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林木的診所位于碼農聚居地科技園西路,占據了園區底商的一幢二層小樓,主色調是淺草綠和泥土棕,簡潔雅致看上去很有求生欲,不對是生機勃勃。
周未到的時候一樓接待區沒有人,他雙手插袋掃了眼旁邊的醫師照片牆,挂在第一位的便是林木醫生,本科就讀于丹旸大學醫學院,畢業于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博士。
哦吼,了不起呢!
後面還有兩個大概是合夥人的執業醫生,下面一排照片尺寸略小的是護師。
“周未先生,”身後有個清甜的小女聲叫他,正是照片牆上護師欄的一張面孔,“林醫生在二樓診室等您,您預約的時間是十點到十一點半。”
她略有些遺憾地提醒:“現在還剩下不到四十分鐘。”
“哦,夠了,不急。”周未沖她笑笑,轉身沿着深棕色的鐵藝樓梯悠閑向二樓走去。
林木在一間布置溫馨的診室等他,棕色的木紋地板,牆紙是淺草綠,靠近窗簾和牆壁有一張類似按摩椅的米白色沙發椅,看起來很柔軟很舒适,上面還搭了條湖水藍色的絨毯。
這種布置應該就是心理治療室了。
林木原本在對面的書桌邊看書,見周未到了才放下書本站起身,示意他稍等,在進門的茶水臺泡了一壺玫瑰茶。
周未猶豫一下,選了小幾旁邊的沙發落座,沒有去占據那張看起來十分好躺的治療椅,好像那是個充滿了誘惑的砧板。
林木在控制面板上操作了幾下,落地的遮光窗簾緩緩朝中間拉合,窗外透進來的一縷光線逐漸收窄,最終暗影完全籠罩在治療椅上。
同時,室內的感光射燈慢慢亮起來,停留在一個同日落時分的天光差不多的亮度。
“這樣可以嗎?”林木問。
周未翻了只玻璃杯給自己倒玫瑰茶喝,神色泰然,答非所問:“他告訴你的?我的事情你跟他說了多少。”
周家十年前的綁架案在世家範圍內并不是什麽秘密,因為裴欽也是關系人且裴家參與了籌款營救,所以裴家最先知道,待到周未被找回來後周家報警追兇,差不多消息靈通的幾家就都知道了,頗帶高了一波安保的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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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家知情後,照例要表示友商的關心,蔣孝騰當時還将林木推薦給周家為周未做了幾次創傷後心理康複。
所以對于周未當年的情況,包括綁架案已知的細節,林木都是清楚的。
“我有職業的操守,這點不必擔心。”林木并沒有因為被懷疑而表現出惱怒,“既然來了,或許我們可以繼續聊聊。”
“像我小時候那樣嗎?”周未喝了口玫瑰茶,好奇地問,“那是什麽方法,催眠還是洗腦?”
周未記得自己出院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過得非常糟糕,無法正常入睡,即便困得太狠睡了過去也要噩夢連連地驚醒。
周家庭院裏那盞正對着他窗口的廊燈就是那會兒專門為他安裝的,那群不敢放他一個人在房間裏,經常拖着毯子在他門口打地鋪。
這種情況在他接受了林木的心理治療後漸漸好轉,但他不太記得林仙醫當初是怎麽治療的,甚至除了一部分深入骨髓的主觀感受之外,他對那宗險些讓他喪命的綁架案細節也越來越記憶模糊,以至于縷縷讓詢問的刑警瀕臨崩潰。
心理治療有它的特殊性,就是患者的隐私必須得到極大程度的保護,鑒于當初周未還是未成年人,周家便指定了姬卿全權監護周未的治療。
據姬卿講,林醫生的意見是青少年的心理發育尚未成熟,對于精神層面的刺激擁有很大的自我保護機能,這種機能具體體現在案例中就是遺忘痛苦的經歷,他所做的,便是配合這種心理特征淡化周未潛意識中對綁架案的陰影,讓他慢慢走出來,可以用旁觀者的視角對待這段創傷。
周家自然認為周未的身心健康是最重要的,抓兇手可以從長計議,甚至在後期主動避免讓周未再去回想綁架案的細節,不讓他觸及任何可能引發案件聯想的事物。
這在周未長大一些之後,令他隐隐覺得是因為自己的懦弱無能,才讓兇手至今逍遙法外。
一億零兩百萬诶!買貨基理財的收益十年算下來都夠他再定制兩輛柯尼塞格送給蔣孝期和周耒一人一輛了,真是錯過了不止一個億!
