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每一年夏至過後,我就會開始抽時間去游泳,這是我從上中學之後就養成的習慣。
炎炎夏日的午後,無所事事地泡在游泳池裏是我唯一喜歡的運動。
“我總以為你四體不勤,沒想到你游泳倒是游得很好。”程連悟說。
“我總以為你五音不全,沒想到你唱歌倒是唱得很好。”我反唇相譏。
程連悟笑,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游泳時的休息間隙,今天,我第一次見到他袒露着上身,他那寬闊的肩和厚實的胸膛令我的臉發燙。
于是,我別過視線,看向碧藍的水中央。
這是一家環境很好的健身房附帶的游泳池,工作日的午後,裏面人很少,以前我一直在工體那邊游泳,因為程連悟說要一起來才換到這個地方。
“連悟哥,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拿不定注意。”一側身,我的眼睛又生生地撞上了他還挂着水珠的胸膛,于是不得不避開他的眼睛。
“說來我聽聽。”程連悟的氣息太近了。
我們挨身坐在游泳池邊沿,兩個人的小腿都浸泡在水中。
這時候,他的左腳忽然輕輕地踩到我的右腳上,感受到他的力道,我的腳用力地撐着他的腳。雖然說是在水中觸碰,可我仍然感覺到就像被一道高伏電流擊中,即便如此,我卻不想挪開自己的腳。
游泳池室內有空調,并不像在工體那邊一樣悶熱、潮濕。
我們都是皮膚很白的人,不過因為程連悟的腿上都是毛,所以襯得我的腿格外地白皙。
他還在輕輕地觸碰着我的腳,若即若離地。
于是,我擡起自己的左腳,壓到他的左腳上去,接着就像疊羅漢一樣,程連悟将他的右腳也放上來。
我沒忍住,輕輕地笑了一聲,然後鼓起勇氣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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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觸碰其實是很危險的,無意間,我瞥到程連悟已經不能自持。
“不準看!”他呵道。
“我什麽也沒看到。”我的臉一陣熱辣。
“你的事情下次再說吧,我先去游一圈。”撲通一聲,他已經下了水。
我知道他其實并不想放開我,他腳上的力道帶着一種纏繞的餘韻,但是這時候他不得不下水隐藏自己的窘迫。
好幾次,我們都到了這樣臨界點,結果總是要麽地點不對,要麽被人打擾,貼面膜的那次啦、被楊阿姨刺激到嘔吐的那天啦,以及這一次,我還以為他會起身帶我離開游泳池,結果并沒朝我所預料的方向發展。
告白他尚且要準備那麽久,所以,我并不着急,覺得自己還有足夠的耐心繼續等待下去。
為了驅散心頭的胡思亂想,我也紮入水中,這個時候,我不想靠近他,于是便朝他的反方向游去。
其實,剛才我是想跟他說的是父親要我改姓的事,結果他伸過來的左腳打亂了我的計劃。
父親的請求從四月初到現在一直在困擾着我,我清楚地知道,我內心是想拒絕的,但是,我實在找不出有力的拒絕理由,已經習慣現在的名字和害怕麻煩這種說辭太虛弱了,父親一定會繼續軟磨硬泡。
第一次一起游泳回來之後,我和程連悟差不多有三天時間沒有見面。
這是自從廣州回到廈門之後我們分開時間最長的一次。
不太确定這是所謂的倦怠期還是他需要時間冷靜,我還是和以前的我一樣,并不會為這種忽然的疏遠而感到不安。
在感情之中,有時候距離是一種保護,我們不可能一直保持着激情,所以這樣短期的分開并反而能讓彼此有時間将過去沉澱,以及對以後産生新的期待。
趁這段時間,我去見了我父親。
我已經不想再詢問程連悟對父親要求我改姓的意見了。
為了避開姜青禾,父親讓我選見面的地點時我特意選了他的學校。
那一天我出門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左右,正是一天氣溫最高的時候,雖然我沒有車,但好在即便是出島也不會顯得特別遠,坐上出租車,差不多半個小時就到了路遠菁英學校的門口,結果我卻被學校的保衛攔在門口。
“閑人免進!”長得有點兇的胖大叔說。
我沒與他浪費唇舌,打了兩個電話,父親都沒接,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剛剛開到校門口的那輛車子停了下來,車窗随即搖下。
“阿秋,你怎麽在這?”
是我表哥,車上只有他一個人。
“喔,我來見我爸,結果在門口被擋住了。”
“快上車吧,我帶你進去。”
其實,因為沒能打通父親的電話,加上有點中暑的症狀,我猶豫着要不要改天再見父親。
“站在太陽下多熱呀!”表哥催促道。
于是,我上了車。
“對了,後來也沒再跟你聯系過,你的傷現在怎麽樣了?”
“早好了,只是輕傷。”
“不知道舅舅有沒有跟你說過,青禾最近在看心理醫生。”
“沒有的,怎麽樣,青禾姐要緊嗎?”
“醫生判定她有輕度精神分裂,不過比較頭疼,她并不配合治療,一直堅持自己好得很。上次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沒看好她。”
“樾哥,那不是你的錯。”
“現在只能盡量避免讓她再受刺激。”
“是喔。”
“我們打算去美國待一兩年,應該不久就要出發。”
“這樣也挺好的,廈門太小了,大家還是難以避免地會見到。”
“所以,阿秋你能夠來舅舅身邊嗎?”
