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自從阿孟姐去了臺北之後,我們又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
後來我聽她說蜜月結束之後,在臺北待了一段時間,直到林江藍辦完全部離職手續,他們才返回廈門。
阿孟姐說她從塞舌爾帶了禮物,于是約我見了一面。
見面的地方是她的新家,阿孟姐曾說過她不喜歡做家務,于是我買了一個掃地機當做祝賀她喬遷的禮物。
“原本想說請你到我們的新家看一看,順便将禮物拿給你,沒想到你居然這麽客氣。”阿孟姐笑着說,結婚一個多月,她好像變美了,怎麽說好呢,現在她身上有一種別樣的氣質,和她單身的時候不太一樣,就像受到雨露滋潤的植物那樣,變得更加光澤了。
“這附近有一座那麽大的公園,位置真的很好,房子裝修得也很溫馨。”我說。
“湊合。阿秋,這是給你的。”阿孟姐從牆邊提來一個很大的袋子。
“哇,那麽大啊?萬裏迢迢帶這個,不敢想。”我驚呼。
“快打開看看。”阿孟姐壞壞地笑。
依言打開袋子,嗯,這堅硬而碩大的禮物,怎麽說呢,看着讓人覺得有點羞恥。
“阿孟姐,這是什麽東西?”
她壞壞地笑着,“我就知道你會是這種表情哈哈哈……海椰子了啦,還有長得比這個更加形象、更加無法直視的。”
“大千世界,果真是無奇不有喔。”我将它放回袋子裏,“裏面有椰汁嗎?”
阿孟姐搖搖頭,“這個已經做成工藝品。”
“阿孟姐去島國,好像也沒怎麽曬黑。”
“我已經回來差不多一個月,早白回來了。”她走到陽臺上,張開雙臂,懶洋洋地靠在欄杆上,“停下來的時間越久,越不想工作了。阿秋,快跟我說說你那個老爹是有多有錢,說出來讓姐羨慕下,有時候我也好想像你一樣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自由自在的,自己管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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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有錢也跟我沒太大關系。”
“怎麽會沒關系,你老爹的錢,以後不就是你的嗎?”
“說到這個,我爸确實有提過。阿孟姐,你知道嗎?現在我的姓氏是跟随母親,小的時候我是姓路的,前一陣子,我爸要求我改回父姓,說那是繼承的條件,不過我拒絕了。”
“阿秋!”阿孟姐一下子站直,“就改個姓而已,那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嗎?真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拒絕,所以,不改姓就不能繼承?”
“聽我爸的語氣,應該是這個意思。”
“阿秋,快——”阿孟姐的手指向大門,“你快去找你爸,說現在你知道錯了,後悔了!”她浮誇的模樣将我逗笑,“你真的是不知道人間疾苦,上班真的很辛苦好不好,姐跟你說真的,現在你媽媽又不在你身邊,所以我勸你再考慮一下。”
“痛苦并不是只有一種,哪有容易的人生啊?”我淡淡地說,“我不想成為那種可以被錢收買的人。雖然聽我媽的語氣她也贊成,可是你知道嗎?如果改成父姓,就會讓我覺得那樣是在背叛自己,背叛過去和我媽媽相依為命的那一段歲月。”
“我滴老天鵝,不想成為可以被錢收買的人這麽文藝的話,抱歉,貧窮的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現在真的好想被有錢的老爹拿錢收買!因為一想到馬上又要回到工作崗位,我的心裏就直發怵。”阿孟姐笑着說,“而且,你知道的,回憶和歲月之類的東西并不只是在名字裏不是嗎?只要不忘記就可以,你又何必為了過去而放棄這種大好機會,在你接下來的人生中,和你交集更多的應該是你爸爸。”
“可是,我不想一再地被我爸改變!”
