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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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禾将手中的地方志放下, 起身走到赫紹煊旁邊, 慢慢蹲下來默默看着他。

她也不追問, 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眼眸平靜得像一汪湖水一般,無聲地澆息了他心中的怒意。

赫紹煊斂去眼中幾乎滲進眼底的猩紅, 低聲道:

“靖昭三十九年,東堯曾與桀漠軍發生一場大戰, 由我親自領兵, 就在離此處兩百裏外的清源城。時值冬季, 大雪封山,軍糧受阻。于是我派人拿着我的親筆書信前往昆陽, 命昆陽太守大開糧倉,将儲糧運往北境。”

楚禾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下言。

“你可知道,在糧食最嚴重的的時候, 每一個士兵只有不到兩天的餘糧了。無奈之下, 我只好下令殺掉戰馬, 補充給養。到了求救信發出的第七日, 昆陽的糧草終于送到了。全軍士氣空前高漲,我甚至以為當夜我們就能順利拿下桀漠大軍, 班師回朝……”

赫紹煊臉上難得地出現這樣的神情。

只見他眸光微閃, 平視着正前方,仿佛當年的一切都歷歷在目一般。

可下一秒,他便話鋒一轉, 語氣再一次陷入深不見底的冰窟之中: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我們在清源苦苦支撐半月有餘,天寒地凍沒能将我們擊垮,饑餓疲憊沒能将我們擊垮,敵軍瘋狂的攻勢沒能将我們擊垮,最後擊垮我們的,竟然是友軍。”

他喘息了片刻,說:

“昆陽太守送來的十萬石軍糧裏,摻了一半砂礫。”

楚禾愣怔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他所說的是真的。

她幾乎失聲道:

“那可是送到前線去救命的糧食啊!”

赫紹煊的眼中一片清寂,仿佛已經不是在陳述他所親歷的事情:

“是,那是用來救命的糧食。那年是豐年,昆陽城庫中理應有屯糧百萬,可是就連這區區十萬石救急的糧食,都沒能送到前線。”

楚禾忽然想起他們在姚家村遇到的姚老太爺,急忙開口:

“昆陽太守,是姚嵩?!”

赫紹煊搖頭:

“姚嵩是後來補任的昆陽太守。那年的昆陽太守,叫魏長茂。待我下令将他抓回青都待審時,他已經畏罪自裁了。”

楚禾心中砰砰直跳,臉色漸漸泛白。

赫紹煊擡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你不必擔心你那個小侍衛。魏家人早就死光了,就葬在昆陽城西,埋屍荒野,無牌無靈。”

楚禾搖了搖頭,忽然伸手覆上赫紹煊的手背。

他一僵,不由望向她,卻對上一雙柔和純淨的眸子,心跳忽而漏了一拍。

赫紹煊抑住心跳,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柔夷,一把将人拽入懷中。

纖細的腰肢重重跌在他大腿上,楚禾吃痛,忍不住低吟一聲,手卻被他牢牢攥在掌心裏,半分也掙紮不動。

赫紹煊忽然垂下頭來,柔軟的發絲順着他臉頰垂落,掩去明窗透進的天光,眸中的驚濤駭浪揉捏着半分瑣碎的溫柔,兩分肆意,明目張膽地侵略她的領地。

楚禾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柔軟的手情不自禁扣緊他的十指,呼吸急促而倉惶。

她閉上眼睛,感覺那人的氣息靠得越來越近,卻在最後一刻收住了步伐,停在她的耳畔。

他身上蘭澤與佛手柑的清香撲面而來,連帶着他的氣息皆如此香:

“過幾日便是決戰了,你回青都等我,我給你帶杞海原的梨花。”

楚禾睜開眼睛,卻見他臉上帶着一絲歉意,似乎并不是在跟她開玩笑。

她臉上的潮紅尚未褪去,低聲咕哝着一句:

“我在這裏…又不給你添亂。”

他臉上忽然又恢複了認真:

“你在這裏,我會分心。”

楚禾心中突突一跳,臉上燒得通紅,卻不敢看他的眼睛。

誰知赫紹煊卻擡手将她的下巴勾起來,肅然的臉上慢慢浮起一絲笑意。

眼底眉梢,唇畔臉頰,如一支細膩異常的工筆畫,無形間淺淡勾勒他的笑顏。

“你這麽傻,要是別人知道了你在這兒跑來刺殺,我還得費心救你,你說虧不虧?”