“诶?”我一驚,難道父親已經把那件事情在家裏說開了嗎?“這是我跟我爸之間的事情,樾哥你就不要管了,我自己會處理好的。”
“我們家人丁本就不旺,要是我再去了美國,舅舅身邊就沒有什麽幫手了。”他苦苦一笑,我們已經到了停車場。
然後,他帶着我,當我們走出停車場的時候,我父親的電話打了過來。
“我已經到了一會兒,現在和樾哥在一起。”我說。
“那你讓他帶你到我辦公室吧,剛才我出去了一會兒,錯過了你的電話。”
“嗯,我知道了。”
挂斷電話,電梯門剛好打開。
原本,來之前我已經下定了拒絕父親的決心,可聽了表哥的一番話我又有些動搖了,雖然我并不覺得自己能成為父親的幫手,可是如果我改成父姓對他而言是一種安慰的話,其實對我來說也沒有太大的損害。
到父親的辦公室,他剛好泡了茶,表哥與我們一道,大家坐在一起喝了幾盞茶。
“阿樾,我和秋秋有點事情要說,你先忙去吧。”
将表哥支開之後,父親開門見山:“秋秋,那件事情你想好了對吧?”
“嗯,想好了。”我點點頭,“爸爸,我還是覺得改姓沒有什麽必要,不論我姓虞還是姓路——”
“秋秋,你先聽我說,”父親打斷我的話,“我坦白地跟你說吧,改姓路是你繼承路家家業的必要條件,所以你要考慮清楚。”
“爸爸,你掙下來的一切你要怎麽安排是你的自由,我的決定就是這樣,我要繼續叫虞常秋!”父親強硬的态度忽然又令我鐵了心。
“秋秋,你可真是傻呀,路常秋才是你原本的名字!”
“那是爸爸還沒有離開我之前的名字了,就像你抛棄我一樣,我也早已經抛棄了那個名字。”
“爸爸從來沒有抛棄過你!”
“也許在你看來沒有,但是,對于那時候的我來說,離開就是抛棄。”
“那是不得已,不信你可以問你媽媽我有沒有抛棄過你。”
“爸爸,我不太想再糾結已經發生的、無力再改變的事情,你有沒有抛棄我,難道我還需要去問我媽嗎?”
“沒錯,過去确實已經無力改變,但是我們有現在不是嗎?讓我們父女之情重新銜接不好嗎?”
“爸,我想你在混淆事情,重新銜接我們的父女之情當然沒有問題,而且現在也已經在銜接,但你知不知道現在你試圖對我加以綁架是在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抱歉,我只能做到維持和你的父女之情,滿足不了你讓我繼承的條件!”
“得了、得了,秋秋我才知道你的心裏根本沒有爸爸。”他說完低下頭,陷入沉默。
這根本就是兩回事,面對他這種不講理的感性話,我還想在說什麽,張口卻啞然。此時,再多做解釋也于事無補,我便起身道別,父親應該氣得不輕,對我的道別置若罔聞。
恰此時,表哥返回辦公室,他似乎覺察到我們之間的火.藥.味,見我準備離開,他善解人意地說:“阿秋,我送你。”
我不置可否,心情沉重地離開了父親的辦公室。
“你和舅舅發生了什麽事?”一離開父親的辦公室,我表哥便問。
“就是剛剛你在車上跟我說的事情。”
“所以,你拒絕了舅舅?”
“原來你知道啊?”
“當然知道,之前舅舅在家裏說過。”
“喔!”我淡淡地應了一聲,現在我忽然不想再說話。
“阿秋,其實——”
“樾哥,你忙吧,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其實,改姓對你沒有什麽損失不是嗎?你又何必——”
“青禾姐的轉變那麽大,你對她的感情有改變過嗎?”
表哥被我問得目瞪口呆。
“道理是一樣的,不論青禾姐怎麽變,但她依然是她;我也一樣,不論我是姓虞還是姓路,我都是我爸爸的女兒。附加條件的一切只會令情感大打折扣。”
“話是這樣沒錯,可是——”
我已經轉身,背對着表哥,“我現在心情不好,想要一個人走一走!”
“可阿秋,你走錯方向了。”
我沒理會,結果我在父親的學校裏迷了路。
走出大樓,兜兜轉轉繞了半天,即便打開地圖導航,我還是沒能夠找到學校的大門。
似乎正是學生放學的時間,有兩個男孩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偷偷地打量我,于是我抓住他們:“同學,我是新來的老師,找不到學校的大門了,你們能帶我出去嗎?”
果然十六七歲的男孩是很天真的,他們輕易地上當了,露出很樂意給我帶路的笑臉,一路還問我教什麽科目、是哪個年級的老師、什麽時候來的、學校裏來了這麽美的老師他們不可能不知道……
現在的學生直白得可怕,他們的問題多到讓我腦袋嗡嗡響。
“哇,教語文啊,那老師能不能給我補作文?我的作文真是沒救了。”眼睛很好看的男孩說。
“那你多看小說。”我随便敷衍他。
“老師別逗了,他連看漫畫都嫌字多!”戴眼鏡的男孩子推了他同學一把。
“老師,我想留級等你,今年你教高一的話,明年你就教高二了對吧?”
“我應該不和學生一起升級。”
有他們帶路,拐了幾個彎,遠遠地便能看到學校大門了。
“行啦,謝謝你們!”
“老師我們送人一向送到底的啊!”
“不必了,你們快學習去吧。”我揮揮手,将他們留在夕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