和阿孟姐分開之後,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腦海裏一直回想起她說的“在你接下來的人生中,和你交集更多的應該是你爸爸”,确實是這樣的,但我對此的想法卻是交集變多并不意味着必須建立在我要為此做出改變的基礎上,這種話如果直白地對阿孟姐說出來就未免顯得太不解風情。
君子有所求,不求非禮。經過和阿孟姐的一番談論,我反而更加堅定不會答應父親的要求。
最近,程連悟去了泰國。
原本,他希望我能夠住到他家好方便照顧小象,但我拒絕了,因為我不想成為獨守空房的女人,盡管那是婚姻範疇的詞語,但只要有一點點那種意味我都想要避免。
我将小象帶到我家,一開始,也許是因為空間變小,它不太适應,晚上總是像在尋找自己的窩,不停走來走去,不過很快,因為能夠和我睡着一個房間,小象就變得很喜歡我家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它總會試圖爬上床,所以我不得不準備了一根打狗棒。
為此,抗議最多不是小象,而是程連悟,他居然說我是一個殘忍的女人。
“讓小象睡床腳,或者讓它回去獨守空房,連悟哥選一個吧。”視頻聊天的時候,我說。
“殘忍的女人。”他又說了一遍。
“連悟哥,你什麽時候回來?”雖然每天都會這樣視頻,但和在一起還是不一樣,視頻聊天,是明明确确地存在着距離感的事情。
“泰國項目有點棘手,最快要到下旬了。”
“這樣啊。”我開始算時間,“那好吧,我也該開始寫詩了。”我已經停筆好久,自從五月初被姜青禾從滑梯上推倒到現在,一直迷迷糊糊地度過。
“秋秋,你要不要來泰國?”
“以後吧。”我想了想,拒絕了。“連悟哥,你在那邊也每天都跑步嗎?”
他點點頭,“住的附近沒有合适的跑道,每天都是在酒店的健身房跑。”
“早晨七點的健身房嗎?”
他又點點頭。
早晨七點的健身房會不會有點孤單?
我總覺得能夠堅持按時早起需要有非凡的意志力,而早起堅持做同一件事情則需要更加非凡的意志力,程連悟全都做到了,他一直非常高效地管理着自己的時間,無怪乎他能成功。
而我——自從他去了泰國之後,每天,我又想放任自己随意睡覺,雖然說程連悟每天都雷打不動地打電話叫我起床跑步,可是,常常我還是哀求他能放過我,“請你不要再無情地擾人清夢。”
“不行,得堅持鍛煉,小象早晨也需要出門。”
“拜托,我們晚上也可以出門鍛煉的。”有時候我甚至忍不住想要發火,“你這樣每天七點半就打電話吵醒我真的——”
“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這邊才六點半。”
“你為什麽非要這樣孜孜不倦?”
“我們要同步,醒了你才能也想我。”
“你不早說。”雖然覺得他的話有點肉麻,但其實有點口嫌體直,以及他那麽說仿佛在表明,只有他想我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
“這還要我說?”
“當然要說啊,你要是不說,我就只會以為你不過是在遙控我出門鍛煉。”
“你快起來,我到健身房了。”就好像他知道我還在床上掙紮一樣。
諸如此類的對話,每一天清晨都有發生,不過,他不在廈門,我鍛煉的時間已經改到八點之後,每次都要磨磨蹭蹭一番,出門時常已經是八點半之後,像我這樣懶散慣了的詩人除了在約會的時候,平時對時間的管理只能精确到小時……
一個禮拜五,陶然忽然給我打電話,“阿秋方便嗎,我們見一面?”
自從一月那次簽售會之後,我和他就沒有再見過面,雖然平日裏為寫作、為作品再版和宣傳的事情我們也時不時地聯系,但是,他忽然說要見面我才想起我們已經很久沒碰過面了。
這期間到底發生了多少事情啊!可仔細地算一算也不過才過了半年時間。
他的這通電話令我想起剛剛對外公布和程連悟戀情的那一天,那時陶然發布了一條狀态,之後的這幾個月,他好像徹底地從我的世界裏隐匿了,完全只剩下工作交流。
當然這本身沒有什麽不好,就是他忽然而來的電話令我思緒紛繁。
所以,這一次又是為了什麽呢?“陶然,有什麽事情嗎?”
