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蔣孝期是個慣常隐藏弱點和傷口的人,覺得安慰和同情蒼白無力,因此也不會說些什麽能夠舒緩周未痛楚的話,即便他想。

周未裹着他的外套安靜窩在旁邊,鼻子以下埋在立領裏,連雙手都藏進衣袖不肯露出來。

這個人有時會像刺猬一樣炸毛,但如果有人肯伸手安撫,就會發現那些虛張聲勢的鋒芒其實無比柔軟,像家裏那只幼貓的觸感。

蔣孝期車子開得平穩,只在等待紅燈或堵車時會瞟一眼周未,他眼裏的光像冷月浮在寂靜的湖面,老半天不動一下。

等稍微緩過來一點,周未第一個動作是摸自己的口袋找煙,毫無意外地沒找到。

其實并不是因為蔣孝期的衣兜裏沒煙,而是這家夥給家裏斷糧之後連煙都快抽不起了,電子支付時代也有它的弊端,就是很難在犄角旮旯翻到曾經遺忘的意外之財,所以他現在真的非常窮。

蔣孝期在餘光裏不動聲色地看完他一整套毫無收獲的動作,才回手翻開置物盒,點煙器旁邊空落落只一包淡煙,是周未常吸的那種白色軟包。

周未撿起來抽出一支,按下點煙器,才回過神來問:“這,你新車?”

“嗯,沒關系。”蔣孝期順利get到他話裏的探詢,有人愛車如命,拒絕煙熏火燎。但凡事總有例外。

周未仰在靠椅裏點着,深吸一口,斜了眼方向盤中間的标志:“Volvo?怎麽買這個?”

看吧,剛剛煙都靠借的家夥,轉念就鄙視起中産品牌了。蔣孝期不再理他。

車子直接駛回丹大,停在公寓樓下。

周未下車,擡腿往高幹樓那邊走。

“喂!”

周未回頭,在大燈的光束中眯起眼睛。

“哦。”周未開始解鈕扣,他還穿着蔣孝期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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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孝期也下車,将他解開的衣襟捏攏,用眉心的褶皺罵他笨蛋:“上去。”

“本來想請你頓謝師宴的……”

兩人先後進屋,暖氣邊的收納盒裏傳出細碎的抓撓聲,蔣孝期果斷抛下恩師去廚房給小貓沖奶。

周未進衛生間洗了把臉,出來時下颌還挂着水珠,聽見蔣孝期晃着奶瓶輕喚:“小未,來開飯了——”

周未:“……”

周未湊過去蹲下來,撓了撓小貓的肚子:“小七——”

“唔喵~”

“你看它答應了,它知道自己的名字。”周未正色道。

“小未,喝奶嗎?”

“唔喵~”

周未:“……”

讓小貓對自己的名字建立起條件反射,這點肯定蔣孝期比他占優勢,畢竟貓在他這兒,俗話說的生不如養……好像哪裏不對?

客廳沒有開燈,天光已經隐落,蔣孝期摸過一只遙控器按下,沙發對面的牆壁上緩緩綻出紅光。

周未驚訝地轉過頭,剛剛他并沒有留意到那裏什麽時候多了一只電壁爐,仿真的火苗兒跳躍在焦枯的木炭上,視效非常逼真。

熏暖的空氣包裹過來,驅散了骨縫裏的最後一絲寒意。

周未沒想到自己随口胡說的一個建議,蔣孝期會真的買了一架壁爐回來擺在那兒,畢竟他這公寓的取暖也不差。

好像這只貓現在叫什麽也沒那麽要緊了。

蔣孝期盤膝坐在地毯上,大手掀翻貓崽讓它四腳朝天仰着,然後将奶嘴塞進小貓嘴巴裏,亂蹬的四爪終于安靜下來,扒住奶瓶用力吸吮。

周未傾身,捏着小貓的一只腳晃了晃,小貓蹬開他,繼續有奶便是娘地躺在蔣孝期手裏喝奶。

“人類才這樣喝奶,貓應該是趴着的,然後頭擡高……”周未可能覺得自己說得不夠明白,現身說法地做了個手膝跪地的姿勢。

蔣孝期将奶瓶從貓嘴裏拔'出來,朝他面前比了一下,被周未氣鼓鼓地拍開,這才重新塞回兇相畢露的奶貓口中。

蔣孝期勾起嘴角,這樣垂頭喂貓的姿勢居然顯出少見的溫柔。

直到小貓喝光奶,蔣孝期才将它丢進周未的懷裏,自己進廚房做飯,拍嗝兒,那是沒有的。

“小七……”周未抓緊時間給它洗腦:“你叫小七,小七小七小七……”

刺啦一聲爆鍋中,蔣孝期唇角再次揚起。

好像這只貓現在叫什麽也沒那麽要緊了。

“這個西藍花,為什麽要跟筍炒在一起呢?養生搭配?”周未夾起一朵翠綠的蔬菜探究大過胃口。

蔣孝期從米飯中擡頭:“那個不是筍,是西藍花的莖,我媽習慣做菜的時候将外面的硬皮削掉,裏面可以吃。”

