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貌離神合

逐香樓依舊人來人往,過客匆匆。谷蘊真被幾個客人擠着上了二樓,他選了一個較為偏僻的角落,叫茶坐下,來送茶的小厮見到他便和善地笑,偷偷摸摸說:“谷先生,待會給您多上幾塊桂花酥,包管吃飽!”

谷蘊真哭笑不得道:“多謝。”

他掩在一片镂空的木質屏風後,一面飲茶,一面瞧下頭的街景。陵陽是座只要天氣晴朗,便會滿城花開,繁華如夢的城市,這時候街道上紛紛嚷嚷,叫賣的、逛街的、游玩的……不一而足,熱鬧得叫人不由感嘆這美好世間。

“蘊真?”林聞起從屏風後繞過來,在他對面坐下,他擡眼笑道:“許久不見你。方才恍惚一眼,見到這為你留的VIP席位被人占了,還想過來趕人呢。”

谷蘊真擰起眉頭,苦惱道:“林老板,你可以不跟我說這些什麽……V……什麽的嗎?難不成你們留洋回來的人都有這種怪癖麽,給人用鳥語亂取外號。”

林聞起意外地挑眉:“看來這段時間你過得很開心。”

“何以見得?”

“笑得更賞心悅目了。”也許是因為職業習慣,林聞起向來喜歡把話說得十分漂亮,那語言雖然悅耳動聽,但不免顯得虛僞做作。

谷蘊真與他結交許久,倒很是習慣這種腔調。他沒有否認,撐着下巴笑問道:“那不知道你過得怎麽樣?你的生命之光,你的罪惡,你的靈魂……有沒有對你退讓一點兒?”

林聞起垂下眼睛,撚起一塊桂花酥,咬了一口,唇齒間芳香四溢。他看着桌上明顯滿滿當當的糕點碟子,說道:“逐香樓的糕點确實美味可口,你既然喜歡,不妨多送你幾盒。”

他刻意避開了那個話題,谷蘊真也知趣地不再追問,又與林聞起随口閑聊幾句,身為老板的林聞起被叫走,他看着林聞起挺拔的背影,稍有遺憾。

無論是從外貌還是性格或者家世上來看,林聞起應當是一個各方面都趨于完美的人。他長相頗為俊美,外公是外國人,五官間便有種混血的深邃感。他性格精明,心思缜密,很早便接手偌大的林家生意,竟也獨自撐過這麽多年,由此他的能力便可見一斑。

如今林聞起威信足以服衆,便終于從江南林家來到偏北的陵陽,他嘴裏說着冠冕堂皇的追求自由,實際上只是為了追求年少見過的一個人。

千裏迢迢,一片情深,十年不改。

他不由生出絲絲縷縷的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才能狠得下心來,一次次拒絕這樣幾近完美的愛慕者。

窗外的煙火人聲裏忽然摻進一縷冷冷清清的二胡曲子,谷蘊真偏頭靜聽,被那道若有若無的樂聲帶得神思凄迷,等聽得聲音漸消,擡手一抹眼角,指尖竟有些許濕潤。

這拉二胡的定是個可憐之人。

因為師父說過,樂聲乃心中所托。假若心中悲切,哪怕用再歡快的曲調演奏,最終也必定是惹人垂淚,失魂落魄的。

谷蘊真離開逐香樓時,店小二還真的給他送了兩盒糕點,推辭間,林聞起恰好經過,輕飄飄道:“蘊真,我雖然小氣,但還沒有到連一口吃的都給不起的地步吧?”

話都說成這樣了,谷蘊真只好勉強收下,又再三保證道:“下次我抽時間,給你多寫幾篇《贊林聞起賦》,可以直接謄寫貼在公示欄的那種。”

他這有恩必報,清清楚楚的性格倒是令林聞起微有怔愣。待谷蘊真走遠,店小二出聲提醒幾句,他才猛地回神,又搖頭失笑,方才自己居然覺得谷蘊真與白歲寒的性格有些相像。

不,不是性格,應當說是為人處事的方式。

用恰當一點的形容來說,就是非常像在同一個人的教導下,形成了這種“锱铢必較、泾渭分明”的性子。

不過同樣是泾渭分明,谷蘊真顯然比白歲寒要柔和許多,至少他還給人對他好的機會。而白歲寒卻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風,裝得滴水不漏,根本不願接受來自外界的善……愛意。

他回想起那枚險些被丢棄的扳指,微微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自己這樣锲而不舍的窮打猛追,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林聞起在暮色蒼茫的街道上行走,遠方一線雲天相合,色調蒼黃,幾片樟樹葉在道路兩邊被風吹遠。他揚手比在眉間看了看,恨今日天清氣爽,夜風怡人,叫他找不到任何借口。

但他還是在那個三岔路口停留片刻,然後轉向了通往鞋兒胡同的那條小路。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他默念着這段話,又想,何時他才能得到容許靠近的信號。