“你不用那麽戒備,我不會再癡心妄想。”
“你知道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真的沒有戒備,而是覺得再見面于他無益,“那你告訴我時間和地點。”
“嗯,如果你方便就現在見吧,我們到鐵道公園思明南路入口這邊見。”
“好啊,那我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到。”我說。
他的工作單位就在那兒附近,“我等你。”
我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但他說出“我等你”這三個字還是讓我感到一陣恍然。
“好,我上車之後給你消息。”我盡可能地冷靜。
分手之後不再聯系在我和陶然之間顯然是行不通的,可不知道為什麽,我隐隐地感覺到,今天的這通電話似乎充滿了盡頭的況味,就好像永別似的令我無端地覺到傷感,在還沒出發之前,我的心裏已經盡是哀愁。
當然,我不是在為我和陶然的無緣悲傷,而是為生命中那些人人都難以避免的遺憾和痛苦感到無力。
但與我所擔心的完全相反,許久未見的陶然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顯得明亮,他的臉上洋溢着如同夏日陽光一般的熱情,一如從前那般溫柔地對我笑,以前我是多麽迷戀他這樣明朗的笑容啊,甚至一度覺得那種笑容能夠将我心頭的黑暗全部驅散,可是到交往後期,他這種明朗的笑容越來越少,好像和我分開之後,他的自信又恢複了。
“陶然!”我對站在公園入口處的他揮着手,聲音顯得很高亢,就像很久以前我們還在交往的時候那樣。
陶然聽到我在叫他,于是笑着向我跑過來,現在,他已經三十一歲了,可是跑起來還像一個充滿生氣的男孩,仿佛他身上的熱情永遠都不會減退。
以前,他這樣向我跑來的模樣也是我很喜歡的地方,他這一點和程連悟完全不同,程連悟通常只是靜靜地等着我走向他。
“阿秋,我是偷偷溜出來的。”
啊——這話讓我又一陣恍然,以前,他也說過這樣的話,那時,他偶爾會溜班跑出來和我見面,一起去吃午餐或者喝咖啡之類的,抑或是到附近的海邊走一走。
“這樣喔,你領導該對你有意見了。”
“沒關系,反正也沒什麽事情,大家都在閑聊。”
“為什麽忽然把我叫出來?天氣很熱诶。”
“你不是很喜歡夏天嗎?要不是我叫你出來,你一定只會成天窩在空調房裏。”
“也沒有啦,現在我每天都會早起跑步的。”
“你?早起、跑步——”陶然滿臉質疑,“說點真實的。”
“是真真實實的啦,因為家裏有狗狗,每天一大早就會被鬧醒。”
我知道,如果是公事的話,陶然不會将我叫到這種地方,所以我沒再追問他是不是有事,而只是一邊和他閑聊,一邊朝公園裏走去。
“你變化真大。”
“陶然,你好像沒有怎麽變,還是和以前差不多。”
“變了,你看我的肚子。”
隔着衣服,他反複地從上向下抹着自己的肚皮,果然,他的小腹鼓出了一些,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孩子氣地掀起衣服。
“胖了,也老了。”他自嘲般地笑。“其實大家都在變,沒有什麽會一直停留、原地踏步,對吧?”
“這樣不是很好嗎?感覺到一切都在變,反而安心。”
“是因為程連悟嗎?”
“诶?”
“我是說,你早起、跑步,還有養狗之類的,以前你明明說過養狗需要負責任,而且害怕分開,那時候你還勸我最好不要養寵物。”
“我有那樣勸過你嗎?”
“當然有,百分之百有。”陶然停下腳步,陽光從樹木的枝桠和綠葉間灑落在他身上,光亮中的他語氣無比堅定。
“都說了,一切都會變的嘛。”
“所以是因為程連悟嗎?”他再次确認,好像這對他很重要似的。
“算是吧,我确實不愛早起和跑步,鍛煉身體什麽的,好夢幻、好遙遠。”
“但是你在做了。阿秋,你真是偏心!”