林木無奈地笑了下,鏡片後的目光帶着斯文的銳利:“心理治療,本質上是科學的。”
脾氣再好的學者,被外行戳到專業也要炸毛的。周未挑眉做了個“暫且相信你”的表情,決定放過林木:“他母親身體不好,我的事情不想再煩他。”
林木已經坐到治療椅旁邊,回了個了然的表情。
周未喝掉最後一口玫瑰茶,舔着齒間氤氲的花香往椅子上一仰,惬意的呼了口氣,的确很軟很舒服:“那開始吧。”
林木将燈光再次調暗,同時在想,周未每次在提及蔣孝期的時候并不稱呼姓名,而是“他”,這是一種在內心裏關系親近的人才享有的專屬代稱,朦胧而親密。
每次提及“他”,周未都會下意識微微向下轉動眼珠,表明這個人是能夠左右他情緒的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在談話中默認林木清楚“他”指代的是誰,也就是說,他清楚背後是誰在關心他,而他也樂于享受對方的關心。
“什麽時候吃的早飯?”林木看似随意地與他閑聊。
“來之前,剛剛。”
“那很好,我這兒的椅子很舒服,也許等會兒聊着聊着你會睡着,既然剛吃過就不必擔心睡着之後又很快餓醒了。不過,睡覺的時間也是收費的,畢竟很多人只有來這兒才能好好睡一會兒。”
林木調侃着,聲音有種長輩的柔和與寬縱,他藏在鏡片後的視線掃在周未身上、臉上,仔細觀摩着他每一處細微的表情,似乎窺破了一些意外的事情,或許,這對他來說還是種意外的收獲。
“如果你要去遍布野獸的原始叢林中一處僻靜的山洞裏度過一晚,除了身上已有的裝備只能再帶一樣東西,你會選什麽?”林木問。
周未:“有選項嗎,還是帶什麽都行?”
林木:“什麽都行。”
周未想了想說:“我會帶着……光。”他唇角微微翹起,腦海中浮現出麥當勞裏幽深陡峭的樓梯間,神說,你是光。
林木在手邊的記事本上寫下一個字:光,然後畫了個重重的圓圈。
他說的是光,而不是手電筒或打火機之類的實物,所以這個“光”指代的可能并非某種物體,而是具備抽象意義的信念,或者是……某個人。
周未不自覺打了個呵欠,有些不好意思地擡手擋了下口唇,他嗅到一股淡淡的玫瑰茶香氣,大腦卻仿佛沉入深海一般模糊混沌起來。
所以,我又被催眠了嗎?被問到什麽都會實話實說嗎?
但願林木醫生不會八卦地問我喜歡的人叫什麽名字,那實在太尴尬了——
剛剛想完這些,周未已經禁不住沉沉地睡了過去,在他斜上方窗簾盒一角的監控探頭突然閃出一絲紅光,繼而偏轉了很小的一個角度。
林木若有所感地擡起頭,直直看向監控探頭的方向,鏡片反射出刀弧般冷厲的寒光,唇角卻瀉出一絲笑意。
跟着,他在攝像頭的注視下擡起右手虛虛比在周未喉結微凸的咽喉上,做了個不可思議的扼殺動作,唇角的笑意擴大,扯得咬肌、耳鬓乃至顴骨的肌肉都跟着神經質地顫動起來。
如果攝像頭有思維,那它此刻感受到的驚悚一定會令CPU過載爆掉。
林木緩緩收起瘆笑露出毫不掩飾地森寒,一眨不眨地與攝像頭對視着,他仿佛聽見了幾十公裏之外那個漏氣風箱般喑啞力竭的慘叫,叫得令他不由得生出詭異的心痛來。
“不要逼我。”林木以口型對攝像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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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未是給樓下遇到那位小護士叫醒的,距離治療結束的時間只過了五分鐘,診室裏只剩下他自己。
林木醫生以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醫德操守,沒有趁機賺他超時服務費,還免費提供茶水。
周未感覺頭有點兒暈,可能是睡的時間不對又被強制喚醒的緣故,連身體四肢都隐隐有些酸軟乏力。
“你們這兒玫瑰茶不錯。”
小護士對這句歪樓跑偏的誇贊有些意外,呵呵幹笑兩聲:“周先生要預約下次的時間嗎?”
