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年前,仲秋,蔣家靜灣別墅
月輪應景地挂在天邊,很大很亮,中秋節已經過去了兩日,月滿則虧,因此不是太圓。
蔣孝期還是第一次到這邊來,早上司機開車送他,那車很漂亮,黑漆锃亮,腦門兒上裝一個金閃閃展翅欲飛的B,跑起來穩且快,還是跑了一個來鐘頭才到。
賓利車是大哥蔣孝騰的,司機也是,把他送過來便走了,這次是過來給祖父母認看的。
蔣孝期二十二歲,半年前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丹旸乃至全國都赫赫有名的地産大亨蔣柏常。
以前他叫蔣期,随母姓,他母親是蔣桢,家在碧潭市,碰巧也姓蔣。
蔣孝期從前沒什麽親戚,和母親蔣桢相依為命。
他知道自己即便不清楚父親是誰、在哪,但總該還有外公外婆甚至舅舅姨母,但蔣桢從來不提,他也就不問。
蔣孝期很小就開始猜測那個關于自己身世的故事,那個關鍵的父親形象從城堡裏被詛咒的孤僻暴君到陰溝裏蜷着嗑藥賭博輸掉褲衩的人渣敗類,都想過一遍,卻是這麽一種狗血爛俗被影視劇玩壞了的豪門梗。
他沒想到自己認回個爹,需要認的親戚竟多如牛毛,有個把月一直都在有意無意見各種親友。
不過那些都是非正式的,今天,他才終将在蔣家的祖宅正式以蔣柏常三子的身份面對所有人,甚至給八卦網媒提供了一則勁爆素材。
蔣孝期還不适應這種熱鬧,他從卧室出來,走了傭人的通道穿過偏廳,想到院子裏透透氣。
各處都有人在忙碌,鮮甜的蒸蟹香氣從大廚房裏溢出來,這沒什麽新鮮,碧潭市臨海,吃蟹不算稀罕,只是蔣桢身體弱不太受得住螃蟹的寒性,所以蔣孝期也很少吃。
他上午過來這邊,見了祖父祖母。
祖父蔣白儒九十多歲,早年曾在丹旸大學任教,還是建築系的教授,碰巧蔣孝期是丹大建築系的應屆生,這個秋天剛好升研一。
仿佛天賜的巧合,讓這對年齡上相差七十多歲的祖孫相談甚歡,祖父比他想象的要好相處,老人家半點不糊塗,談及專業仍舊神采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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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也年近九十,畢業于丹旸大學,那陣子富家子流行出國深造或鍍金,二老難得碰到晚輩校友,還是失而複得的幼孫,自然非常疼愛。
陪着老人用過午飯,蔣孝期被帶到後宅一間卧房休息。
靜灣別墅外觀古樸,內裏空間卻很可觀,分為會客區和居住區,圓塔形狀的會客區與矩形居住區樓體相連。
這棟建築是蔣白儒親自設計改造的,蔣家直系的子孫都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卧室專用于臨時留宿休憩,蔣孝期也照例得了一間。
他沒有午睡的習慣,就在房間裏看書,晚宴要在七點,蔣孝期頭疼這回不僅要認識拖家帶口的蔣家人,還有交好的世家親朋需要認臉。
而且他身份尴尬,倒不是因為自己是私生子,而是他的輩分。大哥蔣孝騰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他兒子蔣宥年都十八/九了。
無論是讓他管一個半老頭子叫哥,還是讓一個小不了自己兩歲,甚至比自己還要大些的同齡人管他叫叔叔舅舅,都相當尴尬。
“小舅舅!”
說尴尬,尴尬就來。
一個圓圓臉帶着嬰兒肥的女孩兒突然蹦出來,短發壓了卷也并沒有多顯成熟,嘴角還挂着剛在廚房偷吃姜餅的糖霜。
這女孩蔣孝期見過,是大姐蔣晔的女兒,名字叫……“宥圓。”
胖乎乎的肉圓兒,挺好記的。
“對啦!”女孩穿着雅致的紫色小禮服裙,光着兩條胳膊也不嫌冷:“他們都在水池那邊玩,飛镖、遙控機、狼人殺什麽都有,你也一起來玩呀。”
“肉圓兒!”
蔣宥圓給另一個高個兒姑娘叫走了,還不忘朝蔣孝期眨眼擺手,指了指水池的方向。
蔣孝期才不想去湊一群管他叫叔的中二騷年的熱鬧,何況他們玩的他也不會。
蔣孝期沿着木連廊往僻靜處溜達,靠牆一片元寶楓紅得正豔,像要将夜空燎着了。
他舉起大哥新買給他的手機拍了一張,發給蔣桢。
“三帶二,還剩一張!”
廊下有人壓着嗓音叫道,勝利在望地抖着腿。
“王炸!”
“哈哈哈哈,狗地主!幹死他!幹得漂亮!”
“卧槽!”
“噓!”
鬥地主的三個人裏,剛剛祭出王炸那個朝另外兩個噓了一聲,用氣聲說:“豪華噴氣式飛機!一個4!給錢!”
叮叮咚咚的微信紅包聲。
“再來!”
