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散遣心事

“Angel,我覺得這句話不對。”

古樸簡約的書房內,蘇見微忽然喊他。

谷蘊真起身走過去,看小男孩用手指指着的那行字,是論語中的一句話:“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他問:“何處有誤?”

蘇見微煞有其事道:“這裏說,天冷了,才知道松柏最後凋零。但是有時候天氣惡劣,例如夏天裏刮臺風下暴雨,這時候不是也能看出松柏比別的植物更堅強嗎?再說了,上回池府的那棵百年松樹就被大雪壓塌了,但是思故淵這邊的竹林還好好的,什麽事都沒有。所以歲寒不對,之後凋謝也不對,孔老頭就是胡說八道。”

“…………”谷蘊真順着他的思緒一想,居然毫無錯誤,他撐着桌子發愣,竭力想找出一點突破口堵回去,半天卻什麽都找不出來,只能幹巴巴反駁道:“你才是屬于胡說八道……”

蘇見微拿着毛筆,嘲笑道:“Angel,你明明就是覺得我說的很對,還無言以對哈哈哈哈哈哈……”

谷蘊真确實無話可說,好在恰巧此時,有人大發慈悲地敲了敲門,把他從這個過于靈慧的孩子為難的困境中解救出來。只不過一回頭發現來人是池逾,他的神色便有些古怪了。

池逾向來粗枝大葉,沒在意谷蘊真的表情,靠着門口用他纨绔少爺的不屑語氣道:“見微,一天天的淨在那琢磨什麽?孔聖人的話你挑什麽挑,誰也沒叫你把論語當作醒世格言供起來。讀書就讀書,別搞那些旁的,先學會了才是正經。歲寒什麽意思你懂嗎?就在那挑挑揀揀。”

論牙尖嘴利,蘇見微比起池逾還是小巫見大巫,畢竟他那些話還是從這個人身上學的,現在又還小,自然無法青出于藍。蘇見微“哦”了一句,低頭繼續練字,寫了兩個字,又說:“池逾期,你不是過幾天要去西洋嗎?記得給我帶口琴,我只要最貴的。”

谷蘊真默默小聲道:“以勤儉節約為榮,以奢侈浪費為恥。”

池逾就輕聲笑了,那笑聲頗為悅耳,叩門道:“我知道了,哪裏能忘呢,回頭一定給你們帶。”

這個“你們”就非常意味深長,蘇見微倒是專心練字,不覺有異。谷蘊真卻明白池逾說的是折柳那天,随口答應過的甜食,終于忍不住微微側過臉,去瞧有一段時間沒有聲息的門口。

池逾沒走,還站在那裏,笑眼飛揚,這麽一個翩翩公子,望着人笑得如此美好,倒很能抓人心肺。不知道這人平時尋花問柳,是不是也用這副迷人溫柔的面具去蠱惑人心。

谷蘊真一般是下午授課,今天卻在池家被蘇見微拖着多問了許多問題,延了回家的時間,出門時天色濃黑,看時間已經九點半了。

他收拾東西的時候恰好遇見來書房的池逾,池逾有些意外,随口問:“你怎麽這麽晚還不走?”

谷蘊真見他快步進了裏間,在裏面翻翻找找,動靜頗大,擔心這人把自己整好的書弄亂,便臨時跟進去。就見池逾站在某個書架前,手裏掂着幾本舊書,右手覆鼻,靠着架子偏頭打了幾個噴嚏。

“啧,這麽多灰……”池逾一句話沒說完,又打了個噴嚏,他在身上摸紙巾,但在家裏池逾穿得随便,這人素來享受照顧,随身并未有擦拭的東西。正準備不拘小節地用衣袖,一方手帕便遞到他面前。

池逾便接過來,道:“謝謝。”谷蘊真瞄他懷裏的書,封面看起來相似,似乎是系列叢書,最上方的一本是傳統刻畫的青色纏花圖案,書名是《中國戲曲賞析――牡丹亭》。他一時不知道是什麽滋味,擡頭看池逾,這人也笑着,把手帕收回袖中,輕聲道:“Angel?”

谷蘊真沒有學過英文,只知道是蘇見微調皮,給他取的外號,這幾天一直這樣叫,于是不無埋怨地說:“見微那個孩子實在太頑皮了些……平時總是故意拿歪理堵我就算了。上回不小心被他看到我的小字是安,他一開始沒大沒小地叫我安哥,後來慢慢演變成這個洋文詞,Angel什麽的……到底是什麽意思?是笨蛋還是傻瓜啊?”

“當他的老師還真是辛苦你了。”池逾笑道:“不過蘇見微性子随我,光明正大地罵,偷偷摸摸地誇。所以他嘴上不說,心裏還是很喜歡你的。”

谷蘊真似乎明白了什麽,眼裏微微晃蕩,像波瀾微動的一池湖水。比之昨天,他好像變了什麽,眼神坦蕩無畏。池逾看着,不由自主地便想伸手,雖然他也不知道伸手要做什麽,好在雙手捧書,于是順理成章地免去了這個煩惱。

他到底還是不肯正經說話,騰不出手,也要低下頭附在谷蘊真耳邊,低聲:“悄悄告訴你,Angel的意思……是神仙哥哥。”

谷蘊真聽了,鎮定自若地巋然不動,冷靜道:“哦。”池逾起身後發現他居然沒有臉紅,疑惑不解間,谷蘊真猛地砸來一個問句,差點沒讓他手抖把書掉一地。

谷蘊真問:“池逾期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池逾很快理好神情,微笑道:“一個綽號而已,你沒有嗎?”