“再說吧。”周未跨出門去,被冷風一吹明顯清醒了不少,眯眼迎向走到正南的日光,還是留在光亮的地方比較好啊,脫敏神馬的就算了,不如帶着蔣孝期給他備的應急燈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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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小乖的陰影在,周未不敢把小七帶回周家大宅。
黃栀子在綜藝爆火之後工作量激增,連寫文賺早餐的時間都要從少得可憐的睡眠中擠,只在春節斷續休息兩天便又整天見不着人,指望她鏟屎也不現實。
于是周未上學之後,只能将小七暫時放回蔣孝期的公寓裏,小七熟悉那兒的環境,獨處時比較不容易狂躁拆家。
他則每晚下課後過來陪陪小貓,刷卷子習題到半夜,等小七團在沙發上睡熟了再回大宅。
這天下了課過來,周未向來遲鈍的第六感隐約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也許是他網購的貓罐頭明明物流信息顯示了送達卻沒有出現在家門口。
這種情況倒不是沒發生過,因為快遞公司對送達時限卡得嚴,有時候快遞員忙不過來會先錄入已送達的信息,稍後再來送貨。
周未帶着懵懂的狐疑打開房門,咦?我昨天忘記關燈了嗎,客廳有幾盞射燈亮着,他吸了吸鼻子聞到熟悉的飯菜香。
小七聽見門響,從貓窩裏蹿出來去蹭周未的褲腿,兩只前腳扒在鞋架上提醒他快點換拖鞋。
周未蹲下來撓它下颌:“你應該學一下隔壁二哈,會把拖鞋直接叼過來,這樣爸爸會更愛你噢。”
他自助地換好鞋,一扭頭,驚悚地瞥見餐桌上擺着兩菜一湯,正袅袅冒着熱氣,心頭那股子懸疑感終于找到出處坐實了。
周未警惕地将小七從地上拎起來,心念電轉地腦補了十幾個玄幻短篇,掐着小七咯吱窩挑出個最具現實意義的問道:“寶貝兒,告訴爸爸,這些是你做的嗎?放心,我保證不把你成精的事情報告給組織……用本體炒不了菜吧,變個身看看……”
有腳步聲沿着樓梯從二樓下來,蔣孝期也頗感意外地掃了眼廚房門,又看向周未:“你不是說最近在家住?怎麽突然回來了?”
思念裏具象化的一個大活人突然出現在面前,周未半點也沒辜負蔣孝期給他的這份驚喜,嗷地一聲蹿到蔣孝期身上,兩手兩腳纏出了八爪魚的效果:“七哥!你回來啦——”
蔣孝期身形一僵,背後虛掩着的廚房門輕輕滑開,發出幾不可聞的細響。
周未自覺有些熱情過了頭,就在他還沒來得及不好意思之際,一個端着飯煲的身影頓在廚房門口,雙手一抖險些将一鍋米飯扣在地上。
蔣桢慌忙捏緊滾熱的鍋沿,收起O形嘴,找回自己的聲音:“是小未來了,一起……吃飯吧。”
周未有如被兩萬伏直流電從頭發絲劈到腳後跟,腦中悶雷滾滾,淚如雨下,四爪一松從蔣孝期身上仰掉下去。
要不是七哥反應迅速地一把将他攬腰托住,估計模仿秀扒住蔣孝期褲腿的小七已經被砸成一張貓餅。
“啊……阿姨,”周未覺得這個下腰pose更加羞恥,而且他腰快和節操一起折斷了,趕緊退後兩步站直身體,“您,您來了……歡迎回家,哦不對,您回家真好……那什麽你們吃好喝好,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周未俯身,将孤單寂寞冷輪流抱大腿的小七從腳脖子上撕下來:“聽說阿姨對貓毛過敏,那個,貓我也一塊兒帶走了。”
“一起吃吧。”蔣孝期一臉淡笑怎麽看怎麽不懷好意,從廚房加了雙碗筷,“我媽的手藝比我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