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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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葬此行的目的正是調查瓊善的父親——上堯領主。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便能想到, 瓊善或許是通過某種途徑察覺了他的行動, 這才在他的必經之路上設下了阻礙。

魏葬立在原地不動, 眼睛牢牢盯着瓊善,而體內已經開始運氣,試圖感知周圍有沒有他人的氣息。

可奇怪的是, 周圍除了瓊善的氣息之外,他并未感受到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他慢慢握緊了拳, 将全身肌肉繃緊, 時刻提防着突如其來的襲擊。

倘若瓊善不是獨自一人來的, 那麽只能說明她帶來的人武功遠遠在他之上,就連氣息也未曾讓他感知得到。

仔細一看, 他的雙足因為運功的緣故已經微微下陷,而上半身卻仍然故作無恙地朝瓊善郡主行了一禮:

“屬下見過瓊善郡主。”

瓊善低頭擺弄着手中的骨笛,似是未曾察覺到他的變化一般道:

“這梅花鹿骨笛倒是真有用,一吹響便能将你喚出來。魏葬, 你就不曾想過, 你與這骨笛之間, 有什麽密不可分的關聯麽?”

她的聲線帶着些許蠱惑, 仿佛讓人稍不留神就會踏入她的迷障之中。

而魏葬清醒的很,也絲毫沒有與她玩猜謎游戲的心思, 于是便冷聲開口道:

“夜深露重, 郡主若沒有旁的事,屬下暫且告退了。”

說完他便要離開,瓊善竟然并未阻攔, 而是又吹奏了一支曲子。

這是一支他從未聽過的曲子,音調凄婉異常,如泣如訴。

仿佛一閉上眼睛,便能看見一只在冷寂月光下垂死掙紮的鹿,發出臨死前的悲鳴。

魏葬不由自主地定在原地。

他腦中仍然清澈明晰,可身體卻陷入恐懼,仿佛不受他控制一般戰栗了起來。

可怕的是,這似乎是他本能的反應一般。

魏葬調動內力,勉強将自己的氣息調勻,身體那幾乎無法抑制的劇烈戰栗終于慢慢平息了下來。

他心中疑窦叢生,瓊善的聲音卻忽然在他背後響起:

“魏葬,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的身世麽?你真的對這裏沒有任何印象了嗎?”

他轉而環顧四周,除了幾座隆起的山丘和被燒盡的樹林,便只剩一片荒蕪。

四處都充斥着一股恐怖而又危險的氛圍,可他漸漸覺得,這種感覺是如此的熟悉,仿佛刻進了他生命裏的痕跡一般。

魏葬有些動搖了。

他原本就是一個喪失了記憶,又對記憶無比渴望的人。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世,他在這世間的開端總是在十四歲時進入楚府的那天。

在那之前的所有記憶,仿佛被人刻意抹去一般,一片空白。

甚至連一個小小的破碎的片段也沒有。

他行走在這世間,沒有父母,沒有來處,沒有眷侶,也沒有歸途。

仿佛一個被神祗捏造出的殘次品,毫無一個常人應該擁有的一切。

見他停下腳步,慢慢陷入了那并不存在的記憶裏,瓊善臉上露出一個了然于心的笑意。

她轉頭朝旁邊的樹林中說了一句話:

“出來吧,見見你哥哥。”

魏葬猛地轉頭望向樹林深處,心跳驟然加速。

他覺察到一個女子的氣息從無到弱,從弱到強。

直至她的身影完全從疏影之中走出,一個身姿綽約的纖瘦美人緩步而出,走到他面前盈盈拜倒在地:

“哥哥,伊寧終于找到你了。”

魏葬往後退卻半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見女子面龐清瘦,一滴淚痕從她眸中倏然滑落,讓人見之垂憐。

伊寧…伊寧…

魏葬原本清晰明朗的腦中忽然陷入一片混沌。

他仿佛猛然想起一些瑣碎的片段,眼前浮起兩個小孩一前一後互相追逐的場景。

跑在前面的那個小女孩回過頭來,不斷地朝身後呼喚着“哥哥,哥哥,快來追伊寧呀…你快來追我呀…”

他顫抖地朝魏伊寧伸出手去:

“伊寧…”

魏伊寧眸中一亮,擡起臉來握緊他的手,站起身撲進他懷中,痛哭道:

“哥哥,你一走就是兩年,魏家的仇你難道忘了嗎?”

