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小蔣先生,”林木有那麽一瞬錯愕,大概是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時間、這個地方遇到蔣孝期,他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動到身邊看畫的女士,也并沒有同周未招呼,只是沖他微微點了下頭。
林木俯身幫那位女士蓋了蓋腿上的毛毯,動作十分溫柔,對方卻似乎全無覺察,仍舊一轉不轉地盯着那副畫看。
“內子身體不好,她喜歡這些,難得出來看一次。”林木似乎有些害羞,鏡片後的目光閃爍。
原來這位就是林木的太太,周未站在輪椅的側後方,看不清林太太的面容,只能看見她露出半邊白皙的耳垂和鬓邊垂下的一縷間雜白色的軟發。
她戴着絲絨手套的雙手安靜地疊放在腿上,掩在玫瑰紫大衣裏的身體單薄而孱弱,的确很像一個久不出門卻被很好照料的病人。
男人盡心照顧重病的發妻專心不二,是非常能博人好感的加分項,周未對林木陰郁的印象有所改觀。
“林太太似乎也很喜歡這幅畫。”周未好像在對輪椅上的女士說。
林木忽然很警惕地向前一步,雙手扶住輪椅的推把。
就在此時,林太太對剛剛那句話有所反應,緩緩地轉過頭看向周未,她被帽子口罩遮擋嚴實的面容上僅露出一雙形狀很好看卻目光空洞凝滞的眼睛。
而在看到周未的一瞬,那雙眼睛裏仿佛有什麽情緒突然炸裂開來,連瞳孔都震顫不已。像欣喜,像恐懼。
林木一只手覆在妻子的肩膀上,施加的力道讓寬空的大衣肩頭陷下去一塊,仿佛捏到了林太太削薄的肩胛骨:“沒事的,別緊張。”他俯到她耳畔輕聲安慰。
可不知為什麽,周未感覺林醫生的這個撫慰完全沒有剛剛幫她蓋毯子那種溫柔,反而透着令人寒栗的壓迫。
他瞥見林太太的雙手在微微顫抖,似乎想擡起來又沒什麽力氣,口罩下的呼吸也變得急促。
“抱歉,內子見到陌生人會害怕……這樣,我們先回去了。”林木微一點頭,匆匆轉身推着林太太離開了。
蔣孝期站在側旁,不像周未被林木的身影完全阻隔了視線,他看見林太太似乎想要回頭,略一掙紮卻已經給推遠了。
“等下。”周未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一只白色高跟鞋,快步走上前去在輪椅前面單膝蹲跪下來,扶着林太太瘦弱的腳踝幫她把鞋子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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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了。”林木僵緊地同周未對視一眼,不像是在誠心表達感激,反而有點嫌他多事的意味。
他的一只手再次落在林太太的肩膀上,似乎這個動作可以安撫到她繃緊的情緒。
林太太喉頭不安地滾動幾下,發出一聲含混的嗚咽,不知是對陌生人靠近的恐懼驚呼還是想對周未表示謝意,随即她模糊的聲音便被丈夫那只手按回了喉嚨裏,只是怔愣又仔細地垂眼看着面前為自己穿好鞋子的溫暖青年。
美術館裏播放着柔和的背景音樂,像撫慰靈魂的泉,一曲更疊,熟悉的旋律在穹頂輕輕盤旋,周未擡眼,撞上一雙近乎溫柔的視線。
那雙略顯蒼老的漂亮眼眸中并不是看向馴鹿時的空洞,也不是乍見陌生人的驚恐,而是恍若熟悉的,溫暖。
周未心想,大概是這首曲子讓他聯想到了那個人,所以才會寄情生出奇異的情愫來。
他起身讓路,看着林木推着妻子離開美術館。
那位溫柔的丈夫腳步匆忙,卻仍不忘低下頭細聲對妻子說着什麽,應該是安撫她情緒的話語。
蔣孝期走過來,視線同樣落在那雙背影上:“這個,好像是你早上喂貓的時候哼的那個……”
“See you again,”周未說,“這首歌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經常抱着我哼唱,我在錄像裏聽過很多次。”
蔣孝期瞬間意識到,周未口中的母親指的并非姬卿,而是他失蹤多年的生母魏樂融。
When I see you again,(與你重逢之時)
Damn who knew all the planes we flew.(誰會了解我們經歷過怎樣的旅程)
Good things we've been through,(誰會了解我們見證過怎樣的美好)
That I'll be standing right here(所以我出現在你面前)
……
“我們去拍下它。”蔣孝期指着畫展派送的彩頁小冊子,裏面列明了一些在隔壁大廳拍賣的部分展品,其中恰好包括周未喜歡的這幅《望》。
哈?周未呆滞一笑:“大哥你開玩笑吧,這是梵宋的畫诶——”
“你之前不是建議我去拍梵宋或唐厘嗎?”
對啊,那是之前沒錯,那會兒我還有刷不完的信用額度而且并不知道你除了每月五千零花其餘全靠給導師打工養活全家!
