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遺雙跳脫
池逾順着谷蘊真的目光看去,只見那牆邊貼着一張新洗出來的相片,裏頭的人眸色微微錯愕地正視鏡頭,手指抵在第三顆扣子上,仿佛穿衣裳穿到一半便被抓拍。那張臉是谷蘊真的臉,照片乃是半個月之前池逾随手拍攝,親自漂洗上光而成的。
池逾放松下來,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焦慮什麽,但煩躁的源頭一定不是這張照片。
他笑道:“照片啊,我自己去暗房洗出來的。”
谷蘊真偏頭打量池逾,這人抱着手肘,好像忽然就吃了一顆定心丸,方才那副匆匆忙忙讓自己別動的神情全然消失不見。
他好像還是無法應對池逾這種處流氓與君子之間微妙的性格,停了一會,正色道:“我從前在琴行,見過劉老板在床頭貼影星、歌星的相片用作裝飾,從來也不屑貼什麽無名小卒。現在見過世面,方知道原你們大戶人家還有這種尊師重道的傳統,要把家教的照片挂在床頭,方便每日行注目禮,表達恭敬之情……”
“…………”池逾笑出一顆虎牙,把那張照片從牆壁上拿下來,嗤道:“我自己拍的照片,用的我的膠卷我的相機,定影顯影晾幹都是我一點一點做的,沒求別人幫一分忙,這是我的勞動成果。怎麽,憲法規定不能把勞動成果貼在床頭?”
谷蘊真看着他耍無賴時坦坦蕩蕩的眼睛,咬牙切齒道:“但是你明目張膽地挂在這裏,旁人看到會怎麽想?”
“腦袋長着他們脖子上,愛怎麽想怎麽想。”池逾吊兒郎當地歪頭應道。
谷蘊真無言以對,心裏還在搜索枯腸地思考暗示池逾把照片還他的話,廊外忽地傳來蘇見微的喊叫聲:“谷老師!Angel!我寫完啦,你去哪裏了?”
谷蘊真只好聞聲而去,轉身走了幾步,心中猶覺不适,還是開口委婉地留了一句:“你就是夜裏起來見到這礙眼的照片,只怕也有諸多不妥罷?還是趁早撤了為好。”
他離開後,池逾挨在牆邊,撐着腦袋将這件事認真地想了想,以他天賦異禀的歪心邪理得出一個結論――并無任何不妥之處。
但是谷蘊真說不好,那就還是不要貼在這裏了。
池逾又發揮他異于常人的腦回路思考半晌,把那張照片随手塞進自己床鋪的枕頭與被席之間。這樣旁人就什麽都看不見了,而池府的下人看見了也沒有膽子亂說。
只有一件事令池逾難以釋懷,以至于他一整天的面色都陰晴不定,猶如西方修羅現世,誰見了誰躲三丈遠。
他出門去逐香樓晃悠,一樓的公示板上照樣貼着一片片的下聯,今天的上聯是一叫一回腸一斷。這聯句也好像在暗諷攻擊他,池逾生憑想象受了這不聲不響的嘲弄,面色登時大冷,目光如霜,把平日裏來靠着他的幾個陪酒客吓得噤若寒蟬。
只有許原勇氣可嘉,大大咧咧地坐到池逾對面,給他斟酒道:“池少爺,今兒這是受了什麽刺激?臉色這麽臭,難不成被哪個天真小姑娘給潑冷水了?”
“去你的小姑娘。”池逾先随心罵人,然後端詳許原的臉,看得許少爺心中開始瑟瑟發抖。他忽地理好表情,問道:“你做過春夢嗎?”
許原兩眼發光地壞笑起來,道:“那當然做過了,畢竟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嘛。更別說我還相思成疾呢,要是晚上再不跟夢中情人春風幾度,我可能會害病而亡。”
池逾喝了一口酒,心想害病而亡倒不可能,他現在快要糾結而死是真的。他不出聲這段時間,許原在對面摸着杯子仔細觀察,恍然大悟地拍桌道:“我說呢,池逾!”
池逾被他吓了一大跳,許原繼續道:“你這半個月天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還納悶呢,在哪裏都看不到你,原來是窩在家裏忙着做春夢呢!”
池逾道:“做你娘的春夢。”他驀地起身要走,許原“哎哎哎”地急聲挽留,池逾卻已經失去興趣,走得飛快。許原撐着下巴看他的背影,忽然從這一連串的話語和舉動中,品出了一點惱羞成怒的滋味來。
他離奇地想:池逾這反應,該不會真的被自己說中了吧??
