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入雪迎冬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又是一夜春雨,晨間空氣清爽。白歲寒在街道上撐着拐杖慢慢行走,留到及腰的長發松松散散,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若隐若現。路上但凡見到他的人皆在背後指指點點,他竭力做到視若無睹,艱難地拖着腳步繼續走。
對一個右腿殘疾的人來說,一把小紫檀木二胡竟也變得重如泰山。
白歲寒已經連自嘲都忘記是什麽情緒了。他大多數時間認為自己是一具會出氣的行屍走肉,并沒有必要去擁有太多過于鮮活的情緒。
街市上一個偏僻的角落,屋檐下,石板之間長着細小的青苔,地面還有些許潮濕。這就是白歲寒經常來拉二胡的地方,他到底不肯席地而坐,将随身的手帕攤開在地上,才十分費勁地坐下。
今日逢市趕集,恰逢天氣明媚,陵陽城內又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白歲寒将二胡擱在腿上,垂眸細看,指尖凝力,擺好姿勢,斷斷續續地拉了起來。他長發微落,不多時發絲就飄下,掩去大半張臉,目光又冷漠,不看別的地方,只盯着二胡琴筒,全然不似賣唱乞讨的模樣。
是以他這麽期期艾艾地拉一天,也讨不到幾分錢。
“叮當――”一枚硬幣丢在他面前攤開的琴盒裏,白歲寒運弓的手略微停頓,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丢硬幣的是個不足歲數的小孩子,那小孩許是特意來扔,扔完轉身就跑,遠處有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在含笑等他。
他收回視線,無波無瀾地繼續拉二胡。
陵陽的每一天都那麽無趣。但那些人來來往往,或哭或笑,生動得像活在另一個世界,一個所有人都無災無難到公卿的完美世界。
臨近黃昏裏,人都走得稀稀落落。歸家的歸家,回鄉的回鄉,白歲寒也撐着拐杖往鞋兒胡同走。街道上不複白日裏那麽繁華,但夕陽染黃的綠樹并鼓樓,也別有一番古樸悠遠的韻味。
白歲寒是發現熟悉的那條路的街景,望到胡同口斑駁生鏽的鐵牌子,才驚覺自己居然無知無覺地繞回了斜陽胡同。
他在胡同口的那棵百年大樹下徘徊不定,忽然有幾個散學回來的小孩子笑鬧着跑過去,他猶豫片刻,出聲道:“小朋友……”
跑過去的男孩女孩都有,但乍一見到這個撐拐杖、臉上還有恐怖傷疤的怪人,幾個還在讀小學的孩子都吓得不輕,撒開腳丫子就跑。只有兩個小男孩過了許久,又折返回來,身上已經沒有書包,其中一個畏畏縮縮地問:“……叔叔,請問您、您有什麽事嗎?”
白歲寒稍有怔然,才反應過來那句“叔叔”是在叫自己。他心中五味雜陳,俯視着這兩個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的小男孩,磨了半晌的牙,才冷靜下來,緩聲問道:“你們知道住在這裏的一個叫做谷蘊真的人嗎?”
觀山拉着觀海的手,點了點頭,他小心翼翼地擡頭去看白歲寒的臉,一眼之下又吓得猛地閉上眼睛,說道:“蘊真哥哥就住在我家隔壁……”
白歲寒問:“他今天在家嗎?”
觀海躲在觀山身後,露出一雙黑溜溜的眼睛,搖頭小聲說:“不在,前幾天有人闖空門,他就搬到陵陽最有錢的那個池家去暫時避難了。”
觀山睜開眼睛,用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喊道:“叔叔!你不要傷害蘊真哥哥!他、他是個好人……”
這孩子話音裏都有哭腔了,白歲寒啼笑皆非地讓他們離開。他扶着拐杖,心內又慢慢泛出兩點酸楚,心想,莫不是這對雙胞胎怕他給谷蘊真臉上也劃一刀?
他在天真的孩童心中,竟是成了那樣險惡的窮兇極惡之徒麽。
白歲寒用手指在左臉上,将那道傷疤從眉梢撫到下巴,觸手極為凹凸不平,可見它當時有多深。他記得光是愈合就消去大半年,自己又分外不珍惜,傷口不知道再次裂開多少回,暴力的原始劃傷與粗糙的愈合過程便令這道疤痕非常醜陋。
他在夕陽下扶着牆,久久伫立,好像突然間失掉了踽踽獨行的力氣。
“歲寒。”
這聲音有些耳熟,白歲寒回過頭,便看見難得穿得精神抖擻的林聞起,逆着夕陽光,臉上灑滿吟吟的笑意。他快步走過來,眸中含着驚喜的光,殷殷切切地問道:“你是特意眷顧我們逐香樓的嗎?為了我。”
白歲寒才發現,他停步的地方,離逐香樓大門口不過十幾步的距離。他略有不解地看着林聞起亮着光芒的眼珠,無情地潑他冷水,道:“不是。”
林聞起眼裏的光就黯了些,他斂起笑意,在心裏辨認自作多情與自欺欺人的細微差別,又看着白歲寒的臉,笑道:“那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白歲寒撐拐杖往別處走,冷冷道:“不需要,離我遠點。”
可惜他雖然不是半身不遂,速度還是很慢,辛辛苦苦走了半天,還沒有走出林聞起的視線範圍。就在他快要拐彎,成功離開身後那人的目光時,林聞起不知好歹地走了過來,綴在他身後。
這下算是永遠也走不出他的視線範圍了。
白歲寒不知哪來的薄怒,拿拐杖的手指指節都掐得發白,他道:“叫你離我遠點,聽不懂嗎?”