“陶然,話不能亂說。”
“以前,只要我哪天沒注意時間在早晨把你吵醒,你都會發脾氣的好嗎?害得我到現在都只習慣在午後才跟你聯系。”
“好像是真的有那種事情。”我傻傻地笑着掩飾自己的尴尬,那時候我确實會為這種事情發火。
“不是好像,是真的,千真萬真,沒有一點點虛假。”
“對不起啊陶然,那時候我太年輕、太任性了。”
“你快點告訴我,我到底哪裏不如程連悟,我就原諒你。”
“我只會告訴你程連悟哪裏不如你。”
“不,我堅持想知道自己哪裏不如程連悟。”陶然笑着,直到現在,他的笑容裏還有我所熟悉的縱容和寵溺。
“其實,我沒有把你們放在一起比較過,一次也沒有的。”這是我的真心話,對于自己喜歡過的人,到現在,我已經只記得他的好。
“你不說我也知道,他比我——”
“陶然,不要說程連悟了好嗎?說點其他的。”
這時候,我們正走在隧道裏,和外面的高溫不同,隧道裏非常涼快,流動的風冰冰涼涼地貼在我們的裸露的手臂上、小腿上。
“說到其他的,确實有兩件事情。”
這時候,我們站在一塊櫥窗前,展示燈将我們的臉照亮。
“居然有那麽多,你是不是一直攢着?”
“也沒有,只是兩件事是關聯的。”陶然轉身面向我,以前他的胡子一般不會刮得很幹淨,但是今天,因為他臉上完全沒有胡茬,他看起來真的很精神。
“好啊,那你說吧。”
“我已經辭掉工作,下個月開始就不能繼續做你的責編了。”他的神色鮮有如此認真。
也許,早前他給我打電話就是懷着跟我告別的心情,盡管身處不同的空間,但這種情緒在通話過後我還是非常清晰地感知到了,大約,那是我所特有的敏銳。
“好突然,你——”雖然見面之前就大致感知到會是告別,我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情況,“你是換了新工作嗎?”
“不是,我打算回老家去。你還記得潘姐嗎?以後我的工作會由她接替,就是有點胖、喜歡講笑話的那個大姐。”
我點點頭,“可是,你回家去做什麽呢?我記得你明明說過,你喜歡廈門,而且你不是已經在島內買了房子嗎?”
“大約是回去種茶吧。”陶然笑着說,接着他打開手中的書,裏面夾着一張鮮紅的請柬,他将它抽出來,遞給我,“還有因為這個!”
我怔怔地看着他,這時候,站在櫥窗旁邊的他臉上明暗交織,雖然他在笑着,但是我真的不确定他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将這張婚柬遞給我。
許久之後,其實應該也不是太久,大約只隔了幾秒鐘,我才恍然地伸手接下,然後輕輕地低下頭打開,上面和陶然并排在一起的名字念起來很甜美,“是你說的那個可愛的醫生妹妹嗎?”
“你居然還記得!沒錯,就是她。”
我真的不知道接到前男友的結婚請柬要以什麽樣的心情來面對,只感到過了好久,我的心裏依舊一片木然。
不只是我,陶然也陷入沉默中,許久之後,他說——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和你會是這種結果!”
“我能看看她的照片嗎?” 我發誓,說出這樣的話是言不由衷的,我只是想擊退內心的傷感,而不是自尊受損。
“她不算漂亮,但和她在一起很開心。”
陶然打開手機,翻了一會兒之後,他将手機遞給我。
照片裏的女孩看起來很可愛,她笑着,看上去如沐春風。
“那就好。”把手機還給陶然,我看着他的眼睛說,“這妹妹的酒窩怪可愛。祝福你們!”
陶然接過手機,欲言又止。
分別之前,他問我:“阿秋,你不會參加我的婚禮對吧?”
“為什麽這麽說?”
“感覺上應該會這樣,不過我想讓你知道。”
我不确定他是覺得我性格如此,還是他只希望我知道他結婚的日期,卻不希望我去參加他的婚禮,抑或是兼而有之。
“別胡亂感覺吧。”這時候,我們已經走出隧道,“好好珍惜那個妹妹啊。”
“一口一個妹妹,其實她比你大三歲,以後見到要叫嫂子知道嗎?”
叫嫂子嗎?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句話我差點流淚。“以後,你還會來廈門嗎?”
“當然會,我們家在這邊有茶店。”
“是喔,我都忘了。”
其實,我的意思應該是以後我們還會聯系嗎?我想,答案應該是否定的,我們将從此漸行漸遠。
直到離開公園,從不習慣回頭的我忽然沒忍住,轉回頭,我看到陶然正漸漸地遠離我,看着他的似乎已經沒有留戀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來他是在這個公園裏對我表白的,一瞬間,他的背影在我的淚眼中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