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車子開上大路,在雨幕籠罩下的公路上平穩行駛,雨刷一遍一遍刮過刷去前擋風玻璃上朦胧的水霧,眼前的視野清晰複又模糊。
齊凜沒有開音樂,車內寂靜一片,淡淡的車載香水彌散在車內,是讓人心神寧靜的清雅冷香,禹涵卻難以抑制內心煩亂,他坐在車上看着雨幕籠罩下飛速倒退的街景,恍然間竟然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似乎旁邊倏然而過的并非行道樹和樓宇,而是他荒唐可笑的人生。
他出神的時間太久,直至眼睛一眨,一滴淚滑落在面頰上才回過神來,慌忙抹去了淚水,在心裏嘲笑自己都活了快三十年的大男人居然為了這麽點事兒哭。
“怎麽了。”齊凜眼睛依舊看着前面,卻問了一聲。
“沒事。”禹涵聲音有點哽咽,連忙咳了咳,佯裝是嗓子不舒服,又忍不住偷偷轉頭看齊凜——他們整整十四年沒見了,當年洛勝達在齊家做管家,禹涵自小在齊家長大,三歲的時候齊凜出生,他還模模糊糊地記得那時候齊凜驚天動地的哭號,後來齊凜也大了,粉雕玉琢的一個小男孩,誰見了誰喜歡,偏偏還是總是沉着小臉,人們都特別喜歡逗他。禹涵也喜歡,他覺得齊凜又好看,又可愛,總是以大哥哥的身份自居,圍着小齊凜打轉兒,齊凜嘴上不說,其實也黏他,去哪兒都要跟着禹涵,禹涵去上學了還要發脾氣,吵着鬧着也要去學校,甚至有一次禹涵上課上到一半,突然班主任老師把他給叫了出去,因為保姆被齊凜鬧得沒了辦法,只能帶他來學校看禹涵一眼……
禹涵對他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自己十五歲那年随父親離開齊家的時候,那時的齊凜已經十二歲,身形尚未長開,還是個孩子的模樣,一張小臉白白淨淨,總是一副嚴肅板正的小模樣,穿着私立小學剪裁得體的制服,好看得要命,他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收拾東西,然後回到了他的房間,“砰”一聲關上了門,不管家裏人怎麽叫都不肯出來了。
那個胖嘟嘟的一張手四個小肉窩的齊凜,那個在燈下抿着嘴唇一筆一劃學寫字的齊凜,居然這麽大了,叫人怎麽能不感慨?
醫院和殡儀館的距離本就不遠,禹涵胡思亂想着時間便過得飛快,齊凜将車停在醫院的院子裏,下車撐開傘,扶了禹涵一把,禹涵握着他的手臂用力一起,突然間小腹一陣劇痛,整個人就往下跪倒,齊凜下意識地伸手扶住,然而這樣一來,禹涵只覺得整個人像是被撕成了兩半,将将愈合的傷口多半是裂開了,疼得他眼前發黑,雙手死死扣住齊凜的手臂,難以忍受地發出一聲痛吟。
“怎麽了?”齊凜皺眉,禹涵疼得說不出話,但看他樣子也多半能夠猜出來。外面還下着雨,齊凜見他實在走不了,便直接将禹涵打橫抱起,大步走向醫院。
禹涵疼得模模糊糊,卻還有精力想着,自己小時候抱了齊凜那麽多次,如今居然也有機會被齊凜抱一抱了……齊凜胸膛寬闊,抱得很穩,步伐急促但不亂,可惜他沒有享受多久,一進醫院的大廳便有護士推來了輪椅,将他安置好。
護士推着他進入電梯,回到頂層病房。
病房裏已經有不少人在了。禹涵是偷跑出去的,他做完手術才剛剛十天,傷口根本沒有愈合到可以下地亂跑的程度,護工買完早飯回來發現他不見了立刻就慌了神,急忙放下了東西便到處去找——雇主的事情她不清楚,至少從病房的級別和住院的開銷看起來,這是個金貴人物,怠慢不得,她詢問了值班臺護士沒得到消息後便立刻便通知了雇傭自己的徐梅,徐梅聽聞此事放下手頭的事情便驅車趕來,臉色很是難看,急匆匆地調取了樓道監控來看,剛查到禹涵上的出租車車牌號,齊凜便帶着禹涵回來了。
徐梅本以為禹涵是因為知道了那天晚上自己不同意手術簽字的事害怕所以從醫院逃跑,若是這樣,禹涵出逃之後不是沒有可能把孩子打掉,如果是這樣她這麽久的努力便付之東流,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後果,她甚至在盤算着等禹涵抓回來就直接接回家裏讓人二十四小時看着,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因此臉色陰沉沉得極為吓人,病房裏的其他人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這位貴夫人降罪下來,這裏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就在此時房門一開,齊凜出現了。
徐梅一回頭瞧見是他大感意外,齊凜一直對娶妻生子沒什麽想法,還是去年他父親查出來絕症,在徐梅百般哀求之下才要了這個孩子,因此也一直毫不關心,從來沒有探望過,但是禹涵病重入院,險些死去的事情還是有人知會了他,母子二人在此也産生了極大的分歧。
當時徐梅也很激動:“我為什麽不同意不要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我求了你多久才求來的?你如果好好地結婚生子我會這麽做嗎?齊凜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自私,你爸爸他沒有多久好活了,這是他唯一的心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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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凜:“我爸的心願是心願,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徐梅怒道:“我給了他錢!沒這筆錢他爸爸就要被追債的人斷手斷腳!協議上寫的夠清楚了,所有的決定權都在我手裏,一切後果!一切後果都由他承擔!”
