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晚餐後有一段休息時間,舞會将在月亮升高後開始。伯裏斯坐在藤蘿下,遠遠看着噴泉邊的一群宮廷女子。

艾絲缇正周旋在各個貴族之間,臉上帶着極為克制的微笑。她用控制屍體的法術來控制自己的臉,只為了在跳舞時能對舞伴露出微笑,這不僅關乎舞伴的心情,更關乎其他貴族如何看待她與這名男士的關系。這就是公主,這就是王國的第一繼承人。女法師可以想笑就笑,不想笑就冷着臉,但公主不行。

想着這些,伯裏斯不禁連連嘆氣。這些年他不僅在指導艾絲缇的法術,也在不斷想辦法幫她解決這個不能笑的後遺症,艾絲缇的施法能力不斷進步,中毒的後遺症卻一直存在。

大廳中奏響了準備曲,舞會即将開始。艾絲缇走近奈勒爵士,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自然和甜美,她習慣性地伸出手想挽住奈勒的手臂,奈勒輕顫了一下,竟然躲開了。

她沒有追上去,只是尴尬地挪了挪腳步,假裝是要和奈勒身後的另一個人說話。

伯裏斯在盯着她。她動了動手指,讓一片葉子輕輕飄向伯裏斯,帶去了只有他們師徒間能聽見的隔空傳話:“導師,我該怎麽辦?奈勒爵士看到了,他看到我施法了。”

伯裏斯一時不知怎麽回答。她到底是在征詢哪方面的建議?法術層面上的?還是人際關系上的?或者是戀愛問題上的?思前想後,他回複說:“你別怕,他不敢把你怎麽樣。他要是傷了你的心,就說明他根本不值得你喜歡。如果他能放棄求婚才好,你是因禍得福,和奧塔羅特信徒在一起不會幸福的,早分手早舒心。”

收到傳訊後,艾絲缇皺眉看了這邊一眼,轉身匆匆走進了大廳。伯裏斯苦着臉搖頭,感嘆年輕人不懂诤言逆耳。

舞會上,伯裏斯坐在休息區的最後排,一直在和法師海達聊圖書館和真理塔。他倆其實不太熟,之所以能聊得來只因為他們都是法師,而且還都不會跳舞。對他倆來說,聊工作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洛特也同樣不會跳舞。他會跳那種鄉下人在立春時跳的集體拉手踢腳舞,但顯然宮廷裏不會出現那種東西。伯裏斯不會跳就不參加,而洛特則比較主動,他會想方設法找人去學。

第一曲時,他邀請了一個看起來地位不高的宮廷婦人。她不清楚眼前這個暴發戶是什麽來歷,就勉勉強強地和他跳了一曲。洛特不懂舞步,她就只好一邊跳一邊教,畢竟一曲未畢就離開舞伴是十分失禮的行為……

第二曲時,洛特已經學會了基本的舞步。由于每首曲子節拍不同,他還得繼續學習。這次他邀請了一位個子很高的女士,她是王都騎士團的參謀官。女騎士和洛特一樣不擅長跳舞,好在她參加舞會前進行過特訓,雖然她步伐過重、身姿僵硬,但她的舞步節奏十分熟練嚴謹。洛特和她跳舞時學到了不少,而且運用得比她還要靈活。

時間随着優美的樂聲慢慢流逝,不知不覺已到深夜。海達頻頻打着哈欠,一手撐在頭邊打盹,伯裏斯遠遠看着舞池中的公主,不禁一陣心酸。

艾絲缇一直沒有和奈勒跳舞。奈勒經常在人群中望向她,卻從沒走過來邀請她。

這時,一道黑影擋住了些許光線。伯裏斯擡起頭,洛特回來了,還朝他彎下腰伸出一只手。

“要……多少?”伯裏斯習慣性地去掏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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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問你要錢了?”洛特一副等不及的樣子,把伯裏斯直接從座位上拉了起來,“來,去跳舞!”

伯裏斯推拒着:“我根本不會跳!”

“我會呀,我帶着你,你也不用認真跳,跟着我的動作随便走走就好。”

“您喜歡跳舞就好,您應該繼續去邀請宮廷貴婦……正常人哪有邀請法師的?再說了,男人邀請男人也不像話!”

伯裏斯拗不過洛特的力氣,被半扶半抱地直接被拉入了人群。洛特把兩人的姿勢調整成跳舞的狀态,貼在他耳邊說:“你說得對,正常人是不會邀請男法師,但我不是正常人啊,我甚至連人都不是。”

“您這樣真是……”周圍衆人投來驚訝的目光,讓伯裏斯感到一陣虛弱,“這麽下去,真不知将來還會有什麽流言傳出去……”

洛特滿不在乎:“還能是什麽流言?無非是‘伯裏斯的私生子喜歡男人,和一個不知從哪來的英俊術士關系暧昧’之類的……”

伯裏斯避過了“喜歡男人”那部分,決定只讨論另一個重點:“看來您對扮演術士十分适應。”

“對啊。”洛特摟着他轉了個圈,讓伯裏斯的腳尖差點離地,“你看,這是有好處的,你用現在的外形和我搞在一起,這樣就沒人懷疑你和公主是一對兒了。”

“好吧……”伯裏斯嘆口氣,“我應該感謝您,謝謝您肯為那孩子考慮。”

洛特随着音樂揚起手,示意伯裏斯原地轉一圈,可伯裏斯愣在原地,一點反應都不給。洛特無奈地又抱住他,帶着他跟上接下來的節奏。

“也不用感謝我,”洛特得意洋洋地說,“我一點都不覺得受了委屈,現在我們吸引到了好多目光,就像舞會之星一樣,我好爽啊!”