魏葬感覺他的肩頭愈發沉重。

他低聲道:

“我…我好像什麽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有一個叫伊寧的妹妹。”

魏伊寧猛然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指着遠處那幾個隆起的山丘,柔弱的聲音顫抖地哭訴着:

“哥哥,你忘了麽?當年是你把伊寧從亂葬崗裏挖出來的。我魏氏滿門八十七口人,全部都被赫紹煊所害!此仇此怨,今生若不得報,我寧願不入地府,變成一縷孤魂也要向他索命!”

魏葬心中一沉,抓着魏伊寧的肩膀問:

“你說誰?東堯王?”

魏伊寧抹去臉上的淚水,眸中憤懑異常:

“就是東堯王,我魏家不共戴天的死敵!”

魏葬忽而将她的肩膀松開,一連往後退了幾步,用懷疑的眼神望向魏伊寧,和站在一旁始終未曾開口說話的瓊善郡主。

他的一雙飽含着希望的眸子忽然被澆滅。他冷言道:

“我想起來了,我的确有個妹妹叫伊寧…只可惜我已經很多年未曾見過她了,我又怎麽能相信你們所說都是真的?給一個喪失記憶的人編造往事,未免也太過簡單了罷。”

說着,他正欲運起輕功離開,誰知魏伊寧卻上前輕輕扯住他的衣角,眸中隐約有淚光閃爍:

“哥哥,你不信我?”

魏葬冷冷拂開她的手:

“拿出讓我信服的證據。”

魏伊寧低頭咬唇片刻後,忽然擡起臉來說:

“哥哥明日可去謝春樓來尋我,我自有證據給你看。”

聽到謝春樓的名字,他愣怔片刻,瓊善借機道: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你最好不要提前知會王後…否則,你可能永遠都不會找到真相了。”

魏葬下意識地回道:

“小姐她不會阻礙我追根溯源。”

旋即他神色一凜,腦中浮現出她與那人親昵的場景,又放緩了語氣,轉而道: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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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楚禾便被突然覆在臉上的冰涼驚醒了。

她睜眼一看,只見自己眼前被一個銅面具擋住一半。

透過縫隙,她看見赫紹煊穿着一身暗紫的常服,頭發用一根銀發帶束成馬尾,脖上墜着一塊青玉并兩只狼牙,看起來像一個風流不羁的纨绔少爺。

少爺将她的被窩掀開一角,狹長的鳳眸慵懶地掃過她的臉頰:

“起來,帶你出去玩。”

她往床榻裏面挪了挪,重新閉上了眼睛緩神,沙啞着嗓音道:

“你今日…不用去軍營的麽?”

赫紹煊臉上露出一絲輕松的笑意:

“昨夜端了桀漠軍四個哨崗,今日緩一口氣,陪你逛一逛昆陽城。”

于是,沒大睡醒的楚禾就這麽穿着一身素白衣裳,臉上挂着一個有些好笑的面具,竟将她整張臉全擋了去,只露出兩只圓眼睛。

更糟糕的是,這面具上沒為口鼻留下通氣口,戴上一會兒便覺得憋悶,有時候連話也說不清楚,非得将面具硬生生擡起來一點才能将聲音傳出去。

楚禾有些委屈,費力地将面具擡開一條縫隙:

“為什麽到了昆陽,出門就非要帶上面具?”

