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陸總的單間病房裏,蔣桢把一些随身衣物從壁櫃的衣架上摘下來,折疊整齊碼放進一只大旅行箱。
兒子剛給買的那件棗紅色羊絨大衣舍不得弄出折痕,她想了下又挂回去,這兩天丹旸降溫,明天出門的時候正好穿。
蔣孝期坐在窗邊的小寫字臺上用電腦,是一臺蔣孝騰當喬遷禮物送給他的MacBook,直接擺在他書房的桌上。
有錢人周到起來簡直無微不至,從大幾萬的電腦到幾十塊的便簽本都妥帖待在合适的位置,仿佛原本就是屬于你的東西,不像從前有女孩子送他個手套圍巾也要隆重包起來,生怕他不知道手上的凍瘡被人看到了。
蔣孝期适應了好多天,剛剛有點習慣iOS的操作系統,裝好一堆SU、CAD和PS之類的軟件,機器跑得照樣暢快,比般工樓那幾臺老人機爽多了。
這會兒他自動連了手機熱點上網,不用再心疼流量費到處蹭WIFI。
搜索引擎跳出一堆關鍵詞标紅的信息條,顯示搜索結果約五千萬條。
蔣孝期一點點往下看,周家的牡丹城算是體量驚人的商業帝國,在丹旸開了三家:楓丹路、東融廣場和大學城,其中周家擁有物業産權的是東融廣場那家店,近四十萬平方米的建築面積,附帶一棟高端服務式公寓。
那天他在蔣生國際無意聽到的“故技重施”,應該指的就是當年蔣家用了什麽手段讓周家買下了東融廣場的這塊地。
網上的信息也證實了東融地塊的确在二十年前從蔣家易手給周家,但具體內情不得而知,比如關于那個打算重施的“故技”。
當時周家為了控股名下擁有這塊地的項目公司斥資6.9億人民幣受讓股權,在九十年代絕對算得上天價了。
蔣孝期對經營的事情一竅不通,也是最近才跟着蔣孝騰邊邊角角地窺見一點表面。
從長遠來看當年周家的收購并不吃虧,甚至好運地趕上了國家宏觀政策調整的大動作,商業和住宅價格開始飙升。
但當時的情況誰又說得清楚呢,這麽大一筆資金壓在一塊地上,血流一斷全盤皆輸也是極有可能的。
護士過來送晚間的炖品,木瓜雪蛤:“蔣老師,明天出院了?”
這邊的護士也跟外面的不同,負責的病人少,比較不會燥郁,顯得從容又斯文,從不會直呼姓名或多少多少床,禮貌地稱呼先生、小姐、太太,都靠不上的就叫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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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麻煩你們了,”蔣桢示意護士直接把雪蛤端給蔣孝期,她搞不懂兒子這一晚上擰着眉頭在愁什麽。
蔣孝期長了一張男明星的臉,二十來歲小姑娘沒有不願意親近的,小護士給他擺好雪蛤,勺子調了個方便的角度,然後去幫蔣桢收拾零碎行李。
從本心講,蔣桢倒是希望兒子就找個普通本分的女孩兒,把日子過得穩穩當當,之所以按部就班結婚生子被大多數人選擇,說明這種生活方式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最優路徑,最容易接近幸福。
只是那位兒子盯着電腦,連眼皮兒都沒朝人家姑娘撩一下,壓根沒注意到房間裏多出個人也說不定。
直到電話響,蔣孝期才離開電腦踱到一邊接聽,是周未。
小護士習慣了回避他人隐私,連忙告辭了。
最近周未常常光顧蔣孝期丹大的公寓,名義上是補習,其實是蹭飯蹭沙發。
周琛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降服他家魔障金孫的高人,讓周未乖乖回學校上課,覺得周未就算不能近朱者赤,染層紅皮兒也好過天天跟裴欽一塊兒瞎混。
裴家好歹有個能幹的裴钏,他家這父子倆一個賽一個地不着調。
蔣孝騰不知出于什麽考慮,居然也很支持蔣孝期同周家來往,并不擔心他近墨者黑。
用他兄長的口吻說,就是蔣孝期學建築這種嚴謹的學科平時給人感覺過于板正了,在同齡人的圈子裏輩分又高一級,小輩兒輕易不敢跟他胡鬧玩笑湊的太近,正好借着周未的人氣多交交朋友。
于是,一買一賣兩廂情願,像大家族的聯姻,周未騷擾他騷擾得名正言順。
“怎麽了?”蔣孝期單手插兜,低着頭在電話裏問,聲音輕得像耳語。
蔣桢擡頭看了兒子一眼,他極少用這麽随意的語氣接電話,沒有問候,沒有稱呼。
彼時周未正坐在他家門口的步梯臺階上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縮着肩膀越背越冷,像在念古人特意給他寫的自傳。
“七哥,餓。”
蔣孝期看時間,晚了一個小時,這貨居然在餓肚子等他投喂。
“今天沒帶罐頭來?”貓罐頭,周未來了花花就一定有加餐,第二天早上他家門口說不定又會出現什麽死鳥死耗子。
蔣孝期調侃他,聲音裏有了笑意。
周未可能餓死機了,只剩下複讀功能:“七哥,餓。”
其實周未比蔣孝期想象的要好養很多,他雖然什麽都習慣性挑剔一下,但挑完了什麽都能吃,愛吃的也不多吃,不愛的也能湊合幾口。
蔣孝期大概猜到他胃不太好,晚飯就弄點易消化的,反正不怕周未缺營養,英泰的自助餐出了名的豐盛。
“我在醫院,我媽明天出院。”蔣孝期如實相告:“明天我送她回碧潭,早上的飛機,周日晚上回來。”
周未像是強制重啓了,打起精神又難掩失落:“哦,那你陪阿姨吧,我去潔惠吃疙瘩湯。明天我送你們去機場?”
