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明天下午就能夠見到程連悟,這種能夠看到結果的等待有一種明朗的欣然,令我感到快樂。

在過去短短的半年多時間裏,擠到我狹小生命的人和事實在太多太多,經歷過那麽多黑暗之後,這一刻忽然明朗多了。

我何嘗又不是因為遇到他們而得救呢?尤其是程連悟,假如沒有他的安慰和陪伴,假如沒有他的向日葵、沒有他近乎固執地督促我鍛煉身體,假如沒有他的告白……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母親的事自己會沉淪到什麽時候。

有時候走出低潮可以是因為一句話、一件事,也可以是一個人或者一個地方,亦或者是這一切交雜在一起成為依托。

大多人都是有缺陷、有黑暗面的普通生命,但幸運地,時間一直挾裹着我們向前,最終,大家總能夠在對的時間點上得到救贖的方式,或者遇見有益的存在,我想,這就是人們在失望之後能重拾希望的關鍵所在。

不論何時,能夠被愛和可以去愛是幸運的,如果被愛和去愛只能夠得到一種的話,站在更私人的角度上,我更願意選擇去愛,因為,能不能被愛很大程度是別人的事,而要不要付出自己的感情卻是自己在主導。

就像一開始那樣,對程連悟心動,我便适時地抓住能夠靠近他的機會,那時候,我完全沒有顧慮結果,完全沒有想到會不會有可能,而只是響應自己內心的情感,主動地先到他的身邊去。

不久前,在談天的間隙,雖然知道這樣有點癡傻,可我還是忍不住試探,問程連悟為什麽偏偏選擇對我敞開心扉——

“想和你在一起,想更了解你;想和你分享喜怒哀樂和看到的一切;想和你一起去看落日;你在我身邊的時候,覺得安穩;小象很喜歡你;你流淚的樣子讓我擔心;你喜歡食物的樣子很生動;還有,我喜歡你的詩,字裏行間有堅強、勇氣和保護;時不時會想起你叫我連悟哥,想起你的時候,整個人空空的,只有到你身邊去,空位才能被填滿。如果這一切還不夠的話,那——”

“可以、可以了,連悟哥!”我實在不敢想,在他的心裏積壓了那麽多。

“你呢?”程連悟從來不會錯過你來我往。

“連悟哥,我說出來你不要笑我。”

“為什麽要笑你?”

“就是,我覺得自己很膚淺。”

“怎麽說?”

“我好喜歡你的聲音、喜歡你唱歌給我聽,喜歡你靜默中的側顏;我也好喜歡你總會來找我,喜歡你叫我秋秋,喜歡你看着我;我還喜歡在人群之中尋找你,然後也喜歡看到你站人群中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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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

“唱歌的時候你對我有多癡迷!在第一次去鼓浪嶼的游輪上,我們被擠散之後,你的眼睛一直在尋找。”

“我哪有癡迷、哪有在尋找喔?你別瞎編一些有的沒的。”

“有。”

“好吧,你說有就有喽,連悟哥以後也唱歌給我聽吧。”

“沒問題,回廈門再安排一次。”

“連悟哥好喜歡唱歌。”

“我喜歡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若不是太忙。”

“這樣啊,果然兩者不可得兼。”

“秋秋,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嗎?”程連悟話鋒一轉。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大約是你在你父親的葬禮上吧,抱歉,提起這個。”

“看來你忘記了。”

“什麽意思?”

“你們小學的畢業典禮上,你和珊竹不是一起表演,《明天會更好》——”

“喔,那個我當然記得啊,可是——”

“那天我在。”

“真的嗎?”

“後來,我帶你們去吃冰淇淋、炸雞和薯條,那天你吃了兩個——”

“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其實我已經想起來,時隔多年,我不想承認那天我居然吃了兩個冰淇淋。

“你對食物的喜愛一直沒變。那時候你們十二歲,算一算,你把我忘了多久?”

“連悟哥,我數學好差的。”……

回想這些瑣瑣碎碎的小事,令我的心漸漸地從哀傷的夢境中平複。

一段感情中一定有一個人先邁出一步,所付出的情感也必須要被對方接受才能夠持續,啊,現在我終于理解了“你喜歡的人恰好也喜歡着你”是多麽幸運的事。

現在,對于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明天程連悟就會從泰國回來。

只要想到在接下來的八月我們或許又可以膩在一起,我就感到輕飄飄的,像要飛上天空的氫氣球一般輕浮。

隔天,從網絡上查到了程連悟的航班抵達廈門的時間,我提前到機場等他。

這是一個雨天,伴随着風,似乎臺風季節就要到了。

我站在T3航站樓的出口,電子顯示屏上,新加坡過來的航班已經降落。越是接近見面的時間,我越是踯躅。

分別了将近二十天,雖然每天都在聯系,可我仍然覺得想念已經快要滿溢,因而不斷地向裏面張望着,盼望着能快一點見到程連悟。

忽然,旅客魚貫而出。我踮起腳尖,在人群中搜尋着程連悟的身影,可是好半天依然沒見他出來。

我想,他會不會是從頭等艙通道離開了呢?而且,我早該想到,他家的司機應該會來接他。如果是那樣的話,我這樣不聲不響地跑來機場會不會顯得有點傻?

