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俟我于城隅

晚間從山腰往山上原路返回,天際殘陽如血。池在和蘇見微在寺門口翹首以盼,見他們慢慢回來,池逾腦門上多了幾個創可貼。池在扁着嘴不情不願地說:“哥哥,媽媽又叫你去作陪了。”

池逾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我是去見我親媽,又不是去只身闖修羅地獄,你苦着臉做什麽?怕見不着我回來?”

“誰家親媽拿爐鼎往兒子頭上砸呀。”池在小聲地嘀咕一句,還心疼地嘟着嘴,擔憂道:“哥哥,你現在感覺還好麽?暈不暈?我一整天都沒見着你的人,險些以為你負氣先回陵陽了。問過小和尚才知道,原是與Angel一同出去散心啊。”

池逾:“小小年紀,想那麽多做什麽。你真要有這閑工夫,不如去房裏把購物清單琢磨着寫出來,趁早給我。我回陵陽後直接出國,到時候若是忘了給你帶東西,你可別哭鼻子。”

池在頓時醒悟似的連連點頭,并表示你要是不給我買,我一定哭鼻子。

這時,谷蘊真從池逾後背探出頭來,對她和煦一笑,算作打招呼。又轉回去低頭跟蘇見微小聲說話,詢問他近日可曾學習念書,蘇見微一臉的驕傲:“我昨兒在小舅舅房裏看了一本《牡丹亭賞析》,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樂事……”說到一半忽然記憶卻卡殼,他吶吶地收回下巴,不好意思地閉了嘴。

“賞心樂事誰家院。”谷蘊真笑道:“不承想,你還有這種雅興啊。”

“我當然有……”蘇見微于是又得意地揚起脖子來了。

池逾本打算直接離開,餘光掃到他的樣子,忍不住嘴癢道:“活像只剛從戰場下來的公雞,你腦門上長着大紅雞冠嗎?……沒有?那你驕什麽傲!低下頭去!”

他在那裏仗勢欺人,谷蘊真卻袖手旁觀。蘇見微心中想Angel居然是個助纣為虐的人,極其不服氣地哼哼唧唧,表達不滿。

池逾欺負完人就想走開,誰知道方才轉身沒有走出幾步,薄外套的衣擺忽地被什麽東西牽住,阻礙了他前進的腳步。他回過頭,看見谷蘊真因經夕陽描染,而顯得過分绮麗的眼尾,那睫羽在黃昏下輕輕一眨,如同一只振翅欲飛的蝶。

“……幹什麽?”池逾覺得腦袋有些暈,不知道是不是腦門被錘過的後遺症發作了。

谷蘊真唇角彎到一個極為恰當的弧度,正處于纏纏綿綿與泾渭分明的模糊界限中。他輕聲問:“池逾,你不會有事吧?”

池逾好像被他笑得纏走了心弦,心髒又跳的很亂,說話時,喉嚨裏好像含着一顆棉花糖,支支吾吾,甜甜膩膩。

他磕巴道:“……不、不會。”

“那好。”谷蘊真便把拉住他衣擺的手指緩緩松開,再擡頭看池逾,這人已經轉身竄出很遠,身影匆忙,而動作迅速地活像他是什麽洪水猛獸。他于是把未競之言吞回去,靜靜地看着那邊出神。

須臾,池在走到他邊上,捧着臉說道:“谷先生,我從未見過哥哥有這麽慌亂的時候。”

谷蘊真在心中說,以後你會經常看到他這麽慌亂。面上卻笑得如沐春風,疑惑地問道:“真的麽?不會吧。”

“是真的。”池在側臉認真又嚴肅地看着谷蘊真,“我哥哥平日裏好在外面招蜂引蝶,圖的不都是一個快活嗎?他回到家中,哪一天又不是笑容滿面的?那些莺莺燕燕,要是能讓他稍微擱在心上一點,恐怕他也成不了現在這個風流不羁的池逾。說不準,還整天兒愁眉苦臉的呢。”

谷蘊真聽了這話,笑道:“招蜂引蝶?”