“錢,”齊凜冷哼一聲,“除了錢你還看見什麽。”
“怎麽,從小錦衣玉食的養着你,倒是養出了大少爺你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範來了?不管怎麽說,我賭贏了,大人孩子都沒事,禹涵他大難不死,我短不了他的好處!”
齊凜忍無可忍:“好處就不必了!在你手裏誰知道能不能活到拿好處的那一天。我是孩子的父親,禹涵以後我來管。”
徐梅自然是不同意的,但齊凜的手腕非她能比,雷厲風行地做好了公證和交接,直接将她的代理權全數移交到了自己手裏。
此時徐梅看見齊凜,語氣也不甚好:“想起你還有個孩子了嗎?可惜了,人讓你管了沒幾天就跑了。你不是能耐嗎,你去把人找回來啊!”
齊凜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側身讓了開,一個小護士推着輪椅進來了,輪椅上坐着的不是禹涵是誰?
禹涵的刀口沒有愈合,原本應該卧床的,這一路舟車勞頓怕是刀口已經裂開,此時他腹部劇痛難忍,臉色蒼白,手緊緊抓着輪椅的扶手,模樣十分虛弱。病房裏的人也顧不上別的,先将他七手八腳地挪到了病床上,醫生一檢查果然傷口開裂,急忙将他推到手術室裏重新縫合。
手術室外,徐梅怒氣沖沖:“他幹什麽去了,折騰成這副樣子!身體還沒有養好就到處亂跑,我看就應該給他關起來!”
齊凜也沒有想到只是走幾步站一會兒傷口就能裂開,想起來回來在醫院門口過減速帶的時候禹涵似乎确實是悶哼了一聲,倒是有些歉意,畢竟齊凜是以為禹涵因為來找他才從醫院偷跑出來,看樣子是因此受了不少罪,只不過歉意是歉意,對于母親的言論他依舊不能茍同,不想在手術室外面吵架,他只是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等了一會兒縫合結束,禹涵又被送回病房,徐梅還是不依不饒地問禹涵究竟是去了哪裏,禹涵疼得渾身發軟,連話都說不出,只得求救地看向齊凜,齊凜原本在一邊用手機回複郵件,似有所感地轉過頭,就看見躺在病床上的禹涵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哀求地看向自己,莫名地心裏一動。
“是我接他去簽個字。”
雖然不清楚禹涵是怎麽知道去殡儀館找自己的,但是齊凜還是決定替他瞞一下,若是讓徐梅知道了禹涵偷跑出來找自己又是一頓刨根問底追究吵鬧,畢竟是他親媽,和她每天吵吵嚷嚷的讓人心裏不舒服。
“你接他,不知道和我說一聲?”
“就簽個字而已。”
“簽個字,就把傷口弄裂了!”
齊凜煩躁地揉了揉額角,他父母恩愛甚篤是好事,但是自從他爸爸查出來肝癌,徐梅的情緒就極其不穩定,思維也很混亂,一時溫柔的像他小時候一樣,一時又無理取鬧得像個潑婦,齊凜替她預約了幾次心理疏導都被擋了,還險些吵起來。之前就因為他爸随口的一句感慨瘋了一樣地逼年僅26的他生孩子,如今又是這副偏執得幾乎有些不正常的樣子,他是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麽應對這樣的母親。
“您有話等等再說吧,讓他先休息。”
徐梅登時閉了嘴,對禹涵道:“你養好身體!”
徐梅出去跟一聲說了幾句話就走了,齊凜手頭事務繁多,也沒有久留,和徐梅前後腳離開,他走的時候禹涵還是醒着的,還叫了他幾聲想問問他以後能不能來看自己,無奈他身體虛弱,聲音也飄忽,齊凜急着走,就沒聽見。
眼見着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禹涵失落地收回視線。病房裏安靜下來,禹涵又疼又累,心緒繁雜,翻騰了好一會兒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