趁着前任地主洗牌,裴欽将蓋在身邊青年身上的衣服掖了掖,才去摸牌。
蔣孝期這會兒才看清廊下還有第四個人。
那人蜷在藤榻的軟墊上,頭枕着王炸的腿睡着了。
是個很年輕的男孩,大概不到二十歲,身上蓋了一件殷紅色西裝上衣,很純正濃郁的紅,反襯他在月光下的面色透光般地瓷白。
男孩合着眼,眼睑下被燈影溫和地投射出眼睫細密的蝶影。
他的頭發微微淩亂,像柔軟的雲,淌在額上鬓邊,一定有很好的手感,且是時下流行的“睡醒感”,每一個彎兒都亂得恰到好處。
五官被光影掩着看不真切,巴掌臉,下颌的線條很漂亮。
蔣孝期的第一反應是——精致,那種從小養尊處優、蜜罐裏泡大的小少爺才會有的精致,是他這種半路暴富的“幸運兒”永遠都學不來的。
男孩沒穿鞋,兩腿并排曲疊在藤榻上,西褲是黑色的,露出的衣領也是黑色,顯然他身上蓋着的外套不是自己的。
蔣孝期朝王炸腿上掃了一眼,果然,騷氣的紅。
王炸穿了件黑襯衫,把外套脫了給男孩蓋着,還不時提醒別人不要吵他睡覺。
感覺怪怪的,也許是纨绔子弟的特別愛好。
就像他們幾個不梭/哈、不橋牌、也不德/州/撲/克,竟然躲在這兒鬥地主!
周未倚在裴欽腿上睡得昏沉,半點沒感應到來自幾米外不着調兒的腹诽。
他微微張着嘴,雙唇看起來柔軟又幹燥,蔣孝期的視線在上面停留少頃,忽然生出莫名的尴尬。
他們在明,他在暗,哪裏值得尴尬。
蔣孝期轉念覺得,他可能是感冒了,鼻子呼吸不暢,所以在睡着後嘴巴張開一點補償呼吸,看着傻傻的,像對危險毫不覺察的幼獸。
蔣孝期移開目光,轉身走了。
同時,周未似有察覺地張開眼,對着廊外剛剛有人駐足的暗處怔然看了一會兒,裹着那件紅外套蜷了下身體。
裴欽舉着牌,立刻俯身看他,“睡冷了?怎麽困成這樣?”
周未翻了個身變成仰躺,大喇喇地将後腦勺在裴欽不甚粗壯的大腿上拱了拱,帶着鼻音:“不冷,出汗了,難受。”
“別脫,”裴欽看他起身,将紅外套裹回周未身上:“吹了風感冒要重,等汗散了的。”
前任地主調侃:“卧槽,你們倆!要是一男一女就好了,青梅竹馬,金童玉女。”
周未反裹着裴欽的外套,伸腳過去踹對方膝蓋:“滾蛋。”
裴欽嬉皮笑臉:“竹馬竹馬怎麽不行?我哥說當年周裴兩家就是要指腹為婚的,等我攢夠老婆本就娶他過門!哈哈哈哈——”
神經病!周未搓臉:“我想洗個澡,見到宥廷了麽?”
蔣宥廷是蔣柏常已故大哥的長孫,在他們這群熊孩子裏算年齡最大的,也不過二十三歲,還有蔣孝朝的次子宥萊,是蔣家這輩兒裏和他們玩得比較多的。
蔣宥廷是溫良随和,蔣宥萊是缺心少肺。
這會兒缺心少肺這位正在掰着手指頭算牌,忽然反應過來,瞪着周未:“末末,你找他不找我,當我是死的麽?”
周未這名字起得劍走偏鋒,百分之九十的人第一眼看見,反應的倆字兒是“周末”,于是得了個昵稱“末末”。
這昵稱叫着聽着都過分可愛,周未也不計較,由着他們亂叫。
周未舍近求遠找蔣宥廷借浴室,近在眼前的蔣宥萊自然不高興。
周未抻了個懶腰:“受不了你那身香氛,我鼻塞都熏得夠嗆。”
前任地主再發紅包,眼皮往不遠處角廊一斜:“就那個,是你三叔?”說着用膝蓋磕了下正往紅包備注裏敲“爸爸賞你的”聊以自/慰的蔣宥萊。
“啊?”蔣宥萊臉哈到桌幾上歪頭看:“嗯,比我大不了兩歲……小樣兒給誰當叔呢!我是他爸爸!”
裴欽用撲克扇他腦門:“能的你!他爸爸是你爺爺!”
哈哈哈哈,大家心照不宣,蔣柏常快七張兒的人了,突然冒出個二十來歲的私生子,別說兒子難以接受,孫子都別扭得慌。
周未人沒醒透,好一會兒才想明白他們正在說誰,順便掃過去一眼。
蔣孝期立在角廊下的暗影裏,綽約一個高挑的身形,很板正,跟他們這群成天沒正形兒的廢材公子哥兒不是一卦。
他兩手插兜,從肩頸到腳跟繃成一線,峭壁一般孤拔,仿佛下一秒就會吟出“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同志們辛苦了!”這類的句子。
周未心說,嗯,這個裝逼的姿勢,我給滿分。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未:孤且直?你?
蔣孝期:想改變我?來啊——
裴欽內心os:憑什麽同一套衣服,在他身上就是殷紅,我穿着就是騷氣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