池在:“……”你只聽到了這個是嗎。

因為谷蘊真實在笑得有些瘆人,池在為她哥哥蒼白地解釋了一句,未見成效。她便帶着蘇見微離開,臨走時說:“我一向是哥哥喜歡誰,我就也喜歡誰的。”

這句話就頗有些意味深長了。

谷蘊真斂去心底的一些酸意,将池在的話反複想了想,發覺這少女确實冰雪聰明,至少比之她哥哥的榆木腦袋,真不知道要開竅多少倍。

這一夜無夢無事。

翌日大早,正是回程,天公不作美,又下起小雨。谷蘊真臨走前還是去買了平安符,自己額外題上字,拴上深紅色的流蘇與平安結,親手挂到那棵披數點紅、承萬段願的菩提樹上。

他才挂完,瞥見池逾穿戴整齊地從回廊裏轉出來,這人确實生得英俊潇灑,風度翩翩,倒無怪能夠有招蜂引蝶、游戲人間的底氣。

池逾正安排人把東西都搬到車上,遠遠地看見了谷蘊真,略一思索,大步走過來問他:“蘊真哥哥,你怎麽回陵陽去?”

他的稱呼十分有敬重的意味。谷蘊真幾乎有些感動了,一手虛虛地拿着平安符,應道:“我坐火車回去。”

“綠皮的那種?那多擠啊,不精致,半點都不适合你。”池逾捏着下巴,修長的手指在唇下一抹,俯首笑道:“不如同我們一起回去?既順路,又可以聊天解悶兒,還有美人可看,不會厭倦的。”

谷蘊真疑惑問道:“美人指的是池在嗎?”

池逾挑眉接道:“不,美人指的是池在的哥哥。”

“看來我的審美水平到底太傳統。您這殘缺美,我可欣賞不來。”谷蘊真低笑着說,他松開手指,平安符便緩緩随風飄起,金色的字體在枝頭閃爍不清。

池逾原本無意看平安符的內容,只是隐約掃到一個熟悉的日期,于是猶豫片刻,又走近些,抓住那片紅軟的綢帶,細細地看了一遍。

丁巳蛇年二月廿二乘鶴自在而歸去。祈,清明雨上安好若初

他忽然有些緊張,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谷蘊真解釋道:“我原不信這些。但是我父親很信。既然來了,不妨也為他求個平安。雖他已為亡魂數載,也想盼其魂魄,天上安好。”

池逾還捏着那條平安符,久久無言。谷蘊真便靠過來,把輕軟的布條從他指間拿走了,兩人的指尖有意無意地碰在一起,池逾驀地掀起眼皮,說:“你……”

“我怎麽了?”谷蘊真迷茫地看着他忽然之間變得凝重的臉。

又似乎不是凝重,好像更像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無語凝噎,池逾收起手指,歪着頭閉了閉眼,覺得飛到臉上的雨絲有些涼。

他的聲音随蒙蒙細雨微風一并吹入耳中,含着半分無奈與歉疚,問道:“所以我在望春院見到你的那一天,其實是你父親的忌日?”

谷蘊真意外地盯着池逾,心頭有什麽在蠢蠢欲動。然而他幾度動嘴,欲出的言語在心念電轉間,卻被披上足以混淆視聽的外衣,最後出口的就是口不對心、言不由衷的一句:“啊……确實是。”

他覺得他想說的其實并非這麽不痛不癢的一句。

但時機已過,池逾把那兩分愧疚完美地收了回去,輕笑着接道:“難怪那時候你那麽冰冷嗆人,現在又軟得不像話呢,我還以為是你忽然轉了性子。原是我一早就不知不覺踩了你的底線。”

谷蘊真不由被他帶偏了重點,嚴肅地反駁道:“請你解釋解釋,什麽叫做‘現在又軟得不像話’?這裏最不像話的就是你!”

“別插話。”池逾早被無數人的惡語中傷洗禮得堅不可摧,被人指責了,也依舊笑得十分漂亮,他說:“我回陵陽以後,立即啓程去美國。恰好可以與你帶些賠禮道歉的禮物,你想要什麽?”