――
惹人糾結的罪魁禍首正毫無知覺地在書房裏看書。
蘇見微下午被池在接走,兩個小朋友約好要去看電影。學生不在,谷蘊真就順理成章地罷課,安安心心地待在書房內間的書架邊汲取書中營養。
不得不說池逾的書房裏書籍意外地齊全,谷蘊真只不過來這裏教了不到一月的課,就忙裏偷閑地看過許多一直想看而未看的書。他在靜谧的藏書室裏待了一個下午,書本翻過最後一頁,才發現外頭的天色已晚。
有隐約的喧鬧聲從對面傳來,池在他們應該是早就回來了。
谷蘊真拿起那本線裝書,打開一盞暖色的手燈,一團明亮和煦的光便籠罩在他周圍。他循着記憶去尋找書籍原本放置的書架,從最右邊走到臨竹窗的那一側,終于找到了。
這本《石頭記詩詞曲賦》原是放在這邊書架最上一層的格子裏,所幸書房裏有專門用來墊高的矮凳,谷蘊真踩在上頭,搖搖晃晃地把書緩慢地塞回去。
他剛把書放好,準備下去。門口傳來一陣有人進來的動靜,那腳步聲既輕且急。須臾,池逾很快出現在書架邊――他趨着光芒,準确無誤地走了過來,停在谷蘊真面前。
谷蘊真第一次居高臨下地看他,只覺得那雙眼睛似乎比平時的稍微亮些。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池逾擡頭問他。
谷蘊真說:“池在和見微下午同去看電影了。”
池逾笑了一聲:“你怎麽不一起去?”
谷蘊真:“我看不懂。”
他垂下眼皮,心中想從這凳子上下去,但池逾一直攔在身前,叫他無處下腳。谷蘊真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只得束手無策地立在那兒,一只手扶着古樸的書架,防止自己不慎摔倒。
寂靜的淡黃燈光裏,池逾不再看他,沉着眉眼,谷蘊真卻因他難得安靜的神情微怔,望着他英挺的鼻梁上的細碎光點,目不轉睛。
他忽地想起一句話。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谷蘊真。”池逾終于擡起眼睛,谷蘊真卻因為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吓到,險些摔落下來。幸好池逾眼明手快地扶了一把,他則手忙腳亂扒住池逾的肩膀,驚得直喘氣。
池逾笑道:“我猶豫了這麽一會兒,被你這一摔,倒弄得也沒那麽緊張了。”
“……猶豫什麽?”谷蘊真問。
他的右手還扶在池逾肩頭,剛問完這句,便被池逾握着拿下來。谷蘊真不明所以地感覺到池逾把什麽東西套進他手裏,那東西冰冰涼涼,像一圈脆冷的手環,被池逾慢慢推到腕骨。
并不明亮的光線下,谷蘊真看到那是一只玉镯子,色澤不分明,也許是羊脂的純白,也許是翡翠的冷碧,但必然價格不菲。谷蘊真吃驚地動了動手腕,池逾卻如有預感,預先扣住他那只手,不令他再動彈一下。
寂靜的氣氛裏,池逾的聲音顯得十分清晰。
他說:“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谷蘊真驀地心髒加速起來,他耳後根像被池逾點了一把烈火,燒得狂亂,蔓延得極快,以至于站在這高度,竟生出種暈乎的錯覺。
他盯着池逾的眼睫問:“跳脫?”
“跳脫獨身啊。”池逾揚起下巴,眼睛恰到好處地彎成祝福的弧度,方才那種空氣中仿佛萦着什麽纏綿的暧|昧氣氛,便被這極為輕佻的一笑給笑碎了,他說:“谷老師,你都這個歲數了,身邊竟還沒有一朵桃花,也是奇了。”
谷蘊真:“……”
池逾無知無覺地繼續解釋道:“恰巧今兒我順路經過珠寶行,想着也正好給你賠罪,就買了這個贈你。”
“祝你往後,覓得佳人,成雙入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谷蘊真手腕墜着那只镯子,聽着池逾祝福的那幾句話,只覺得耳朵和腕間一并變得沉冷,什麽熾熱滾燙的情緒霎時被冰凍三尺。緊接着,一股無名惱火從心底燃起,逐漸漫過四肢。
他忽然一掌推開池逾,從凳子上跳下去。
池逾微微睜大眼睛,略顯驚愕:“你去哪?”
谷蘊真回過身來,回答道:“回房休息。”他停頓片刻,昏暗的光裏,漂亮的眉宇間似乎隐隐有些憤然在湧動,他不怎麽客氣道:“池大少爺,我體諒你當時年幼無知,如今孤陋寡聞。可我也不是什麽高嶺之花,不是來者就拒。什麽叫‘身邊竟沒有一朵桃花’?拜托你去街頭随意打聽打聽,看看我的桃花運究竟如何。我才是竟不知道,自己何時就奉行獨身主義了!”
他轉身甩袖走了。池逾卻在一片黑暗裏猶豫着,把那番話思來想去,對那言語裏透露的信息又大驚失色。他自己揣摩猜測半晌,忍無可忍,直接奪門而出,将書房的門摔得震天響。
谷蘊真簡單在廚房吃過飯,回到暫住的客房洗浴休憩。洗手時不留神,那镯子掉出衣袖,恰好卡在他胎記之上,那胎記便如同一抹純白雪地中的寒梅,更顯鮮紅欲滴。
他直到這時候,所以的惱才消弭而去。心中殘留下的只有半刻鐘前,清清淡淡的一點羞怯的餘韻。
這镯子通體瑩潤雪白,看得出玉是上好的質地。谷蘊真在燈下看了許久,将手镯從腕上摘下去,找出一方錦盒,将它裝進去,妥善收好。
谷蘊真打滅房裏的燈火,籠衣上床,窗外的月色竹影随風輕輕搖動,他阖上眼眸,腦海裏思緒混亂,快要陷入睡眠時,他心中有個朦胧的念頭一閃而過。
其實雙雙對對……
才好一同跳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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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我來了!
附:――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魏晉)《定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