赫紹煊擡手将她的面具按回原位: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我現在在昆陽,這樣微服私訪是沒什麽效果的,也探查不到最真實的民生。”

“……”

在她多次抗議無效之後,知道赫紹煊并不打算給她摘下面具,便只能悻悻地跟着他出了門。

昆陽城坐落在銜接瓊州草原和杞海原大田的交彙處,一條昆江橫跨南北,源源不斷地将昆陽的糧食運往南方。

此時尚在戰時,城中除卻購買必需品的商鋪還開着門,竟只剩江邊的谪仙樓還在做着營生。

楚禾原以為這年歲尚不安穩,人們多半會待在自己家中閉門不出,壓根不會想着往出跑。

誰知他們一站到谪仙樓下面,卻瞧見裏面竟然上座了八成多。

楚禾伸手擡了擡臉上的面具,望着碼頭上空無一人的船只,嘆道:

“現在也不是飯點,他們怎麽都不幹活呢?”

赫紹煊自己的面具只能遮去他的半張臉,說話也不悶聲,自是慨然道:

“此時正是戰時,前線才是最需要糧食的,所以我下令切斷了昆陽向外運輸糧草的所有途徑。”

楚禾驚道:

“那這些纖夫和船家靠什麽糊口呢?”

“工錢還是照付的,全都從國庫之中支出。不然他們哪來的錢上谪仙樓吃茶喝酒?”

楚禾仔細一想,覺得赫紹煊約莫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樣封鎖昆陽糧倉的外輸,也的确是一條良策。

他們兩人逛完外頭的鋪子,徑自便進了谪仙樓之中。

赫紹煊從懷中摸出一顆分量不輕的銀锞子丢給小二,輕飄飄地說了句:

“還有雅間麽?”

小二見兩人出手闊綽又氣度不凡,連忙陪着笑臉道:

“有,有,二位樓上請。”

小二果然帶着他們來到一處臨江的雅間,推開兩扇大窗便能将半座昆陽城和連綿遠方的江景一并收入眼中。

兩人坐定之後,小二便将一份覆着金箔紙的菜單送到二人面前,恭敬道:

“這菜譜上的東西,二位貴人想吃什麽,我們家廚子都可現做。”

赫紹煊擡眼看了那菜譜一眼,輕哼一聲道:

“想不到谪仙樓這麽大的酒家竟敢店大欺客?你們的菜單是一式兩份的吧,若是見了本地人來便上銀箔菜單,若是外地人來了還要雅間的,就一定是金箔菜單,價格也得提上好幾番是也不是?”

小二被他突如其來的問話問得有些慌神,連忙彎着腰道:

“貴人…我們哪敢呢…”

楚禾忍不住湊上前去看了一眼赫紹煊手中的菜譜,看見最上頭的推薦菜寫着:

“昆江魚,十兩一條。”

她有些好奇地問道:

“這有何不妥麽?”

赫紹煊微微一笑,擡手将菜單丢給小二:

“一條昆江魚最多不過三十文錢,你們竟敢要十兩紋銀之多。怎麽,難不成你家大廚是宮廷禦廚出身麽?”

在他這麽連番地質問之下,小二額頭上逐漸冒出了虛汗,終于頂不住壓力給他換了一份銀箔菜單。

給赫紹煊遞上新的菜單之後,那小二便像躲瘟神一般竄到了外面,似乎再也不敢跟他待在同一個房間。

楚禾忍不住驚嘆道:

“你連昆江魚價值幾錢都記得一清二楚?”

赫紹煊認真地看着菜單,時不時擡眼瞟她一下:

“東堯六部獨立,戶部定價皆得有所依憑,不能胡亂定價。只是民生瞬息萬變,一年豐收一年戰亂,百姓們的境遇便大不一樣。若是不時時出來探查,又怎麽能得到最可靠的消息呢。”

楚禾敬佩地看了他一眼,主動将面具擺回原位,乖乖地坐在原地不再打擾他看菜單。

恰逢此時,消失已久的小二忽然戰戰兢兢地走進雅間,小心翼翼地躬身對赫紹煊道:

“這位貴人,我家掌櫃的想見一見您,不知能否賞臉?”