楚禾眉頭一蹙,心中一團柔弱黯淡的小火苗被一瓢涼水盡數澆滅,忍不住開口:

“你…”

埋怨的話還未出口,卻被那人捧住臉。

一個輕輕的吻落在她眉間。

一片短暫的空白過後,她似乎聽見千軍萬馬從耳畔呼嘯而過,又聽見綿柔細雨垂落幕下。

一粒小小的種子,在她心底生根發了芽。

她又不由自主地開了口,

“你…”

還是不知該說什麽。

少年斂去眼底肆意而出的柔軟,臉上的笑容逐漸張揚起來,擡手便用力揉了揉她的頭發,直到将那光潔整齊的發髻攪亂。

她輕輕“呀”了一聲,連忙伸手攔住那從鬓角垂落的長發,卻又被人抓住手。

赫紹煊頑劣之心盡顯,竟然将她滿頭朱釵盡數取下,任她青絲垂落腰間才罷手。

他仔細端詳了一陣:

“恩,發髻太老氣了,不适合你。你一個十五歲的小孩,每天打扮的跟少婦一樣做什麽。”

楚禾連忙從他手中奪下朱釵,小聲道:

“你身邊言官甚多,我若不合規矩,他們但憑谏言就能撕了我。”

赫紹煊端詳着她小巧精致的臉頰,臉上笑意漫開。

他奪過楚禾手中的木梳,将她的肩膀板正:

“今天難得有時間,讓為夫來給你梳一梳頭發。”

楚禾往後挪了挪,似乎不太敢相信他說的話:

“這些事,叫侍女來便是了…”

赫紹煊起身從她的妝臺上取了一瓶花油來,熟練地揉在她的發尾,慢慢地用木梳梳起了頭發。

楚禾聞着桂花香,忍不住側目道:

“你怎麽這麽會梳頭發?”

“梳得多了,自然就會了。”

赫紹煊感覺面前的肩膀忽然僵住,忍不住擡眸望向鏡中的人:

“我只給兩個女人梳過頭發。一個是你,另一個,是我的母後。怎麽,吃醋了?”

楚禾慌忙撇開視線:

“沒…我就是好奇,你還記得先皇後麽?”

赫紹煊搖搖頭,眉宇間不見哀愁,反倒坦然:

“記不得了。我四五歲時,她就離宮歸隐了。容貌我早已記不清,其他的…”

他忽然低頭聞了聞梳子,又搖了搖頭:

“味道也記不清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她還活在這世上呢?”

赫紹煊擡眸,楚禾從鏡子裏看見他眼中忽然升起一絲希望,卻又很快熄滅了下去。

“她不可能還活着了。她若是還活着,怎麽不來看我呢。”

他将梳子擺回原位,端詳着楚禾的長發:

“梳好了。讓侍女給你梳個好看點的發型,這是昆陽,沒有言官能看見。”

楚禾紅着臉點了點頭。

這時候,赫紹煊侍衛送來了一封信。

準确的說是诏書。來自天子王畿,玉京的诏書。

赫紹煊盤膝坐在桌案前,拆看诏書來看。

他一行行看下去,眉頭卻越蹙越緊。

楚禾見狀,走過去跪坐在他身邊,輕聲問:

“出什麽事了?”