不一會兒,出站的旅客已經變得零零星星。有一點失落,我不想給他打電話。

“秋秋!”忽然,程連悟的呼喊從我身後傳來。

一轉身,單手抱着花的程連悟正站在距我十米開外的地方。

怔怔地看着他,我問:“為什麽你是從那邊出來?”

“我在車裏看到你。”程連悟站在原地,他張開左臂。

猶豫了下,我開心地向他跑過去,輕輕地抱住他,他的左手收攏,把我擁在懷裏。天氣怪熱,彼此的體溫快速地穿過薄薄的衣服,連接在一起,感覺到熱,我便将他推開了。

“回家。”程連悟說着,将他手中的向日葵遞給我。

“還好,沒有錯過。”我看着被紙包着的花,低着頭說。

“不會錯過,廈門就這麽大,我很快就能找到你。”他幫我打開車門,“下次來,記得給我打電話。” 就是這樣,他的話語中總是充滿撫慰人心的氣息。

“你的意思是以後也想要我來接你嗎?”

“你要是願意,我很開心。”

見我們坐穩,司機開動汽車,很快便滑到雨中……

八月初,程珊竹和李源閩訂婚,随後大家約好去歐洲玩幾天,可最終因為我父親忽然入院,我和程連悟沒能成行。

之前我父親一直沒有将他的真實病情告訴我,而這次,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姜峤岚對我說,這些年裏,他的病一直反反複複,經常進醫院,這一次尤其嚴重。

看着瘦了一圈的姜峤岚,以及無比蒼白的睡夢中的父親,我祈禱着,希望他能早一點醒過來。

好在手術過後,我父親恢複得比醫生的預期好,到了八月中旬,他總算能出院了。

我父親出院的那一天,程連悟說他要陪我去接他,但我拒絕了。

“我爸還在跟我賭氣,等他氣消了,我再帶你見他。”我說。

“賭氣?”

“就是,他想讓我改回父姓,我拒絕了,所以——”

“長輩們很在意這種事情。”

“也有可能是他沒有其他孩子。”

“秋秋,明天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程連悟說。

“好啊。”我疲憊地笑了笑,最近一直在醫院裏奔走,父親做手術的那幾天我基本沒有合眼,事實上,我比自己預想的要擔心他。

“那我送你到醫院。”

“嗯!”……

隔天午後,程連悟來接我。“那麽神秘,連悟哥你快說要帶我去哪裏?”因為昨晚睡了一個久違的好覺,我整個人都覺得很輕松。

“快上車,到了你就知道!”

一路上,《乘客》循環播放了好久,“坐你開的車,聽你聽你的歌,我們好快樂……”每一次,王菲唱到這裏的時候,程連悟總會側過頭看着我笑,他的笑容裏有一種懶洋洋的溫柔,就好像此刻只要身邊有彼此,再別無他求。

這樣的短途旅行常常有一種将一切都掌控在內的從容。

“連悟哥,想聽你唱!”

“這旅途不曲折,一轉眼就到了……”旋律正好回到這裏,他和王菲一起唱。

“坐你開的車,聽你聽你的歌……”我也和他們一起唱。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幸福,我想,這一刻我們一定正身處其間,程連悟的身上泛出一種肉眼可見的光芒,那光芒令車裏的氣息越來越美好,我多希望我們的車能夠一直這樣開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在反反複複的歌聲中,我們到了之前去過的那個度假果園。

這一次我才知道,上次我們住的那棟別墅,其實是程連悟家人度假專用的。

八月,正是暑氣最盛的時節,但山間要比城市裏涼快得多,到處都綠意盎然,天空高高的,白白的雲朵漂浮其間。

我才安頓好,程連悟便來到我的房間,“我們走!”

“連悟哥,去哪裏?”

“你的詩裏。”

“诶——你到底在說什麽?”

“跟我來。”他一把将我拉住。

他的力道有點大,我差一點就跌進他的懷裏。“喔喔,好啊!”我輕輕地将他推開。

坐到電瓶車上,我時不時地側身看駕駛位上的程連悟,“電瓶車司機哥哥喔,很了不起!”後來我幹脆側身而坐。

“錯!”程連悟目視前方,我們正行駛在種着香樟的道路上,陽光傾斜着,從樹葉的罅隙灑落,整條路都閃閃發亮,“今天,是畫家哥哥。”

“還可以這樣嗎?”

