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風月初透
谷蘊真在思故淵的一間客房裏住下後,一開始還覺得多有不便,但池逾不知為何竟日日守他。這大少爺也不出去游手好閑地鬼混了,一個勁地黏在谷蘊真身旁,纡尊降貴地替他端茶遞水,更衣扶身。
谷蘊真說:“折煞我也,池大少居然任勞任怨地替我打洗澡水。”
他說這話時,語氣雖然含有歉疚,懶散的表情與随意靠着床頭的動作卻沒有一絲不好意思。池逾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幫他調水溫。平常這些事都是家仆來做,幾時輪得到他勞心費神了。
提水的人将木門關上,咯噠地一聲。
池逾調好水的溫度,用指尖最後觸了一觸,轉身輕笑道:“我左右閑的慌,不是出門亂逛就是在家翻天,倒不如分配精神來照顧傷患。仔細想想,這竟算我二十年來唯一做過的一點‘正經事兒’了。”
谷蘊真走過來,指尖慢慢解着扣子,他笑了笑,說:“那你的人生可連淺薄都算不上。”
在池府住的這幾天,池逾算是領略到谷蘊真溫和面具下的真面目了。比之初見那段時間,這人不知道鋒利多少,明明看着很好欺負,靠得近了才知道,谷蘊真文弱又精致的外表下,是一顆尖利而紮手的心靈。
但這種性格照應他把闖進家門行竊的蟊賊徒手制服、并押到警察廳去的事跡,似乎也不違和。
像一只發育不完全的刺猬,時不時就刺你一下,可又不疼,只叫人無奈。
谷蘊真把扣子全部解開後,見池逾還不從屏風內出去,脫衣的動作便忽然停滞不動,他扣着單薄衣服的領子,問道:“你還在這做什麽?”
池逾臉上一派道貌岸然:“我怕你被燙到,站這兒方便随時給你添冷水。”
他的表情十分真誠,谷蘊真端詳片刻,一時分不出池逾到底是真的道貌岸然,還是假的一本正經。浴桶裏氤氲的水霧持續不斷地騰起,讓視野蒙上一層模糊的淡色。谷蘊真在撲面的熱氣裏略一思索,微微側身,把上衣丢進一旁的洗衣簍。
池逾僵在那裏,眼珠游移不定,窸窸窣窣的動靜很快消停,接着是入水聲,這道聲音近得不可思議。池逾又像眼珠足有千斤重,半天擡不起眼睛,只看着那方香柏木浴桶的下半部分。
他忽然對自己留下來這件事感到一陣語無倫次的後悔。
對,是語無倫次。因為不明緣由地,池逾現在連心裏的所思所想都變得結結巴巴。
沒等池逾摸清楚自己的想法,谷蘊真率先打破沉默。他在浴桶裏往後一動,随着一陣嘩啦啦的清脆劃水聲,人已經轉過身,正對着池逾,他的臉也許是被霧氣蒸的,紅得不像話,他小聲道:“池逾,水有些涼。”
“啊,哦……”池逾便矮身去拿檀木葫蘆水瓢,舀了一勺,走過去的時候,腦子懵得好像奧本海默剛在裏面引爆了一顆原子彈。
一勺熱水漸漸摻入浴桶的水裏,谷蘊真用沒有纏繃帶的手攪勻了,又打沐浴露的泡沫,動作依舊流暢漂亮,屋內又靜下來,只剩掀起波瀾的隐約水聲。
池逾卻停在原地,握着個勺子猶自發呆。
等谷蘊真終于洗完澡,他才如夢初醒地丢掉勺子,簡短道:“你洗完了……那我走了。”那轉身的背影快得不免有幾分落荒而逃的窘迫。
谷蘊真扯了扯嘴角,無聲地搖頭,擦幹身上的水,微微嘆氣,披上衣服,便出門叫人來把水換走。思故淵裏,池逾的房間還亮着燈,房門卻緊閉着。谷蘊真站在門口看了那道門很久,等夜裏的冷風把身上耳後的不正常的溫度全部吹散,這才和門回房。
――
池逾遭了殃了。
他合不上眼,往日裏強迫自己栽入睡眠的方法全部離奇失效,連安神補腦液都找出來喝了兩小瓶,躺在床上依舊雙目圓睜,精神抖擻。好容易掐着太陽穴揉了半天,才讓過于活躍、猶如瘋狗亂跳般的思緒平靜下來,他卻又做了一個夢。
不妙,很不妙。
這是池逾乍入夢,心裏的第一條直觀想法。
這個夢绮麗又朦胧。地點在一間偏僻清幽的四合院裏,天氣未知,時辰未知,主人公一個是滿頭霧水的池逾,另一個是面帶微笑的谷蘊真。
毋庸置疑,谷蘊真長得很漂亮,他的眉眼有種雌雄莫辨的精致。男生女相的樣貌又讓谷蘊真做柔和表情的時候,總也顯得無端含情,如果心懷不軌地去聯想,那神情甚至帶媚。
盡管在池逾一個荒唐的夢境裏,他也是世所稀有的那樣好看。
又很奇怪。
谷蘊真在對池逾笑,雖然他平時也笑,但現下這抹笑并不單純。池逾混跡風月場多年,早可以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各種微笑的含義,他很确定這種笑容的言外之意是――“願君多采撷”。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上前,迷迷糊糊地抓住谷蘊真的肩膀,兩人沒有言語交換,但好像互相已經明了接下來要做什麽,他們跌跌撞撞地、摟着抱着一同撞開某間廂房的門。
池逾把谷蘊真推到床|上去了。
谷蘊真笑得他頭皮發麻,心尖滾燙,從頭到腳,火氣橫生。他掐住谷蘊真的下巴,傾身覆下去,谷蘊真竟沒有反抗,反倒極為順從地迎合他的混賬行徑,甚至還在他耳邊輕笑低語……
後半夜是迷夢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又是一日天氣新。
池逾滿頭大汗地從床上彈起來,還未掀被子,已經覺察到一陣令人震驚的異樣感,他臉上的表情一時變幻莫測,崩潰、淩亂、驚愕……一系列情緒糅合在一起,聚成一簇簇在腦海裏依次炸開的煙花,對脆弱的神經末梢進行着第二輪轟炸。
天殺的,這叫什麽狗屁的夢中奇遇?!