“聽得懂,但不想聽。”林聞起冷靜地說,“你可以拒絕我,但不可以不給我追求的權力。”
白歲寒便冷冷地看着他,一縷金色的夕陽餘晖染在他眉眼上,令那張微有殘缺的臉顯現出一種無與倫比的、蒼白脆弱的美感。
林聞起随池逾在西洋參觀美術館時,曾見過一尊極為漂亮的雕塑,是失去雙臂的美神,那時翻譯解說介紹到什麽叫殘缺美,林聞起表示完全無法理解。
現在他卻忽然頓悟。
白歲寒的臉似乎不會衰老,此時此年,離他初見他已經過去十年。但白歲寒的容貌依舊令人驚豔,撇去那道傷疤,他束起長發,再勾唇一笑,不知道能騙得多少姑娘的芳心暗許。誰又能準确地猜得他的歲數。
白歲寒開了口,一個字便是一把刀子,直直地往林聞起最柔軟的心髒處戳。他冷聲道:“何所謂追求?你要的是什麽,真當我不知道?不過嘴上抹蜜,心中藏刀而已。無非是得不到的永遠在肖想奢望,你那幾個心眼……”
林聞起打斷他的話,眸中微有痛色,質問道:“我到底踏踏實實跟在你後面碰了十年的釘子,你當真到現在還如此,把我想的這樣龌龊不堪?”
“你不是嗎?”白歲寒勾起從右耳邊飛落的長發,微微擡眼,他原先基本刻意撇眼避開林聞起的眼神,現在卻主動迎上來,眸帶溫情。林聞起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依舊放任自己看呆了眼。白歲寒便就着那個勾人的視線,轉而嘲弄地冷笑道:“你現在還不龌龊嗎?”
林聞起恨他給自己一把糖又要戳幾刀,乃至甜膩裏要混着血腥味,他無奈苦笑道:“就當我觊觎你,是我膚淺我無恥我下流,你怎麽說,都依你。”
他們的相處模式許是全天下所有追求者與被追求者裏最奇怪的一種。
林聞起當時那樣想着,卻完全意料不到,以後他和白歲寒關系會變得更怪異,甚至是接近病态的。
他還是陪白歲寒回了鞋兒胡同,這個胡同又髒又亂,林聞起幾度都想給白歲寒換個住所,但這件事不像換家具換衣服,不是輕易就可以亂來的。
何況他知道,白歲寒選擇住在這裏,是因為那個逼仄冷清的小院落,确确實實就是曾經他的家。于江南流離時他被谷班主撿到,名姓都是谷班主給的。後來他名揚天下,失散的家人找上門來,說他的親生父母一早雙雙去世,留下的房屋就是這一處。
堂上還供奉着兩人的黑白照片與牌位,去看時,香火經常染到一半就斷了。林聞起便知道,想讓白歲寒離開這個地方,不是那麽容易的。
他只是在心中深深地疼惜着,他的露水牡丹,為何終日要輾轉在一泊泥沼裏。
他舍不得,他想讓初見時那個眉眼如畫的少年住在最精致的宮殿裏,用最講究的物什,随手抛灑珍珠金銀。他想将凡塵裏所有貴重的東西山海般堆在他面前,任他肆意揮霍。
但是白歲寒并不領情。
“你怎麽還不走?”白歲寒進了院子,回過頭見林聞起還跟在他身後。這人正盯着白歲寒的花壇看,每眉頭緊鎖,似乎看到什麽十分驚異的東西。
白歲寒便也一同看去,發現林聞起看的是花壇上一方檀木盒子。
兩人默默無言,良久,林聞起感到臉上有細細密密的雨絲飄落,他伸手擦了擦眼角,聲音裏含着顯而易見的低落:“你為什麽把它丢在這裏?”
這方檀木盒子裏放的是前幾天林聞起帶來送與白歲寒的禮物。雖然近來并無節慶日,但他經常做這種事,一旦看見稀有的東西,就要捧到喜歡的人面前,只不過是想博他一笑。
白歲寒動了動眉尖,說:“不喜歡。”
“你告訴我你喜歡什麽。”
“什麽都不喜歡。”
“好罷。”林聞起走過去拾起那方盒子,輕輕打開,裏面深紅的絲絨裏夾着一枚古色古香的祖母綠扳指。他轉過身,白歲寒反應過人,驀地要退後,奈何他根本抗不過一個身強體壯的青壯年男性,只得被強行捉住手指,一寸寸掰開緊握的五指。
只是沒想到,林聞起的力氣竟然那麽大,白歲寒被弄得壓根收不攏拳頭,手指跟着全部軟下來。
林聞起垂眸幫他套上戒指,還微微勾着唇,但并非開心,笑容在他臉上只是個符號。他輕聲說:“但是我送出去的東西,斷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他戴完那枚扳指,便轉身離去,徒留白歲寒一個人在院子裏,低頭看着自己右手無名指上根本不合尺寸、被強迫推進來的古樸指環。
白歲寒緩緩收起五指,覺得扳指有些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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