知道他就在我後面,可我連頭都沒回。我隐隐聽到後面的厮殺聲,依舊沒敢看一眼……我就這麽把他扔下了,用他的命換了自己的命……”

說着,杜彥良的臉埋在雙手中痛哭起來……

寶珞和葉羨靜靜地看着他,默默地等着他把自己壓抑的情緒發洩出來。

“不是你用他的命換的,是他用自己的命換了你的命,他是為了救你。”門口,林念妘亭亭地站在那,手扶着門,蒼白得如一抹幽蘭,大堂裏甚至嗅得到她淡淡的蘭香……

她看着眼前這個痛哭的男人走進來,平靜道:“酉生曾在衙門任職,他身強體健比你腿腳快多了。若不是他故意落後,你根本活不下來。是他救了你。”

杜彥良的兄弟便是鄧酉生——

林夫人既知,他也沒了畏懼,抹了把淚繼續講來:“後來再回去時,遍地橫屍,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可他已經沒了人樣……我恨,沒法原諒自己……此戰大捷又逢太後洪壽,我被特赦釋放。我本想回京城,但記起酉生說過他家在易州,家中還有個溫柔漂亮的妻子,所以我抱着希望來到了,不但打聽真到了酉生的家,也聽聞了他們的故事。我想找到他妻子,把這一切告訴她,彌補她……”說着,他望向了林夫人。

“可當我看見你的那刻,我簡直崩潰了,我如何也沒想到會是你……我對不起你……”

“其實我早就把你認出來了。”林夫人淡定道,“當初是你給我畫的畫,我如何能忘記,便是你換了個模樣我依舊認得。我并不知道我為何沒選中,覺得可能是皇帝真的沒看中我。不過現在想想,便是看中又如何,那個時候我父親的案子已經有了苗頭,皇帝是不會因為一個秀女開恩的,我還是逃不了這個命運,所以我不怨你。”

“你不怨他為何不讓他走?”寶珞突然。“今天晌午你說幫我們勸他,可你根本就沒有。”

“你如何知道的?”林夫人微詫道。

“你撒謊,可孩子不會,我看婵兒的眼神便知道了。況且以她的身子骨兩刻鐘也回不來。”

林夫人涼苦地抿了抿唇。“我言教有失,不該帶着婵兒撒謊。”

“那你……”杜彥良欲言又止。林夫人深吸了口氣,眼中的怨越聚越深,“我恨你是因為它。”她指着他腰間的兩個黃銅镂雕小鈴铛,這鈴铛很別致,樣式少見。“這鈴铛是我十歲生日時父親特地為我訂制的,我一直帶在身上,直到嫁給酉生我便作為信物送給了他,他甚至連睡覺都不離身……”

杜彥良明白了,垂眸道:“是,他确實是連睡覺都不曾離身。”他解了下來交給她。“這是我從他屍身上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我想給你,可又不敢。”

林夫人拿着那鈴铛,淚水滿面。“他是我夫君,更是我恩人,我一直在等他回來。看到你帶着這個鈴铛從戰場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必是不在了。你裝作不識得我,默默照顧我,從你愧疚的眼神裏我明白他的死一定與你有關。所以我那個時候真的恨你,所以我接近你,利用你,我覺得這都是你應該做的,是你欠酉生的,我也要讓你體驗妻離子散的滋味!”

“妻離子散?”寶珞和葉羨異口同聲。

杜彥良解釋道:“我有妻兒,就在老家宛平……”為了還債,他扔下了自己的妻兒,來照顧他人,他對不起酉生一家,又何嘗對得起自己的妻兒呢?她為自己照顧着雙親,而他一年才能見她們一次。想到妻兒杜彥良眼眶又紅了,努力瞪着才沒讓眼淚繼續流下來,他道了句:“對不起……”

“其實我也該說對不起,我始終放不下恨,不肯原諒你。最後不但耽誤了你,還害了你妻兒。其實我也該說對不起……”

“不,不,這一切皆因我而起,是我的錯,我是欠債的那個!”

“還何來的債,我們早便兩清了。沒有你婵兒怎麽可能活到現在。”說着,她看向寶珞,淡笑道:“他養馬養得好,不是不想跟你們去,他只是不能離開我們,所以我勸了也沒用。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件事說開……你走吧,我和婵兒不需要你了。”

杜彥良驚。“不行,我若是離開了,你們怎麽辦?”

林夫人看看寶珞,鄭重問。“二小姐,我若是跟您京城了,您真的能幫我找大夫嗎?”

“可以!”寶珞一口應下。

杜彥良愕然道:“你要回京城了嗎?”

