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英泰樂津的校園建築是帶有濃郁英倫風的紅磚樓群,多重人字形坡屋頂、圓角頂樓、拱形高窗和寬黝的進深,給人一種莊重、神聖的感覺。
周未靠在空無一人的長廊裏吸煙,背後是教堂般高大雄偉的教學樓,西沉的落日将濃重的暗影投射過來,遠遠只能看見他身上一抹秾麗的紅和一點明滅的火光。
悠揚的放學鐘響徹校園,鴿群的灰影成群劃過鉛色天空,廊柱上的風燈漸次亮起,三五一群穿着英泰绛紅色校服的學生從教學樓走出來,高高的鐵枝門栅向兩邊打開,接學生的汽車排着隊漸次從門前駛過。
有踏踏的腳步聲從背後由遠及近,周未吐出一口混着白色呵氣的煙霧。
這個時間,學生們要麽途徑主路出大門放學回家,要麽右轉經南長廊到餐廳吃晚飯,只有少數人會走北長廊臨時回宿舍樓。
總不會是學校的學督特意跑來懲戒他違反校規吸煙吧,他可不是未成年人了。
腳步聲在周未身後停下來,周耒沉聲問他:“你還不打算回家嗎?”
鐘樓的邊隙透過一束昏光,少年修長的身影從背後傾斜下來投在周未垂眸可見的石磚地面上,不成比例的拉長讓這道身影顯出幾分易折的脆弱。
周未吐出一口煙,轉頭,看着弟弟,笑了:“我只是不想看見你們不開心。”
周琛永遠一副怒其不争的失望表情,姬卿用無關緊要的憐憫眼神看他,父親對他視而不見,就連最親近的弟弟……也學會了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他的神情更是汲取了爺爺和媽媽的精髓,冷硬且輕蔑。
所以,他為什麽要回去呢?寄托他們的厭惡嗎?
“你覺得自己開心就行了是嗎?”周耒诘問的語氣微微顫栗,他在發怒,壓抑的怒火愈燒愈熾:“在外面包養小明星,跟那些廢物鬼混,逃課,飙車……很好玩嗎?!”
“好啊,”周耒重重一點頭,原本插在褲袋裏的雙手攥緊了,被他狠狠約束在身側:“你喜歡安心躺在爛泥裏做你的二世祖也可以,沒人逼你!”
“為什麽非要招惹喻成都?喻家擱置了牡丹城的融資計劃,你開心嗎!”
“爺爺和媽媽整日殚精竭慮守着你的牡丹城,你開心嗎!”
周未指尖的煙一抖,長長的煙灰跌落,在零落成塵之前便被夜風帶走,散得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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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成都這個王八蛋!
廊外有學生經過,見到周家的兄弟倆在吵架都繞路走,又忍不住好奇心放慢腳步側頭窺看,竊竊私語。
“滾!”
周耒轉頭瞪視那些在暗處的眼睛,他在英泰沒有周未的惡名,在丹旸的太子圈裏也鮮少存在感,大家只覺得他是個低調高冷的庶出,最多帶點兒卧薪嘗膽的黑核。
沒有人想得到第一個敢站出來挑戰混世魔王周未的人,會是周耒,畢竟他這個哥哥幹別的不行,僅有的耐心和溫柔都捧給弟弟了。
周耒在學校給人欺負,哪怕連他自己都不在意的一點點羞辱,周未都會變本加厲替他報複回去,他對周耒有求必應,這也是別人不敢看輕周耒的主要原因。
所以……看不到兄弟阋牆的戲份真的好遺憾!圍觀的人走得戀戀不舍,形如慢鏡。
“小耒……”
周未起身,直接用白皙的指尖捏熄煙頭,擡手向前走了一步。
他眼睛裏的光黯淡下去,底色卻是暖的,這是個和解的姿勢,他習慣在弟弟躁怒時上前,給他一個安撫的擁抱。
“為什麽你不是裴钏?”
周耒呓語般的一聲诘問将周未釘在原地。
我為什麽不是裴钏?原來,小耒一直想要的哥哥,也是像钏哥那樣能為他扛起責任遮風擋雨的大樹;原來,小耒一直想要的哥哥,不是他——
最親近的人,往往最最了解你的痛處,無需長刀利刃,只需一根細小的針就能戳中要害,血流不止。
周未眼底的一縷暖色倏然冷了,滅了,他像給什麽猛禽逼退在崖角的小動物,身後早已沒了退路。
周未輕輕側了下頭,發出幾不可聞的低笑,擡眼直視周耒的目光,那一瞬竟讓後者産生某種奪路而逃的羞怯。
“我為什麽不是裴钏?因為你們根本不希望我是那樣的人,”周未聲音低沉,甚至從容:“你們不是很想我爛成一坨永遠也糊不上牆的泥嗎?我現在這樣媽難道不開心嗎?”“不用争的小耒,我在你面前是個不堪一擊的廢物,牡丹城給你了,拿去吧——”
周未眉心收緊,似乎懊惱自己說出剛剛這番話,但覆水難收,誰還找不到對方的一兩個痛點呢?