“當然。”

夏日傍晚的風吹到車裏,我打開一瓶水,喝起來。

“我也喝。”程連悟說。

我正準備再拿一瓶,他又說,“你手中那瓶就好。”

将水瓶遞過去,沒想到他卻将嘴巴湊過來,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将瓶口送過去,然後輕輕地揚起瓶身。

“擡高點、擡高點!”他命令道。

結果我沒控制好,水從他的嘴角滑落,打濕了他的白襯衫,還嗆到了他。

“所以你幹嘛不自己喝?!”

“看你沒事做。”

“我看你和風景就可以了啊。”

“那你看我就行。”

“這樣啊。”我看着他的側顏,不論多少次,不論是在他的左邊還是右邊,只要看着他的側顏,我的心總會毫無例外地砰砰直跳,還有他的喉結,對我總是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吸引。

“別太呆!”

“連悟哥,你知不知道你很難搞?”

“哈哈哈……”車子拐了一個彎,“随便看,都是你的。”

“那麽好啊?”

——忽然,前面開闊起來,眼前整片平坦的地裏全部種着向日葵,向日葵沿路鋪展,綿延到山腳、然後将一個小村子包圍其間。葵花将開未開,星星點點的花盤散布在綠葉之間,泛出隐隐約約的金色,就好像,所有的向日葵都在精心地、秘密地準備着盛開的美夢。

到休息區停下車,我們走到看臺上,俯瞰着向日葵地。

山風一陣陣拂面而來,向日葵們輕輕搖曳着,葉子發出沙沙沙的聲音,仿佛在私語。

“見了向日葵忘了哥。”

“連悟哥,請你不要這麽輕浮。”

“見了向日葵忘了哥!”

“連悟哥,吃向日葵的醋真的好嗎?”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的眼睛,忽然,一個淺淺的吻自然而然發生。

風吹起我的裙擺,吹起我的長發。程連悟一直看着我,他背靠着欄杆,襯衫衣領處少有地多敞着一個扣子。

看臺上只有我們兩個人。

“連悟哥,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你和我。”

“秋秋,你還記得上次我們跑步路過這裏的時候你說過的話嗎?”

我搖搖頭,“我說過什麽?”

“你說,要是有一片向日葵地,這兒簡直就是你理想中的家園。”程連悟說完,轉身朝向日葵地望去。

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這一大片等待盛開的向日葵。我想起來了,上次,我那樣說的時候,程連悟好像說過那有什麽難。“連悟哥,所以這一片向日葵是你種的嗎?”

“我種的——我的詩人,你想什麽呢?”

“要不然這兒總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變成一大片向日葵地吧。”

“是我讓李叔叫村民們種的。”

“喔,原來如此。”

“原本想着歐洲一游回來再帶你過來,那時候花才會全面盛開,不過看到你最近很累的樣子,就——”

“連悟哥!”我打斷他的話,“為什麽你能記住這麽小的事情?”

“等到愛情發生/我會牽着TA/到無數向日葵盛開的地方/追随孤獨地垂落的太陽/等待月亮寂寞地升起/讓日月一齊明見/我們在這廣闊的世界/可以這麽親密無間。”

程連悟一字不差地朗讀出來,這是我第一本詩集裏的一首小詩,沒想到時隔這麽多年,真的現實演繹了。

“連悟哥,我好喜歡你。”內心湧動的喜悅太多太滿,最終化成這一句脫口而出的告白。

“你這個傻女人,我早就知道了。”

“這樣喔,可我還是想親口說出來。”

“嗯,你再說一遍。”

“我只說一次。”

他伸出食指,親昵地刮了刮我的鼻尖,“看!太陽快到山頭了。”

是喔,遠遠望去,太陽正在收斂自己的光芒,神色漸漸地變得溫和,此時此刻,我不知道太陽是在眷戀這一片向日葵地,還是看到依偎在一起的我們,她紅彤彤的臉上居然露出淡淡的寂寥。

風繼續輕輕地吹着,程連悟牽着我的手,沿着向日葵地邊走,若有若無的花香時不時地飄來。

前面的路長長的,整條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

“秋秋,明天,我要把這一切畫下來。”

“你說的畫家哥哥就是這個嗎?”

“對。”

“不得了,連悟哥能把我寫的詩種到地上,還能夠畫出來!”

“笑我!”說着,他要撓我癢。

我靈巧地閃開,跑到前面去,程連悟旋即追來。不确定我們跑了多久,就好像這條路一直沒有盡頭,我們可以這樣快樂地一直跑下去。轉身看到程連悟的笑顏,我多麽想讓時光停駐此時,一直。

跑着跑着,猛一擡頭,我看到寂寞的月亮在昏色的空中發出銀白的光!

程連悟走過來,将我擁進他的懷抱。

夏日的風、夏日的星星、夏日的月亮都看到了我們的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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