現在還多了兩張嘴,他和貓。
周未覺得蔣孝期可能對當代書畫大師的作品存在什麽誤解,這和自己挂在他屋裏那些完全不是同一種物質構造好嗎?!它們已經超脫了畫布和顏料的局限生化出高貴的靈魂,甚至擁有比拟房屋貴金屬保值增值的金融屬性。
說得直白點:“梵宋的上一件送拍作品成交價467萬,先說好我是絕對不會賣車買畫的,喜歡而已,又不是真愛。”
蔣孝期撇了下嘴角,雙手插在褲袋裏睨着他:“喜歡就買,我來買給你。”
他不是随口說說,他有蔣孝騰給的那張無限卡,雖然他很想用自己的錢送周未一樣他喜歡的禮物,但他目前确實沒有這個能力。
這種無能為力足以讓大多數男人抓狂和沮喪,但蔣孝期覺得,用不了太久他會靠自己的實力補上這筆錢,這樣就和按揭買婚房沒有本質區別。
嗯,這只是個比喻,他很想送一樣他真正喜歡的東西給他,而不是全憑心意綁架讓他時刻戴在腕上的那塊廉價手工表。
“雖然七哥你真的很天涼王破,不過……”周未搖手,笑得唇角飛揚:“不要啦,喜歡的東西那麽多,怎麽可能每一樣都弄到身邊來,這樣欣賞一下就很好啊……像Window Shopping,喜歡而不占有的樂趣,好的東西應該留給更多人看到,占有也是負累。”
兩人并肩走過馴鹿,後面的觀賞有些走馬觀花,像是遇到動心的,再沒力氣去放什麽別的在心裏。
“你是……”周未歪着頭看蔣孝期,若有所思地蹙眉。
“是什麽?”蔣孝期突然接上了他的頻道,周未認為他在用這種方式向蔣家展示“近墨者黑”的成效!
當然不是!蔣孝期咬住這句否認,憤憤地哼了一聲,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喂!”周未不好在展館裏大聲喧嘩,只得快步追了上去,“你怎麽跟小姑娘似的,莫名其妙就生氣了?”
小姑娘?!蔣孝期登時臉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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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依然蔣孝期開車,他出師拿到駕照之後那位師傅就愈發地懶散了,經常塞着耳機歪在皮座椅裏聽蔣孝期給他錄的背誦要點,有時聽着聽着能直接睡過去。
蔣孝期幾次都懷疑自己是錯錄了什麽催眠曲,忍不住在他睡着之後摘過一只耳機親自确認。
周未有種神奇的能力,能将自己随灣就勢地攤在任何平或不平的面上,比如家裏的沙發,比如車裏的座椅,像适應力超強的軟體生物。
他往哪一窩,都能像貓似的擺出接觸面積最大壓強最小的舒展姿勢,渾身的骨骼仿佛不存在。
按說這麽軟的身體讓人看了,實在很容易生出某種不軌的念頭,禁不住聯想他在地板上、浴缸裏或者餐桌、車後座之類奇怪的地方會有什麽模樣。
蔣孝期輕咳幾聲緩解喉間的癢意,借着紅燈停頓轉頭看周未一眼。
周未塞着發燒級高解析藍寶石耳機将視線投到車窗外,任憑紛繁的街景人流從他視網膜上不落痕跡地滑過,接着,那雙蝶翼般的睫毛輕顫幾下,終于緩緩垂落下來。
又睡着了——
紅燈轉綠,蔣孝期松開剎車踩油門,空出右手将他左耳那只耳塞摘下來貼到自己耳畔:
……when I see you again/em~~em/em~~~~em……
白皙修長的手指觸摸操作屏,車載藍牙連上了周未的手機,耳畔聲音一空,緊接着溫柔輕快的吟唱從車載音響中傳出來。
蔣孝期像偷腥的貓被逮了個正着,尴尬地滾了兩下喉結,什麽都沒有解釋。
周未脊背依然粘在座椅上,姿态懶散眼神卻很亮,脈脈藏着笑意:“她比我哼得好聽很多——”
這就是周未提到的那段來自錄像的哼唱,很随意、很輕快,甚至大段大段記不住歌詞的留白用嗯嗯嗯代替,卻聽得出一位母親在懷抱自己寶貝時滿足又愉悅的心情。
這是周未第一次拿出來和別人分享,好像只是為了證明母親哼起來比他的更動聽。
“她失蹤前一天我剛好200天,她在卧室裏錄了這一段,然後……你能相信第二天她就跑去幾十公裏外跳河自盡嗎?”反正他是不信的。
車載音響裏,輕快的哼唱仍在汩汩流出,中間隐約夾雜了嬰兒的呀呀呓語,像是在和母親對話。
這段音頻周未不知反複聽了多少遍,以至于忽略掉原唱,他哼吟出來的完全是母親口中演繹的翻版。
周未像是在提問,也像不期待任何回答,對他來說這是一道永遠也無解的難題,除非答案自己冒出來。
這個并不刻意占有喜愛之物寧願遠遠欣賞的溫柔男孩,卻執着地抓住一道足以燒穿掌心的鎖鏈不肯放手,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二十年前魏樂融離去的真相。
“小未,”這是蔣孝期除了喂貓之外第二次這麽稱呼他,“你想沒想過,這首歌只是随口哼出來的,也許她并沒有那麽喜歡?”
沒有人會記不清自己喜歡那首歌的歌詞,沒有人會甘願抛棄自己最心愛的寶貝。也許她并沒有那麽喜歡,你。
這是蔣孝期式的殘忍,與其讓一片傷口不停地腐爛折磨,不如咬牙将它一刀剜去。
周未果然被他未宣之于口的結論刺痛了,眼底泛出難以置信的潮濕:“不,她是有原因的,她一定很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