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
楚禾為了設下這個局誘魏葬前來, 特意将赫紹煊送到了南邊的暖閣裏歇午覺, 而自己則穿上赫紹煊的亵衣, 佯裝是他躺在寝殿內。
這是她所能想到最好保全兩人的辦法。只可惜她千算萬算,也算不到赫紹煊這個時候竟會突然登門,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只是赫紹煊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仿佛他方才在外面聽見的一切,都只是不值一提的閑言碎語。
楚禾望着他緩緩走到魏葬面前, 一顆心登時便被高高懸起, 仿佛一不留神便會堕入萬丈深淵。
就在她準備出言勸阻的時候, 卻見赫紹煊并沒有理睬魏葬,而是垂眸緩緩将他手中所執的證詞與信箋抽走。
魏葬并沒有抗拒, 仍然以同樣的姿态立在原地。即便他所面對的是一位帝王,更是一位他險些就要刺殺成功的帝王,他也并未被那強大而淩然的氣場逼退,身形仍然像一棵勁松一般挺拔。
楚禾看到他并不打算服軟求饒的模樣, 心裏猶然生寒。
即便魏葬所作所為事出有因, 但刺殺堂堂一國諸侯王的大罪, 仍然不是他一介平民所能承受的。
她可以替魏家伸冤, 可以替魏葬求情,但唯獨不能做的就是勸赫紹煊原諒他。
魏家無辜, 魏葬無辜, 赫紹煊何嘗不無辜?
兩年前戰死在北境的将士們,也曾是他的同袍,是他的戰友, 是陪他度過那些最艱難的日子的人們。他有理由憤怒,更有理由處置問罪那個把刀刃送入他胸膛的人。
正是因為這樣,楚禾心裏捏着一把汗,一雙美眸飽含憂愁落在赫紹煊身上,注視着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他的決定,關乎魏葬的生死。
而她不願意讓魏葬送死。
魏葬過的太苦了,哪怕讓她用盡一生來替他贖罪,她也是願意的。
只是不知道…赫紹煊會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而赫紹煊的目光一列列看下去,臉上始終沒有出現任何表情,甚至連他的眸中也始終宛如一潭寧靜的湖水,沉靜地令人心驚。
楚禾知道,一場暴風雨來臨之前,總是異常的平靜。
等到赫紹煊看完認罪狀,楚禾便微微朝他躬身,輕聲規勸道:
“王上…魏家并非是畏罪自裁,而是趙郁從中掣肘,連同姚嵩和上堯領主一并使出一招奸計偷梁換柱,是用來離間君臣的啊…魏葬固然有罪,但事出有因…還請…”
他的一雙鳳眸終于從紙上挪開,飛快地掠過她的臉龐。
楚禾感受到他的注視,卻不敢擡起頭來看着他的眼睛,聲線愈發夾雜着一絲顫音:
“還請王上…從輕發落。”
魏葬看着楚禾為他求情時那單薄的肩膀微微戰栗的模樣,他心中猛然一陣刺痛,立刻走上前去跪拜于地,冷冷開口:
“我魏葬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牽連他人代我受過。無論最後是枭首示衆還是腰斬之刑,我都甘願領罰。”
楚禾看了看他,心中更加了一絲絕望,忍不住走上前輕輕牽住赫紹煊衣角,緩緩跪在他膝邊,帶着一絲哽咽懇求:
“王上,楚禾求你,從輕發落吧…”
赫紹煊垂眸看了她一眼,卻将寬大的衣袖輕輕從她手中抽離,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入了書房之中,不知去做什麽。
楚禾雙腿打着顫,咬牙從地上勉強站起來。她的身影搖晃了一下,提起裙擺剛要追上去,卻聽見魏葬清冽的嗓音開口喚了她一句:
“娘娘,你別替魏葬求情了。”
這是魏葬第一次叫她娘娘。
楚禾忽地蹲在原地,轉身看着他,卻見魏葬清澈的雙眸中帶着一股堅定與從容。
他放輕了語調,殷殷懇切道:
“娘娘,楚家不能再走上一樣的路了,舍了魏葬,不會有什麽差別的。魏葬在兩年前就應該死了,茍活至今不過是想多護着娘娘一天,再多一天…如今魏家沉冤得雪,人生在世已無牽挂,唯願娘娘完成夙願,切莫重蹈覆轍。娘娘,放手吧…”
楚禾眸前早已盈滿淚水,眼前一片模糊。
她忽然想起前世最後一夜,魏葬身中羽箭,也要拼命帶她沖出那座高得令人膽寒的宮牆。
而那時的她,為了讓魏葬丢下她活命,亦說了同樣的話——
“魏葬,放手吧。”
而時至今日,他們的身份已然對調,也不知是不是命途的安排。
楚禾一把抹去臉上的淚水,學着他當年的回應,用別無二致的語調一字一頓地開口:
“不放。”
說完,她并沒有看到魏葬是什麽反應,而是轉身追進了書房裏。
此時,赫紹煊像是正對着那些信箋沉思着,看不出心思。
見楚禾來了,他偏過頭,淡淡道:
“研墨。”
楚禾紅着眼睛,幾欲開口陳情,回應她的卻永遠都只有兩個短短的、語氣絕不容抗拒的陳詞:
“研墨。”
楚禾垂下眼眸,走到他身邊來挽起袖口,從墨盒中取了一塊繪着銀紋的貢墨出來。她剛要開始研墨,卻聽赫紹煊添了一句:
“取朱砂禦墨來。”
楚禾手一抖,艱難地開口道:
“凡涉大案者,株連九族,不恕。請禦賜朱批拟定罪诏書,視為不可逆…?”