谷蘊真搖頭道:“我不曾怪過你,無需賠禮。”他又把右手舉起來,将腕間的镯子展露給池逾看,認真道:“再說,這又不算賠禮嗎?”

“這東西是我一時興起買的,跟我情深義重、千挑萬選的怎麽能一樣?”池逾自作主張地擅自決定,一定要給谷蘊真帶點什麽東西。

他正在心裏兀自思索斟酌,卻不知道半米外,谷蘊真|正極其複雜地看着他。

一陣風吹過去,終于搬好東西的池府家丁在廟門口喊人,聲音融在雨裏有些渺茫。池在和蘇見微早就上了汽車,池夫人單獨一輛車,池逾原本要和池夫人共乘車好照顧她,但他莫名其妙地堅持要跟谷蘊真擠一起。車晃晃悠悠開下山路時,谷蘊真看見前頭池夫人的車裏丢出幾片打碎的玉器。

池逾瞧見了,在谷蘊真身邊冷笑一聲,說:“讓她砸,我家到底家大業大,自然不心疼這麽一點東西。不妨回府後,我給她建一個‘糟踐屋’,專門把古玩珍寶擱在裏頭,讓她一門心思、嘔心瀝血地去糟蹋。”

這話通過車上的通訊設備模模糊糊地傳過去了,那大哥大上的紅燈閃得讓谷蘊真都替池逾心驚膽戰。他道:“中途休息的時候,你去看看池夫人吧。”

池逾:“這幾天看得還不夠多嗎?夢裏都有我媽的臉。現在絕不看。”

這一路上,母子倆的冷戰就讓所有人都惶惶不安,生怕池夫人又無故發飙傷人,還怕混世魔王池大少爺遷怒無辜路人,平日裏愛聊天的都閉了嘴,安安穩穩地一心做事。

回鄉清洛漸漫漫,當逐漸有熟悉的風景入眼時,谷蘊真才恍然發現已經到達目的地了。

此時已是夕日欲頹,黑雲翻墨。汽車在金北路的池府門口陸續停下,三三兩兩的家丁招呼着把行李搬回去,暖色的路燈與府門前兩盞燈籠光交相輝映,落在谷蘊真眼裏,就是輕晃的既碎星子。

谷蘊真要去收拾東西,明天一早搬離池府。他在客房理了沒有許久,有人推門進來,腳步匆忙,回過身,是換了一身衣服的池逾,他的航班就是今晚,特地來與谷蘊真臨行道別。

池逾鮮少穿正裝,現在穿了純黑的西裝燕尾服,外頭披一件大衣。不得不說,這種來自西方的成熟的服飾極其适合他,它很好地削弱了池逾身上唯一一點氣質上的不足――輕狂。

所以他現在明明只是含笑站在一間客房的門口,谷蘊真卻無可抑制地發散思維,想到了他未來将在婚禮上言笑晏晏,扶身邊佳人柳腰,低眉颔首的矜貴舉止。

暧|昧的燈光下,他的眉眼英俊到根本移不開眼。

他忽然說:“池逾。”

池逾應:“嗯?”

“我知道我要什麽了。”谷蘊真右手扣着那枚冷硬的玉镯,指尖生疼,像是一種無濟于事的提醒。他的視野裏盡是池逾笑着的臉,他微微蹙眉,說:“你送我一支筆吧。”

池逾挑眉追問道:“筆?要什麽樣兒的?鋼筆毛筆圓珠筆……”

谷蘊真打斷他的話,盯着他的眼睛,說:“我只要筆身漆朱的、細長的、紅潤光澤的那一種。”

他過于認真的眼神與語氣忽然令池逾有些不敢回視,但池逾并非畏首畏尾的人,縱使不自在,也要頂着壓力堅持與他對視。

不知道池逾看出了什麽,唇邊的笑意逐漸收斂。

他頗有些鄭重地答應說:“好。”

※※※※※※※※※※※※※※※※※※※※

明天有師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