他倦懶地轉身,本能想躲開這些無謂的紛争,他屬于山水花木,屬于天地紅塵,但他不想屬于争戰,尤其是親人間毒殺血緣的争戰。
呯!
周未只覺得半邊側臉都麻木了,身體失了重心向另一側傾倒,冷硬的石磚地面劈頭蓋臉壓下來。
他有幾秒鐘完全無法思考,對外界的感知僅有左側面頰帶着細密刺痛的僵麻,模糊的視野裏周耒在攥緊拳頭急喘,他怎麽也想不明白這樣的畫面和感知之間應該存在什麽樣的聯系。
只那麽短暫的須臾寧靜,連躲在暗處那些雙眼睛下面被手心緊緊覆住的嘴巴尚未來得及漏出一絲驚嘆,周未身側一道玄影閃過。
呯!
周耒整個人被巨力掀翻,向後仰倒過去。
啊——圍觀的人死死攏住驚呼躲在樹叢的暗影裏,這種像格鬥街機的畫面究竟是什麽劇情?!
周未幾乎下意識就擡手抱住了攻擊周耒那個人的腿,保護小他兩歲的弟弟已經成為一種本能,哪怕他早已不被需要。
那個人很高,所以腿也很長,周未感覺自己再給這雙長腿踢一下恐怕又很久不用上學了。
然而,那個人躬下身來,一手攏在了周未的背後,保護的姿勢。
周未擡眼,對上了蔣孝期的視線。
他又慌亂地低下頭,鼻腔中一股溫熱洶湧而下,噼裏啪啦在灰白石磚上濺出血花。
周耒憤然起身,本能地要發起反擊以傾瀉心中餘燼未滅的怒火,當看到周未跌跪在地,蒼白的臉上有大股鼻血湧出,像是淋在灼燒他的岩漿之上,發出熾烈的疼痛。
周耒撿起丢在地上的書包,轉身大步離開了。
“是周家的保镖嗎,周未帶的人?”暗處有人竊語。
“當然不是啊,周未的保镖敢對他弟動手嗎?難道周耒不是周家人?”
“也不是裴欽他們啊,好像沒見過……”
“別低頭!沒事,給我看下,”蔣孝期扳起周未的臉,他用目光去搜尋剛剛過來時看到的那個手裏提着礦泉水的女生:“水!”
女生惶惑地頓了一下,跟着馬上會意地跑過去,還不忘幫忙将瓶蓋擰開再遞給蔣孝期。
蔣孝期掏出口袋裏的男士手帕,用幹淨的水淋濕,仔細擦拭周未臉上的血跡:“按壓這裏,慢慢起來,頭暈嗎?”
周未像個提線木偶一般乖乖任他擺弄,被托着胳膊扶到長廊的條椅上坐好。
“不用仰頭,一會兒就好了。”蔣孝期聲音溫和,沒了剛剛替周未還擊那一下的暴怒。
他将被血染紅的手帕翻過一面,浸濕、擠水,在周未額頭上擦拭,讓出血的毛細血管快點收縮止血。
盡管周未沒有他自己那種血流不止的毛病,看見大灘的血湧出,他還是不可避免地緊張。
周未靠在廊柱上,自己摸出紙巾團了個卷兒塞在鼻孔裏,已經不怎麽流了,他看見蔣孝期的衣襟上落了幾點暗紅,哝着鼻音說:“衣服,被我弄髒了。”
蔣孝期沒去管自己手上蹭的血漬,擡手解開鈕扣脫衣服。
周未心說也用不着這麽嫌棄吧,當着自己的面兒就扔……
跟着,那件脫下來的外套罩在了周未的身上。
“你窮到買不起大衣了嗎?穿好。”蔣孝期幫他将鈕扣一顆顆重新扣上。
一件十分普通的夾棉外套,裏襯染着它主人的體溫,寬容而溫暖。
“走了,慢點起來。”
周未被他裹着肩膀擁起來,這像男同學之間常用的親昵姿勢,但又有哪裏不太一樣,不是手臂繞過肩頭勾在脖頸上,而是攬住整個肩膀,一種支撐和保護。
不過這種特殊待遇也沒有持續多久,蔣孝期的車就停在門口,周未十分自覺地繞去駕駛位。
“這邊,”蔣孝期又兜着他送進副駕,關好門。
周未後知後覺地問:“你拿到駕照了?”
“今天,剛剛。”蔣孝期踩制動、按下點火鍵、掀手剎、換擋、松制動打方向盤……動作标準且連貫,不太像周未教出來的。
“第一次載人,有點緊張,你自己放碟片聽。”意思是他分不出心思來閑聊。
恰好周未并不想聊天,他沒什麽形狀地窩在皮座椅裏,側額靠着車窗,外面是流動的夜色光影。
那些斑斓和色彩在他清澈的瞳仁裏一閃即逝,什麽都沒有留下。
有些傷口,崩裂時并不覺得,最深的痛都是在事後回味才襲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周六休一天,周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