他這個徒弟還沒出師,師傅有責任送佛送到西。
蔣孝期不出聲,周未以為他嫌自己那輛柯尼塞格太紮眼,而且只能坐倆人,于是補充:“我開裴欽的SUV,低調,還能裝東西。”
“七點十分的航班,你起得來嗎?”
周未果然胃疼地頓了一下,輸人不輸陣地答道:“當然,可能那會兒我還沒睡!”
“我現在回家,大概要四十分鐘。”蔣孝期模模糊糊給了個選項,意思是他可以等。
“你吃了沒?”
“在這兒陪我媽吃的。”
周未沒說什麽,挂斷了電話。
蔣桢彎着眼睛看兒子,問:“明天,我是能見到你攢錢買花追的兒媳婦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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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孝期差不多正好是四十分鐘後到丹大公寓的,電梯門一開,他就看見斜對面下行的步梯臺階上坐了個人,濃郁的英泰校服,一截纖瘦的脖頸從衣領探出來,微微低着頭,臉快要埋進一只比他頭還大的塑料外賣盒裏。
周未正捧着從潔惠打包回來的一份疙瘩湯,邊取暖邊用塑料小勺往嘴裏盛,鼓起腮幫子吹涼,被氤氲的蒸汽熏一臉。
聽見身後電梯響,他含着一口湯回頭看,嘴唇燙得泛紅,眼睛彎起來:“你說你吃了,我就沒等你。”
蔣孝期一臉愕然,掏出鑰匙開門。
他完全無法想象這位開着幾千萬跑車的周家小少爺,居然大涼夜蹲在他家的平民樓道裏噓溜十六一份的疙瘩湯,畫面詭異得如同一株開在紫地丁叢中的冠世墨玉。
周未捧着疙瘩湯跟他顯擺:“裏面加了老板娘腌的泡菜碎。”蘿蔔和芹菜都好吃,酸甜爽口,開胃下飯。
大概是周未怕那幾個混子後面要找麻煩,讓那群去打過招呼,秦惠潔提心吊膽了幾天發現相安無事,之後再看到周未光顧就追着要退他那一萬塊錢賠款。
周未不肯收,秦惠潔便給他免單,折算成疙瘩湯的話他估計能免費喝半輩子。
“你們學校午餐都吃龍蝦,就沒錢做身外套穿嗎?”何必凍得像狗一樣,蔣孝期自己那麽壯,這兩天趕上降溫,都換絨裏的軟殼衣穿了。
英泰當然有外套,而且是羊呢大衣,就是不知設計師哪根筋搭錯了,用姜黃,倒是和绛紅同為英泰樂津的标志色,單穿也好看,配在一起做校徽還勉強可以,大片穿在身上就很像火候老了的番茄炒蛋。
再者,英泰的學生大多車接車送,稍微有點霾或者雨雪體育課都改到通了新風的玻璃穹頂下面上,穿大衣不能耍帥就很多餘。
周未:“有,醜。”
蔣孝期:凍死活該。
他側身讓周未進屋,市政的供暖還差幾天啓動,但公寓的自采暖想什麽時候燒都行,蔣孝期按着面板調高室溫。
周未一手托着疙瘩湯的大餐盒,一手扶着玄關櫃蹬皮鞋,剛蹬掉一半忽然想起什麽,把餐盒往蔣孝期懷裏一推,重新踩上鞋子返身跑出去:“落了個東西。”
蔣孝期看他蹦下臺階從樓道裏撿回一個牛皮封的矩形扁包裝,似乎不輕,他兩手提着,快拖到地上。
真不知道這麽大塊東西,他那個只能塞兩人、前備箱比積木盒子大不多少的車是怎麽運過來的。
“這是什麽?”
“送你的。”周未把它靠在鞋櫃旁邊立住,然後迅速蹬掉皮鞋奪回餐盒,蹿到沙發上窩起來喝:“拆開看看——”
蔣孝期脫掉外套挂好,蹲下身去拆外層裹着的牛皮紙,這顯然不是禮物的精心包裝,只為起個保護作用,他摸到裏面堅硬的木框,大概猜出是什麽了。
“你畫的?”
那幅半人高裝裱妥帖的油畫被剝出來,斜倚在皺紙堆裏,被門廳暖黃的射燈由上而下打亮,極富紋理質感的顏料柔化出毛皮般的光澤。
那是一匹草原上疾馳的駿馬,有着健碩的身軀和四肢,肌肉勻稱、皮毛油亮,馳騁的身姿灑脫不羁。
蔣孝期看得出這是幅油畫,但用色和畫法都更像國畫的水墨,連着風卷碎浪的草場在內,都只有黑白棕灰四色之間的濃淡過度,筆觸也偏寫意,沒有過于清晰精致的細節,但無論是鬃毛飛揚的虛影還是馬蹄踏飛的草屑都帶出動感,仿佛那匹馬下一秒就該脫框而出。
“嗯。”周未那天去騎馬,除了帶周耒散心,也閑着欣賞了一陣奔馬的英姿,當時就有回家畫一畫的念頭,結果被摔得忘記這茬兒。
他盤膝在沙發裏四處看看:“總覺得你這屋裏少點什麽,挂幅畫可能好點……”
他看蔣孝期盯着那副畫半天不吭聲,背影沉得像一座石塔,以為他不喜歡。
“那什麽,你不是喜歡吃草麽,要不是看過你打架,我也許會畫一頭羊……或者鹿?”
蔣孝期還是沒動沒說話。
周未想了下他和馬的交集,心虛道:“我……絕對不是畫這個諷刺你!”
他真的只是單純覺得蔣孝期很像一匹沒被馴化的馬,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好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