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每個母親都愛自己的孩子,這是本能。”蔣孝期是那種即便語調平和也極有說服力的嗓音,“三花怕自己的崽凍死,所以會把最弱小的那只送人。我媽也愛我,但她不愛我的弱小。”

“那時她一個人撫養我,還要工作賺錢,每次我生病的時候她都很焦躁,哪怕只是咳嗽幾聲也會讓她非常緊張,不斷詢問我究竟哪裏不舒服、是不是在學校忘記多喝水忘記勤洗手、周圍是不是有同學生病而我還跟人家玩到一塊兒……”

“因為我如果真的病了,她可能需要整夜睡不好幫我測體溫喂藥,甚至披頭散發穿着睡衣帶我出門看急診,白天還得請假在家照顧我被單位扣薪資。她沒有別人可以指望,生活和工作會被我一次流鼻血或一場普通感冒搞得一團糟。”

“所以我小的時候很怕自己生病,每天都鍛煉身體,如果是小感冒就偷偷去藥盒裏自己吃幾片藥,大多時候都能不聲不響扛過去。”

“後來有一次,我發燒燒得很厲害,偏偏就是不想跟她說,硬撐着去上學了,結果間操的時候暈倒在操場上……我在醫院裏醒過來,看見我媽眼睛都是腫的,護士說那次我燒到了四十度,她在醫院的走廊裏崩潰大哭。”

周未默不作聲地關掉循環播放的音頻:“這不代表她不愛你。”

只是愛還有它另外的形态,比如負擔,比如支配,不是人人都懂得如何正确運用這種感情。

“她是母親,也是個人,”蔣孝期說,“每個人都有自己世界裏的一場暴雪,你和我都可能只是其中的一片雪花,無法幫她們挨過酷寒。”

周未:“伏爾泰說,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他們懷疑魏樂融自殺,是因為産後抑郁。他的生,母親的死。

“她大哭一場,之後就再沒有時刻叮囑我小心這個小心那個,她的那場雪終于化了。”

“心裏攢了太多東西,就需要找個渠道釋放。”蔣孝期試探地說,“這次回碧潭,我見過林醫生,也許有些事情你可以跟專業的人聊聊……”

周未癱軟的脊背從座椅上挺起來,似乎頗感意外看向蔣孝期:“我的事情你說給別人聽?”

“我沒有提你,”蔣孝期等于默認,他的确向林木咨詢過幽閉恐懼的問題,“只是——”

“我朋友、我同學、我親戚家的傻孩子?”周未聲調揚上去,是信任被辜負的委屈,傷處被刺痛的憤意,本能地一口咬回去,“別自以為誰是誰的救世主!蔣孝期,你救得了蔣孝騰是因為他是你大哥,但我不是你的什麽人,你非要這麽聖母嗎?往前推二十年,我的生活好過你千百倍!”

周未好氣,他以為蔣孝期會為自己申辯,會說些諸如“我很關心你”、“我想你過得更好”之類的話來安慰他,其實這樣的辯解也的确是奏效的。

他渾身是刺、又臭又硬,但只要輕輕叩開一道縫,內裏軟得像一汪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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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麽跟他打一架也行,單方痛毆也沒關系,他需要蔣孝期對他做點什麽,別人從未對他做過的。

但蔣孝期只是目視前方淡淡說道:“我們不要吵架,小未,我剛拿到駕照,還是個随便緊張一下就會撞樹的新手。”

周未:“……”

你明明很像老司機啊!套路人的時候大圈套小圈地嚴絲合縫,我還有脾氣嗎?

他準備了一籮筐撩火的混賬話,都一股腦咽回自己肚裏溺死了,蔣孝期沒費一槍一彈不戰而勝。

“停車!”周未死撐着倔下去,“我來開——”

掌握主動權的方式多種多樣,譬如在車裏,自然是開車那個做主,不然乘車的怎麽叫“副”駕駛,這樣阿Q一下也算聊以□□。

這是條新辟輔路的單行線,右側人行道尚未修葺好,行道樹都紮在臨路的土坡上,蔣孝期配合地讓出車道将車停在路邊。

周未換去駕駛位,還沒等蔣孝期系好安全帶便一個倒擋軋在凸起的石坡上,車身猛烈一颠,後輪毂發出一串不堪重負的嗑啦嗑啦聲,跟着換擋踩油門,右後鏡咣當一聲螳臂當車般折在大腿粗的樹幹上,碎片掉落,只餘幾根電線顫巍巍地吊着鏡身。

蔣孝期:“……”

繼續他之前沒說完的話:“只是,不希望你再用開野飙車發洩情緒,太危險了。”當然現在這樣也不怎麽安全。

周未:“我說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信對不對?”