赫紹煊眼睛都沒擡:

“來一條昆江魚。”

小二見他答非所問,反倒自如地開始點起了菜,可見來頭真的不小,于是行事便愈發謹慎了起來,連忙答應了一聲:

“得嘞——”

“再來一盤徐柳排骨,一盤油爆雞丁,一盤紅焖羊肉…再來一盤清水蒿菜和水豆腐。”

小二連忙應下來,一口氣将一串菜名報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問道:

“貴人…我們家掌櫃…”

赫紹煊擡眸将菜單扣回他手中,眼中全無溫度:

“要想見我,為何不親自來?”

小二為難地說:

“我家掌櫃的有頑疾在身,還請您挪步…”

楚禾見狀有些看不下去了,她伸手擡起面具,勸道:

“切記與人為善,平易近人,別忘了你此行的目的。”

赫紹煊渾身一僵,最終還是點了頭,站起身來跟着小二一起往外走。

臨出門的時候他轉過頭來,朝還坐在原地的楚禾道:

“別亂跑,不然掉進江裏我不負責撈你。”

楚禾下意識地想做一個表情回應,卻忽然想起來自己的面具遮住了臉,于是便忙不疊地朝他做了一個“快走”的手勢。

目送着他離開之後,楚禾百無聊賴地倚在床前,望着外面的街巷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這江邊碼頭算是昆陽城最熱鬧的一條街巷,除了谪仙樓以外,還有幾個其他的樓子也并不冷清。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女子的嬉笑聲,楚禾放眼望去,卻見谪仙樓旁邊的一座風格別致的樓子上圍着一群穿紅粉輕紗的女子,一個個地袒露着酥|胸和纖腰,正紛紛掩面偷笑,不住地朝樓下揮舞着手中的帕子和臂紗。

楚禾不由地順着她們的目光望去,視線凝在橋頭一個打馬而過的少年身上,許久未動。

那冷峻的面容和修長瘦削的身形,還有他背後背的那把長劍,不是魏葬還有誰?

楚禾凝神看了一會兒,只見他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将缰繩交給小厮,竟走入了那座樓子當中。

楚禾錯愕地愣了半晌,魏葬的身影卻已經消失了。

她第一個想法便是,他是不是走錯地方了?以他的性子,怎麽會去那種地方?

難不成是因為魏葬從沒有見過青樓,以為那只是尋常吃飯的樓子?

她當即便站起身來,準備下樓去攔住他。誰知走到門口忽然想起赫紹煊囑咐,于是她又彎了回來,沾着茶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匆匆下樓去了。

楚禾走到魏葬消失的那間樓子外面,擡眸看見上書“謝春樓”三個大字,臉上不由地一紅。

只是她想着自己帶着面具,也沒人認得出來,便硬着頭皮進去了。

門口穿紅戴綠的虔婆看出了她是女兒身,以為她是哪家原配來找麻煩的,于是态度冷淡道:

“喲,姑娘,我們這兒可不歡迎女客,您還是…”

誰知兜頭便是一錠金子迎面砸了過來,虔婆立刻便喜笑顏開,連忙招呼道:

“哎喲,您是想吃酒呢還是看歌舞,我們這兒的姑娘可是一等一得好哇…”

楚禾懶得與她周旋,直接了當地便打斷了她的話:

“方才進來的那佩劍的少年去哪了?”

虔婆立時便想起來:

“你說方才那位俊俏小哥啊,他出手可闊綽了,當下便點了我們謝春樓的頭牌,這會兒啊,上樓去了…您要不然在這兒等着,我去給您叫人?”

恰逢此時,樓上不知哪間香閣突然傳出一聲又尖又勾人的媚嗓,引得在場的衆人哈哈大笑。

楚禾則捂緊了面具,面紅耳赤地落荒而逃,出門竟撞上一個結實的胸膛,将她的面具撞歪了些許。

她忙不疊地道了歉,卻擡頭望見赫紹煊正聚精會神地看着她狼狽不堪的模樣,慵懶的嗓音适時響起:

“怎麽,一個人去快活,也不叫上我?”

作者有話要說:  阿禾:我不是我沒有我真沒想進來

煊哥:別解釋了,我都懂。

阿禾:...我可真是跳進啥河也洗不清了。

明天開始日更六千以上,要是九點只更三千的話,中午下午肯定還有一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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