赫紹煊平靜地擡起頭來,望着她通紅的眼眶看了一眼,似乎也不指望她會替自己研墨,于是便親自從匣中取出朱紅色的墨條出來,緩緩在墨池裏打着圈研磨。
片刻之後,他執起禦筆,垂首專心致志地在黑底銀紋的诏書上落筆。
他似乎早已想好了內容,手腕翻動,眼眸專注,一列列龍飛鳳舞的字跡便落于紙上。
楚禾沒有看他寫的是什麽,只覺得那些字跡入目便是染着血的顏色。
不過用時一刻,他便寫完,将手中禦筆遠遠丢開,站起身來從旁邊帶鎖的木盒之中取出王玺,準備加蓋印章。
楚禾滿目噙着淚,絕望而又無力地握住他的手腕,聲聲泣訴道:
“加蓋王玺之後,便再無回天之術了…”
赫紹煊擡眸望着她,眼中仍然沒有半分波瀾。
半晌之後,他反手鉗住楚禾的柔夷,不由她反抗地按在王玺上,用力向下一按——
楚禾雙腿一軟,險些就要癱倒在地,卻被他一把抱住腰肢,用身體撐着她不至于倒下。
待墨跡幹涸之後,赫紹煊便将诏書遞到楚禾手中,淡淡道:
“阿禾,你們好歹主仆一場,你親自去将诏書送給他吧。”
楚禾拼命搖着頭,淚珠斷了線一般順着她的長睫往下落,雙臂無力地撐在他的胸前。
赫紹煊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往懷裏一帶,讓她背靠在自己的胸前,雙手握着她的手,替她将诏書徐徐展開——
那刺目朱紅落入眸中,楚禾只看了一眼,便渾身一顫,目光再也挪不開了——
“先昆陽令魏長茂鎮守昆陽十餘年,恪盡職守,廉正勤勉,功不可沒。然,為奸佞構陷,為奸人所害,實乃朝廷之失,東堯之恥。如今魏氏屍骨猶存,忠魂不散,天地可鑒。今以赫氏先祖英魂為鑒,東堯萬千子民為證,為魏氏一族平反昭雪,改昆陽為魏城,于魏城西起陵墓宗祠,葬魏氏于魏陵,供君臣萬民瞻仰祭拜,以安忠魂
——東堯王赫紹煊于天子泰興五年丙寅年五月十九日親撰”
楚禾看着看着竟入了迷,時而落淚,又時而癡笑,眼前的淚水落了一遍又盈滿眼眶。
她忽然轉過身撲進赫紹煊懷抱,緊緊地環抱着他的腰,将盈盈淚花全都蹭在了他衣襟上。
只是赫紹煊臉上看起來卻并不是那麽高興。
只是他看見楚禾頭一回在他面前哭得這麽厲害,心裏終究不忍,于是便冷着臉哄:
“好了,別哭了。拿出給你那小侍衛看一看,別讓他也以為我是個昏君…”
楚禾連忙将臉上的淚水擦淨,環着他的腰擡起臉看了他一眼,心裏忍不住又是一陣高興,将腦袋埋進他懷裏乖順地磨蹭了一會兒,這才走出去殿外。
赫紹煊忽然被她這麽一抱,顯然有些不大适應,耳根竟隐隐有些發紅發熱。好在楚禾走得急,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魏葬此時正跪在地上,滿目死寂。見楚禾忽然面露喜悅地從書房裏走出來,他臉上不由地一愣。
楚禾走到他面前,紅着眼睛将诏書遞給他:
“魏葬,王上親下诏書是為魏氏平反,還改昆陽為魏城,另外新起宗祠陵墓安葬你的家人…他沒有治你的罪,你可以放心了…”
魏葬愣怔片刻,連忙從她手中接過诏書,來回看了數次,終于明白這是真的,雙目亦逐漸泛紅。
見赫紹煊從書房踱步出來,魏葬高高将诏書舉過頭頂,朝他的方向叩首道:
“魏氏遺孤替魏氏亡魂,謝過王上——”
聽到他稱自己為“魏氏遺孤”,赫紹煊沒有再冷臉相對,語氣中帶着些許肅穆,開口道:
“這件事雖有人故意離間,但我沒能及時看出破綻,反而一味沉浸在戰敗的情緒當中,是我作為主帥的失職;事後,我并未親自複核魏家慘案,僅僅依從一面之詞就斷案,使得忠臣被扣上污名,亦是我為君者的過失。待宗祠建起之後,我會率領百官親自祭奠亡靈。這是東堯虧欠魏氏的,也是我…虧欠魏氏的。”
魏葬心中一動,默默垂下眼簾,許久沒有擡頭。
見殿內氣氛稍有和緩,赫紹煊忽然轉眸朝楚禾道:
“還站在這做什麽?我餓了,去傳膳。”
楚禾聞言,連忙點頭應了一聲,轉身便從寝殿的正門走了出去。
待她走後,赫紹煊垂眸看了魏葬一眼,淡然道:
“你行刺之事,本王不會再追究了,你放寬心。其實我早就知道刺客是你,不提,不追究,只不過不想讓她傷心而已。”
魏葬眸中稍有片刻驚愕,卻并未言語。
赫紹煊長舒一口氣道:
“畢竟,你在雲霄閣時,也并沒有真的要殺了本王。不然,憑借你的武功,怎麽可能會紮偏。”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兩個乖崽都太好了,我這該死的親媽眼T.T
謝謝十三少爺,局外人,玩壞的白羽菌,陳蘑菇,林丹琦,沐~樇肝恍∨笥迅我灌溉的營養液!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