周未盡量不表現出任何失禮的驚訝,蔣桢這麽做無疑是因為生活拮據,卻又想盡可能地保證兒子攝取到足夠營養,所以充分利用。

他沒認出來,是因為周家的傭人向來只截取花冠的一段做食材,連小柄都盡量削去。

“讀高中的時候很能吃,好像總也填不飽,我媽就選超市快要關門的時候去買菜,那時常有買一送一的青菜和打折的鮮肉雞蛋,去餐館改善又太貴,她就到書店抄了菜譜回來學着做……後來她身體不好,煮飯做菜就成了我的活兒。”

“學得不像,好像讓你難以下咽。”

“沒,沒有。”周未迅速夾了一根西藍花莖塞嘴裏嚼,接着賣力扒飯。

蔣孝期已經找到對付他的關竅,那麽軟的一顆心,稍微賣一點慘他都會大方買賬。

周未吃飽喝足,情緒也被烤暖的身體和喂飽的腸胃安撫,抱着小七仰到沙發上消食,忽而拎着貓舉高高,忽而又貼在頰邊親親。

小七也是個愛刺激的,尖叫連連之後還能與狼共舞,乖順地趴在他面前享受全身按摩。

蔣孝期挨着沙發一側坐,距離周未那顆毛絨絨的腦袋近在咫尺,他的注意力老是集中到右腿外側,索性大腿翹二腿擺了個看似輕松的姿勢。

周未在逗貓,側躺在沙發上,跟貓崽貼着臉,倆貨不知在用喵星語交流什麽。

可能周未這門外語不太在行,喵了一句之後,給小七擡爪就是一巴掌。

他像個豹子一樣幹吼幾聲,沒有達到威懾效果,慫慫地蹭過去給小七踩臉,大有踩完左臉踩右臉的寵縱。

蔣孝期伸手将貓從他腦袋上扒拉下去,目光斜着落下來:“你是不是把你弟當成貓來養?”

周未恹恹的,摸了下微腫的左臉:“是我口不擇言,他……第一次……”動手這兩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好難過。

“動手這種事,只有零次和無數次。”蔣孝期不給他退路,也掃光他的借口:“他就沒口不擇言?”

看來這家夥聽到全套,周未徹底自閉,跟貓拱在一起。

“下次你自己打回去。”蔣孝期像個慫恿小朋友還擊別人惡意的壞爸爸。

周未撐着胳膊仰起頭:“你……沒太用力吧?”

“是呗,起碼他沒見血,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周未萎靡地堆回去:“也沒必要……他還受未成年人保護法保護呢對不對……你犯不着……”

“犯得着。”蔣孝期肯定道:“你祖父把你委托給我照顧,我就是你的監護人。”

“哦。”周未擡手去拉蔣孝期的大腿,生生将翹到另一邊的這條腿扯過來枕在腦袋下面:“借枕一下,監護人先生,別那麽小氣嘛——”

蔣孝期像是被按下靜音鍵,右腿僵成假肢,肌肉都是緊繃的,也不知周未會不會感覺硌。

雖然這種在他看來異常親昵的動作,在周未那裏不過是要好朋友之間一種平常的接觸,好像他和裴欽……

所以,至少在他心裏,自己是和裴欽這種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放在同樣距離的人了,裴欽用了二十年,而他只用了兩個月?

“小耒從前很粘我的,的确像只小貓……不過早晚都會給他看清我是什麽樣的人,失望也是遲早的事……”

周未攏着打瞌睡的小七,就像守護倦極而眠的弟弟,他還清楚記得周耒小時候豔羨他能畫出七龍珠裏悟空的發光眼神,大聲說哥你好棒啊!然後每次都讓周未在他的繪本作業上添幾筆畫龍點睛,确保他的作業能夠被選中挂到展示牆上。

曾經他是弟弟的驕傲,如今,弟弟質問他,為什麽你不是裴钏?

“或許我一直理解錯了,小耒他也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沒有姬卿希望的和自己以為的那樣想繼承牡丹城,這種誤會令他痛苦。

蔣孝期右手無處安放,幾次按捺落下去揉周未頭發的沖動。

“如果周耒像你這樣喜歡畫畫,你會怎麽做?覺得他是爛泥、廢物、不務正業嗎?”

蔣孝期點亮手機屏保,竟然是周未送他那幅奔馬圖。

“周未,你是天才,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用油彩在畫布上畫出這種水墨氤氲的質感,你是個天才!”

“如果信我,就努力試試看,沒人要你丢了西瓜去撿芝麻,你可以既有西瓜又有芝麻,因為你值得所有最好的——”

周未好一會兒沒出聲,像是沒聽見他的話或是睡着了一般安靜。

“我是個天才,”他終于喃喃道:“我相信七哥,也許我就是畫畫最好的霸道總裁,和最最霸總的畫師。”

周未轉頭在蔣孝期腿上滾了一圈,似乎将什麽不可言說的液體順便蹭在他睡褲上,轉而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

他不愧是牡丹城的太子爺,笑起來就像最绮麗的牡丹盛放,蔣孝期想起那句詩:待到來年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一瞬的周未,像披甲執銳的王,眼中湧着所向披靡的光芒。

作者有話要說:

注:詩出自黃巢《不第後賦菊》

周未:???你這詩好像寫的不是牡丹,而是菊花!

蔣孝期:對,你是牡丹,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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