“是,我若不回救不了婵兒,你也永遠得不到解脫。”說着,她淡笑道,“你說得對,我何必在乎他人,之前的誓言許也只是氣話而已。”當初家人接她入京,她不肯,便發下毒誓,此生不如京城,家人才徹底放棄了她。“酉生已經不在了,我起碼要保住他的孩子。”

正說着,守在隔壁醫館的稼雲匆匆跑了過來,一入酒肆便笑盈盈地對着林夫人和小姐道:“産兒姑娘的燒退了,還主動要水喝,大夫說這一劫應是能熬過去了!”

林夫人劫後餘驚地長長舒了口氣,直奔女兒去了。就在她轉身的那刻,寶珞忽地嗅到了一抹淡淡的蘭香,不是錯覺,是真真切切的香氣,清新誘人……原來這香果真是林夫人身上的!

她忙追了上去,怎知才邁出兩步,登時頭暈目眩——

昨個忙到入夜都沒顧得上吃東西,又淋了雨,入秋天寒,這會兒只覺得身子發冷。她撐着桌子緩了緩,然沒什麽作用,眼前白茫茫一亮,直直摔了下來,正磕在了桌角。

葉羨驚了一跳,趕忙扶起她給她喂了點水,寶珞略顯蒼白的唇彎了彎示意自己沒事,還是被葉羨一個打橫抱起,不顧她抵觸直朝馬車去了。

雨停了,可天也黑了。馬車裏的燈浸了水,點不亮。稼雲留下照顧婵兒,車裏只剩下寶珞和葉羨。

葉羨攬着她一動不動,昏暗中,他手摸了摸她額角,已經腫了,而且還留下了擦破的血印。他低沉地嘆了聲,寶珞只覺得濡濕的氣息撲面,她也摸了摸笑道:“這回好了,我額角磕到,算還了你小時候磕的那下,就是不知道會不會留個和你一樣的疤。”

葉羨被她逗笑了,安慰道:“不會的。”

寶珞撇嘴。“不一定呢,若是留疤就醜了。”

“就是留疤表姐也是最漂亮的。”

這話溫柔似水,聽得寶珞的心倏地一緊,想到今日他給自己換鞋的那幕,一陣異樣的感覺沖湧,她驀地直起身子從逃離他環繞的手臂,正襟危坐。

葉羨靜默無聲,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瞧得見他精致的輪廓,側容深沉,他硬朗的下颌緊繃着。車裏安靜得尴尬,她笑道:“林夫人和杜群長的心結打開了,婵兒有救,養馬有望,不虛此行,我還真得謝謝你呢。”

“謝我什麽?”

“謝你一直幫我,一直守着我啊。”

昏暗中,葉羨鼻間輕笑了聲,他道:“杜群長不是也一直守着林夫人麽!”

寶珞怔,随即感嘆道:“是啊,為了還債他一直守着她,起初我還以為他是對她有情呢……”

“誰能保證他對她沒情呢?”

“你的意思是,杜群長喜歡林夫人。”寶珞驚問。

葉羨淡笑。“沒有什麽比喜歡更會讓人去主動守護了。八年,僅僅靠還債,不足維系。還情亦然,到頭來能守住彼此的還是情……”

還情,一個詞點醒了寶珞。往昔的一幕幕如遠山迷霧,一層層撥開淡去,她好似看清了什麽。他們之間的聯系,不是靠着一次次的還情維系着麽……

寶珞沉默了,她不是不知道葉羨來保定會友是假,陪着自己才是真。這種守護,又是出于什麽?

“表姐怎麽不言語了。”

他偏頭看她,她卻不敢看他,道:“不會的。杜群長有家室,便是生情也是最質樸的友情,正是因為這種純粹才難能可貴。”

葉羨聞言,清冷道:“原來表姐是這樣想的……”

寶珞輕“嗯” 了聲。

“那我們呢?也是友情嗎?”葉羨忽而問了句。

寶珞僵住,深吸了口氣,驀地笑了。“我們當然比友情更近,我們是姐弟啊,我待你如清北一般,感情豈不是更深。”

“姐弟。”葉羨淡淡重複着,突然一個轉身朝她欺來,驚得寶珞大呼一聲。他單膝跪在寶珞面前,雙臂撐在車廂壁上,将她圈住。他低頭看着他,昏暗中二人看不清彼此,但瞧得見眼眸中閃閃的晶瑩。

他眼眸中的閃亮,是湧動的情愫,寶珞不敢對視了,垂眸呵斥道:“葉羨,你做什麽!”說着便去推他,怎奈以她的力氣根本推不動,只覺得掌心裏他緊實的胸口熱燙得不得了。

頭頂的溫熱的氣息離她越來越近,帶着暧昧的濡濕,噴薄在她的面額,蒸騰着她的心……她心慌亂,喉嚨緊張地吞咽着,威脅不行她只能換了語氣,哄道:“我哪說錯了你指出便是,幹嘛這樣,不要生氣了。”

“表姐覺得我是在生氣嗎?”

“不然呢?”

頭頂一聲幽涼的嘆息響起,他沉聲道:“我是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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