哪怕只是允許他接近短之又短的一毫厘也好。

白歲寒的家門依舊緊閉。林聞起先禮貌地扣了三下,意料之中地沒有得到應答,他便從口袋裏拿出某次厚顏無恥騙來的鑰匙,咔噠一聲打開陳舊的門鎖。

推開木門,裏頭一片冷冷月色映臺階的景象,光火昏暗,離得太遠。林聞起剛轉身關上大門,便聽到那邊光亮的那處傳來猛烈的一道聲音,像是摔倒。

他走到裏屋,腳邊忽然一滞,擡起鞋尖,發現地上有水漬正在蔓延流淌,心頭便緊繃起來。這屋子裏沒有開燈,什麽都看不分明,于是他伸手在牆壁上摸索着,很快找到電燈的開關,便幹脆利落地直接打開。

年久失修的老屋裏,燈泡底端爬滿黑鎢的電燈也并不明亮,這先天不足的燈光,卻映得白歲寒的腿白得刺眼。

屋裏放着一個冒着騰騰熱氣的浴桶,而白歲寒披着單薄裏衣,冷臉站在一旁,地上滾落一個木桶與一把勺子。

這滿地的水已經告訴林聞起方才發生了什麽,所以他沒有說話,只是走近去,一言不發地撿起木桶,轉身出去。

白歲寒按着自己的眼睛,慢慢地适應鋪滿屋子的白熾燈光,他夜間習慣不開燈,林聞起來了就必定要開。抗議無效,辱罵無效,服軟……癡心妄想。

沒過多久,林聞起提着兩桶水來了,他将熱水盡數倒入浴桶,來回幾趟,将浴桶裝滿溫度适宜的水,才停下來。

白歲寒長發淩亂地附在半濕半幹的衣服上,他伸手攏了攏,眸光四散。下一刻,林聞起便給他遞來一根頭繩,他伸手接過,頓了頓說:“多謝。”然後随随便便、胡亂地撈起長發。

“我去外面等你,叫我。”林聞起定定地望了他一會,輕聲說道。

白歲寒沒有回答,他總是不會回答林聞起的話,這樣實在是很沒有禮貌。

待林聞起出去,他被溫暖的水包圍時,才舍得在心中,很細微地說一句別人壓根聽不到、也無從聽到的答話。

他總要把自己的情緒壓到極致,因此在等閑的時間裏,就顯得極為冷淡無情。

洗浴時,他摸到自己身上的傷痕,那些仿若夢境的失意錯落,就被無限的恐慌盡數取代,再吞噬掉所有的溫情。

白歲寒在溫水中站起身,眼尾在氤氲的濕氣裏蒸得微微發紅。

他十分艱難地跨出浴桶,用浴巾随便擦了擦,披上衣服,拐杖就放在手邊,白歲寒稍稍猶豫地停了半晌。門口便緊接着響起不輕不重的敲門聲,林聞起在外頭問:“歲寒,你洗好了嗎?沒有動靜,我很挂心。”

白歲寒沒回答,林聞起将之視為一種無聲的求救,毅然推門而入。屋內霧氣蒙蒙,白歲寒靠在屏風旁,微微垂着眼像在思索,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柔軟。

林聞起不知道他在思索什麽,只知道自己大抵要瘋了。他定在那裏,眼神亂飄,在心中狂念大悲咒,嘴上竟然還可以冷靜道:“你去睡罷,我替你把這些東西收好。”

許是看他來來回回搬東西太辛苦,白歲寒破天荒地又說道:“……謝謝。”

彼時他坐在床沿,沐浴後的皮膚不再冷白,籠着一層粉潤朦胧的薄紅。那眼神也像被浸軟,黑亮的眸子泛着碎光,乍看去似欲語還休的淚眼。

此情此景,只消用心術不正的思想稍作想象,便足以令人血脈|贲|張。

林聞起對白歲寒不是心術不正,而是極度不入流的心懷不軌,更是彙聚世間上所有龌龊下流事的狼子野心。

他站在門口,捂着鼻子道:“你該睡了,你不是不愛開燈嗎?我把燈關了吧。”說罷,他按滅那盞頂燈,屋內霎時一片漆黑。

寂靜的氛圍裏,林聞起緩緩放下手,聽到白歲寒低聲問他:“你走是不走?”

這句話也可以曲解為“留下來陪我”。雖然林聞起知道白歲寒一定沒有這個意思,但他橫跨那麽久時光的單戀,全靠這種牽強附會的曲解而存活下來。

他碰了碰自己的上唇,果真嘗到一絲血腥氣,于是無奈地揚起頭止血,嘴上若無其事道:“我為什麽走?門都關了。”

又是靜了很久。那邊終于開始有窸窸窣窣的動靜,白歲寒應該是鑽進了被窩。

林聞起正打算去另一間房間休息,白歲寒忽然開口說:“那樣沒有用的。”

他遲疑地問道:“什麽……沒有用?”

一室的冷香當中,白歲寒不冷不淡的聲音傳過來:“仰頭沒有用。”

林聞起下意識就把仰着的頭放下來了。

接着又聽白歲寒說:“止鼻血最好的辦法是指壓或者冰敷。”

他在黑暗中用袖口攔住血流不止的鼻子,覺得臉上微燙,良久,忽地輕聲笑道:“那才沒有用。”

“你在這裏,我的血就永遠止不住。”

※※※※※※※※※※※※※※※※※※※※

謝謝小可愛們給投的海星!qaq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