谷蘊真只覺得他的笑很虛僞,于是沉默地搖搖頭,轉身便要走,他已經快要走出這間狹窄的圖書室。身後抱書發愣的池逾卻忽然遲疑出聲,說道:“谷蘊真,下次告訴你。”

谷蘊真走後,池逾在他坐過的書案旁坐下,把那幾本戲曲賞析放在一旁。看到往日空蕩的桌面多了許多東西,他沒規沒矩地翻出來,發現大多數是蘇見微稚嫩的筆墨,大抵最近在教練毛筆字。

不過翻到最下面,幾個端正秀氣的字映入眼簾,池逾便知道,這定是谷蘊真的傑作了。

大概教蘇見微這件事真的很令人痛苦,所以這張白紙上寫了兩句抱怨的話:“長纓在你手,何時縛蒼龍?”“待到秋來九月八,你花開後百花殺!”

池逾忍俊不禁,他倒是聽過不少次谷蘊真被蘇見微問得答不上來的場面,只是沒想到谷蘊真還有這樣可愛的一面。他饒有興趣地繼續往下看去,下方的句子竟出人意料的風花雪月:

“畢竟男兒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怕催花信緊,風風雨雨,誤了春光。”

後頭還有一句,被墨水塗得看不清楚,池逾舉起紙張對着燈眯眼,端詳許久才勉強認出幾個字,正猜測間,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拿起抽屜裏的圓珠筆在那句塗黑的話下寫出來,用作對照。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沒錯,是這一句。池逾仔細地比對着,心中确認道。

池逾為人粗糙,只覺得谷蘊真既然愛唱戲,只是無聊時随手在紙上亂寫喜歡的唱白用作排遣。他看着那張紙,于是不由感嘆,為何別人随便一寫就那麽好看,他的字還經過練習,卻還是猶如狗刨泥土,不堪入目。

“小七,你怎麽還不去休息?這書房到現在還有光亮,若太太遠遠地在對面瞧見了,是必定又要說你的。”不知何時,丫鬟雪月來了,她在門口輕聲提醒池逾。

池逾起身:“你自去睡罷,別管我了,我又不是只會哭的小孩子。”

她住在池夫人那邊,冒着寒冷夜色來,本來屬于實在是很困難的一件事,現在又因為池逾的話,轉變成很吃力不讨好的一件糟心事。

雪月面色微有變化,但并未說什麽,攏上門,腳步很輕地離開了。

池逾回到自己房間,把牡丹亭那本書放在床頭,思考半晌,又把那張谷蘊真的字跡夾在書裏,當作書簽。

擡起頭,池逾看到床頭牆壁上用磁鐵貼在牆上的一張黑白照片,是那天他用相機親手拍的谷蘊真。後來池逾自己去暗房洗照片,晾幹後便有種養大了孩子的錯覺,于是對它異常珍惜,不舍得亂丢,索性就貼在床頭。

他坐在床沿,把方才谷蘊真借他的手帕拿出來,攤在手上細細鋪開,發現錦繡上繡着幾朵盛開的芙蓉花,還有一排精細的小字,繡的是一句詩:“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他把帕子盯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用它的時候,聞到的那股幽幽清香。

女孩生得靈秀生動,有體香并不稱奇,男人怎麽也會有……

池逾驀地把手帕丢在床頭,搖頭甩去那些越跑越偏的想法。

――他忽然發現自己是越來越迷幻了。

為什麽要偷拿谷蘊真落下的草稿。

想再聞一遍那道香氣。

還把谷蘊真的照片挂在自己卧室的牆上。

池逾煩躁地抓亂自己的頭發,一頭栽進床鋪,伸手關掉房間裏的臺燈,一片黑暗裏,他按着砰砰亂跳的心髒,一會兒想他叫“Angel”的時候谷蘊真的反應,一會兒腦海裏又浮現初見時谷蘊真強裝冷豔的精致眉目,最後那些畫面終于全都不見了。池逾抓狂地錘了一下床板,深夜裏這聲音突兀至極,驚起竹林裏幾只栖息的鳥雀。

池逾毫無愧疚感地閉上眼,強行讓自己陷入睡眠,朦胧中,只有一句話盤旋在他心裏。

難道他放縱了這麽些年,終于是幸不辱命地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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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小雪!滿城樓觀玉闌幹,小雪晴時不共寒!!我愛。

注意:以下詩詞戲曲過多警告。不想看的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翻過去!!

附引用:

――⒈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南北朝·謝靈運)《登江中孤嶼》

2.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元·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⒊則為你如花美眷……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明·湯顯祖)《牡丹亭》

⒋怕催花信緊,風風雨雨,誤了春光。(清·孔尚任)《桃花扇》

⒌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唐·黃巢)《不第後賦菊》

⒍畢竟男兒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程硯秋)《春閨夢》

⒎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我們最最尊敬的毛爺爺)《清平樂·六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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