“主要是沒開過這麽便宜的車,難開得很……都說讓你買R8了。”

“那個,你給的錢還沒用完,回頭那群幫你修得和原來一模一樣。”

“……林木的微信,推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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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蛋一過就直奔農歷新年,所有的商場都在忙着促銷,所有的大中小學都在忙着期末考,日子變得喧鬧而濃烈。

英泰樂津的畢業班沒有悠長寒假,只有和上班族一樣的七天年休,這一點跟普通的公立中學沒什麽不同。

但畢竟是嵌着洋核的國際學校,名義上要尊重人權,因此除了正常上課之外的晚自習和假期補習都不做硬性要求,愛上不上。

絕大多數參加國內高考的學生還是非常自覺的,學校裏有一群随時待命答疑解惑的各科一級教師,師生比高得和學費一樣驚人,态度也要命地好。

不自覺缺席的大致有兩種人,一種是周未這種連樣子都懶得裝的學渣校霸,一種是周耒那種課餘時間被家庭教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最近周未倒時不時留在學校混個晚自習,不過得有一半時間晃蕩出去躲在長廊底下抽煙,與其說是混晚自習,不如說是混飯更貼切。

蔣孝期既忙期末設計、期末論文,又要兼顧攢金幣攢經驗值的幾個項目,經常半夜才回家。

有時周未已經睡下了,他就仔細改好卷子壓在茶幾上,所有解題思路都寫得明明白白,幫他分析錯題原因。

蔣孝期沒空陪他吃晚飯,但冰箱裏總有留給他的儲備糧,如果是丹大食堂的打包餐盒就說明他已經忙得連扒拉一盤青菜的時間都擠不出來。

丹旸一月的氣溫全年最低,陽光往鐘樓後面一隐下去便跌破零度冰點。

但周未依然喜歡來四面漏風的長廊底下抽煙,不是因為這裏冷得連督導老師都不願光顧,而是這裏有他最隐秘而熾烈的回憶。

周耒那句“你為什麽不是裴钏”時時都能刺痛他,這并非一個後中二少年的任性抱怨,更是一句整個周家乃至牡丹城對他的失望和指責,周未從來都是假裝不在意地默默承受,但那天,蔣孝期替他重重地迎頭回擊,果斷且幹脆。

他以一個保護者的姿态出現,肯定地告訴自己,他無需做出取舍的選擇,他值得所有最好的!

周未裹着那身某寶爆款的毛毛領羽絨外套倚在背風的廊柱下點煙,風又大又冷,吹得他指尖發麻,幾次都沒有點着。

但他心裏是暖的,唇角微微上翹,周未從未在二十年的人生裏遇到過這樣一個人,在他凍得宛若傻哔時還能單單想到對方就會忍不住笑出來。

手機在口袋裏嗡嗡震動,周未吸了下鼻子掏出來接聽,不是蔣孝期,他竟然莫名地失望了一小下。

裴欽聲音亢奮:“末末,老子回來了!想我沒?”

旋即驢唇馬嘴地接了一句牢騷:“破壁日本車誰都敢插!信不信老子沒剎住能把你屁股怼進腦子裏!”

周未将沒點着的煙塞回口袋裏,沿着長廊往教學樓走。

他有段時間沒跟這幫塑料兄弟一塊兒玩了,年底大家節目多,習慣周未的不定期失蹤,更主要是裴欽跟組走了,元旦都沒在家過。

他不在,宥萊可不敢把周未和喻成都往一個桌上弄,他倆弄死對方不打緊,萬一傷及池魚就慘了。

裴欽那邊叭叭按喇叭,想來是正堵車,也不知道他那西施牌心髒禁不禁得起這麽兇殘的路怒症。

“出來玩吖末末,L&R,我正在接你的路上,也就十幾分鐘。”

“喂喂?我不在這段時間你餓傻了嗎,怎麽不說話?蔣孝期那個摳逼是不是天天喂你吃青草?”

“還沒,”周未聽見那個名字又不自覺笑了一下,“要下雪了,你慢點開,我先回教室拿東西。”

待他扛了書包出來,天色已經暗到讓感應路燈自動亮起來,迎着暈黃的燈光能看到紛揚的細雪簌簌飛落。

學校門口的道路也擁堵起來,接學生的私家車展覽一般排成一行魚貫駛過,通常司機會在快排到的時候才發條短信讓自家孩子出來免得等久了挨凍,裴欽打這兒畢業自然也深谙此道,轉過路口才給周未打電話讓他下樓。

然而周未此時在人群中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周耒也站在學生中間等車,他在校服外面套了件運動款輕羽絨服,不像是剛出來的,肩頭已經落了雪。

周未往遙不見尾的車隊看了一眼,并沒有發現自家接人的勞斯萊斯,反倒差點給沖他狂閃遠光的裴欽晃瞎眼睛。

“哥,”周耒也看到周未,轉身叫了他一聲。

裴欽那輛裝甲坦克似的大G已經擎天柱一般橫在眼前,周未總覺得他弟像是有什麽話想說,甚至好像故意提前出來等他的。

“穿這麽少不冷嗎?”周未照他肩上胡撸了一下,掃掉濕雪,一把拉開大G的車門,“要不要一起去玩?明天周休不用早起。”

裴欽已經在車裏不耐地按喇叭。

周耒遲疑一下,矮身鑽進後座。周未随後上來坐在他旁邊:“給司機說一聲,讓他先回去,晚上我送你。”

周耒悶頭發短信。

“稀客喔!”裴欽陰陽怪氣地把坦克掰出去,在後視鏡中瞪周未,“我們是去酒吧,你确定帶個未成年?”

副駕上一片單薄的人影關掉爪機,在硝煙彌漫中貼着座椅往下出溜了一截,假裝自己不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

“渾身是刺、又臭又硬,但只要輕輕叩開一道縫,內裏軟得像一汪水兒”

周未:作者你這是什麽破描寫?我是榴蓮嗎?

作者:所以七哥你愛吃榴蓮嗎?

蔣孝期:最愛。感謝在2020-01-01 11:00:00~2020-01-08 11: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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