赫紹煊長出了一口氣,将诏書遞給她,面色肅然道:

“天子要巡視東堯,現已啓程離開玉京了,随行的還有京城的那些王公貴族。”

他轉而望着楚禾低頭看信的模樣,忽然想起那日在大帳裏,她在睡夢之中的呓語,忍不住開口道:

“你趁此次機會回青都去迎接天子,随行人群之中或許還有你的家人,你也可與他們多相處一段時日。”

楚禾埋頭看着信,一言不發。

這信上的字跡,的确是赫元祯的沒錯。

只是他為何會在此時決意巡視東堯?

再聯想到她離開玉京之前,赫元祯的異常行為,再加上出雲川之役提前半個月的變數,楚禾腦中忽而像是被什麽重重一擊。

赫元祯他一定全都知道!

楚禾臉色忽然變得蒼白了起來,赫紹煊眉頭一鎖:

“怎麽了?”

她輕輕抿着唇,努力讓自己的氣息平複下來。

楚禾看着赫紹煊說:

“就算他們到了青都,也自有人安排。我想跟你一同班師回朝。”

赫紹煊微微眯起眼來,捉住她的手腕拉近些許:

“小孩,不許瞞我。到底怎麽了?”

楚禾不語,反而怯怯地伸出雙臂,忽然攬住了他的腰,将臉埋在他懷中悶聲道:

“我不想一個人回去。”

就算偶爾與她曾有肌膚之親,卻也不曾被她這樣抱過,赫紹煊心中一陣悸動,身子也不由地僵住。

片刻之餘,他才僵硬地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後背,好半天才憋出半句話:

“還真是小孩…黏人得要命…”

楚禾充耳不聞,抱着他的雙臂已有些微微顫抖。

楚禾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赫元祯那張冷酷無情的臉。這樣不計代價,陰毒異常的男人,若是跟她一樣重來一次,将會變得怎樣地可怕?

她害怕自己只要離開赫紹煊一刻,他便會栽進赫元祯的陰謀之中,再次陷身谷底。

畢竟上輩子,赫紹煊曾經那麽信任他那個血脈相融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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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一個身影騎着一匹烏骓馬自昆陽西而來。

此時正值東堯軍與桀漠軍大戰,城門落鎖極早,這附近又無酒家,于是他便打算尋一處僻靜安全的地方過夜。

昆陽西有一片密林,正是絕佳的去處。

這人輕功了得。只見他将烏骓馬拴在樹旁,自己則輕踏幾步飛身躍至樹上,尋了一處幹淨地方,就這麽和衣而卧。

他趕路幾天,竟不知今夜正值清明。

眼看他就要酣然入睡之時,耳邊卻忽然聽見一陣悠揚破碎的笛聲。

說是破碎,不是因為吹奏人水平不佳,而是因為那笛子并不是尋常的笛子。

骨笛因為選材天然的缺陷,因而就算是頂級的工匠也不能造出完美無缺的骨笛。

所有的骨笛都帶着或多或少的缺陷,吹奏時難免帶着幾個破碎的音節。

少年也是吹笛人,他對這樣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

他下意識地便以為吹奏骨笛的人是他心心念念之人,可那人此時應該已在昆陽城中,怎會深夜至此?

只是那骨笛聲在耳畔經久不息,他猶豫片刻還是運起輕功,飛身循着聲音的源頭而去。

聲音帶着他來到昆陽西的一處荒地,這裏的氣氛十分詭異,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寒涼。

他看見遠處有個穿黑色鬥篷的人背朝着他立在原地,正是笛聲的院頭。

他正欲上前一步,誰知笛聲忽然消失,那人轉過頭來将鬥篷摘下,竟是瓊善郡主。

她露出一張朗目疏眉的秀麗面容,唇畔帶着一絲詭谲的微笑。

“我等你多時了,魏葬。”

作者有話要說:  欠你們的擁抱和一個小小小小小小小小的親親。

你看,評論我有在看的對吧,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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