他捏着被角,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小七、小七?再不起身,太太會來催的……”恰好此時,有人還在沒眼色地扣門,聽聲音應當是雪月,然而池逾這會子正逢精神崩潰、自我懷疑的當口,管他風花還是雪月,一律滾遠點為好。
雪月正欲繼續敲門,一道震耳欲聾的聲音在門板上驀地炸開,是門板忽然被什麽東西猛地一砸。雪月冷不防被震得指節發疼,吓得不輕,又聽裏面池逾暴躁道:“再敲一聲試試?!大清早的吵什麽吵!”
池在恰好來書房借書,眼見這一幕發生,又看到雪月無端被吼,在門口默默地擦眼角,不由道:“天可憐見,這都十點鐘了,算哪門子的大清早?哥哥也不起床看看外頭這青天白日的,就亂發脾氣罵雪月姐姐,真真是壞透了!”
谷蘊真聽到她在門口說話,也聽到一點動靜,便跟出來。池在偏頭笑道:“Angel,這就不勞煩你了。我哥哥原就有起床氣,這些日子散了不少,誰知道今兒故态複萌,倒是被你白看笑話了。”
“起床氣?”谷蘊真略有意外,他住這裏的幾天并沒有發現池逾早起和平時有什麽區別。池在慢慢點頭,又見他提步走過去,連忙問:“谷老師,你幹什麽去?”
谷蘊真回身道:“去叫你們池大少爺起床。”
池在伫倚欄杆望着他的背影,感嘆萬分,于是背了一段前幾天在課上學到的話:“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與淋漓的鮮血……”
池逾在房裏換了衣服,正揪着髒衣服一臉生無可戀,門板又被人敲響了。他簡直煩不勝煩,心想自己但凡手邊有把刀,敲門的人就已經命喪于此了,沒好氣道:“不知哪位西方神佛又大駕光臨了?”
來人聲音悅耳,語氣平緩,道:“谷蘊真。”
這三個字差點沒讓池逾驚出聲來,他前一天晚上才做了那種夢,第二天巴不得離谷蘊真一萬裏距離,不要見到他才好。但谷蘊真敲他的門,他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一個理由來拒絕。
在這一點上,池逾就完全忘記,他是如何簡單粗暴地打發走從小陪他一起長大、堪稱是青梅竹馬的丫鬟雪月了。
他慢吞吞地去開門,谷蘊真卻不進來,只靠在門口,池逾暫時閃避他的視線,佯作無事道:“找我什麽事?”
谷蘊真看着他的面色,納悶道:“你不是早就醒了?那又發什麽脾氣呢?”池逾被他一句話說得直冒冷汗,正想用花言巧語随便解釋一番,谷蘊真突然越過他,走進房去。
池逾唯恐他看到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忙不疊跟進去,嘴上舌燦蓮花地鬼扯:“我沒有發脾氣好麽?方才是一只喜鵲飛進來在我房裏亂撞,怎麽都趕不出去,才煩的要命,雪月又來敲門說我媽找我,換了你你不煩得罵人嗎?你真的想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完全失了分寸。
谷蘊真正想開口說話,驀地打了個噴嚏,于是掩鼻說:“你熏的香也太重了點,把窗戶打開透透氣。”
池逾便飛奔過去開窗,電光火石間,忽地想起一件吸引注意力的事,于是立即脫口喊道:“谷蘊真!上回你借我的手帕還留在我這裏,你現下千萬不要亂動,待會兒我找找,還給你。”
他從進門起就焦灼不安,話說得又急又快,顯然是這房間裏藏着什麽不能說的秘密。池逾早起怕是把智商都落在床上了,渾然不知自己越掩飾便越欲蓋彌彰,明晃晃的此地無銀三百兩七個字就差寫在他臉上。
所以當池逾回過身,一眼見到谷蘊真一動不動地站在床邊,似乎在盯着什麽、眸中極為震驚的模樣,一時心都涼了半截。
他走過去,聽到谷蘊真略顯飄搖、不可置信的話音:“……這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