我并不爽啊!伯裏斯一直微低着頭,目光停留在洛特胸前那閃瞎眼的寶石別針上,舞池裏其他人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

看伯裏斯悶悶不樂的樣子,洛特問他是否有什麽煩惱。法師嘆了口氣說:“之前和人聊到了一些事,有點影響心情。”

“什麽事,說說看?”洛特一臉想聽風流逸聞的表情。

他恐怕得失望了,這話題一點也不新鮮有趣。伯裏斯說:“我不知您是否還記得……六十多年前,在押送我的騎士中有個小個子年輕人,他和我當時的歲數差不多,經常走在囚車邊和我說話。”

“說真的,我不太記得。他們穿着統一的盔甲和鬥篷,我認不出誰是誰。”

“他叫馬奈羅,”伯裏斯說,“我以為他死在冰湖裏了,但他沒有。今天我和親王的兒子聊了一會兒,那孩子的歷史教師就是馬奈羅。”

洛特的舞步慢下來,有些擔心地問:“怎麽,這個馬奈羅想找你麻煩?”

伯裏斯搖搖頭:“不,他已經病逝了。通過親王之子的描述,我猜馬奈羅這一生都在憎恨着我……甚至憎恨着所有死靈師。他這一生中不知影響過多少人,不知有多少像奈勒爵士那樣的年輕人曾受他教導?”伯裏斯想在人群中尋找公主的身影,他左右看了幾眼,又被別人的好奇眼神逼得收回了目光,“然後我又想到,艾絲缇那孩子憑什麽要受這種委屈?憑什麽?她如今的處境多少有我的責任,她明明是個好孩子……”

洛特有點聽不懂了:“六十都年前的事怎麽會扯到公主?那時連帕西亞王都還沒出生呢。”

“不,兩件事其實沒有關系,”伯裏斯難為情地盯着地板,“我只是有點不開心。您知道嗎,艾絲缇又給自己施展了控制法術,強行操縱自己的面部肌肉擺出微笑的模樣。這法術會讓她的臉完全麻木,五官反應遲緩,連味覺都會暫時消失……她把自己暫時變成了一個傻乎乎的、只會應和着微笑的玩偶。可是……那該死的騎士卻不理她了!因為他發現了她是法師!人人都知道她在我的塔裏住過,所以騎士自然能想到她學過死靈系法術。艾絲缇是為救別人才暴露自己的,如果她不施法,也許那騎士根本來不及救下親王和随從……她是為了救人,可是他竟然……”

洛特改變了一下舞姿,從一手扶着伯裏斯腰部的姿勢變為直接摟着他的身體。“好了,好了……”他柔聲在法師耳邊安撫着,“我懂了。我知道為什麽你心情這麽不好了……你想到了那片霧凇林裏的事情,還想到了那條結冰的河。那時你……”

“我的事不算什麽,”伯裏斯的語速比平時快得多,看得出他還沒有平靜下來:“已經過了那麽多年,老想着它也沒意思……可能人上了歲數就是容易胡亂聯想、鑽牛角尖。讓您見笑了。”

洛特暫時沒說什麽。在他的引導下,雖然伯裏斯仍然不知怎麽走舞步,但好歹是能自然地跟着他移動了。閃過幾個人後,伯裏斯用餘光看到了兩抹熟悉的色彩……黑禮服袍和玫瑰色長裙?

他擡起頭,驚訝地看到了艾絲缇與奈勒爵士。他們竟然還是跳起了舞?難道奈勒爵士可以接受公主是個法師,甚至可能是死靈師?

“你知道是為什麽嗎?”洛特在伯裏斯耳邊問。

“什麽‘為什麽’?”

“因為就快要到午夜了,”洛特說,“現在大家跳的是今夜最後一曲。在舞會上你可以和任何人何跳舞,但當最後一曲開始時,人們會走向自己真正的舞伴。你看,帕西亞夫婦也在跳舞。”

伯裏斯沒去看任何人,他也知道最後一曲的意義,正因為知道,他才更加不敢擡頭。

洛特繼續說着:“在人類的浪漫小說中,如果舞會上的最後一曲不和命中注定的人跳,你就可能會抱憾終生。所以,即使奈勒爵士和公主都心有疑慮,他們還是不願錯過最後一曲。将來的困境就留到将來慢慢解決,至少現在,他們還不想放棄彼此。”

“您說得對。”伯裏斯在優美的樂曲中備受煎熬,他有預感,話題很快就會落到自己身上。

果然,洛特又說:“我也想和你跳最後一曲。剛才我練習了好久,都是在為這一刻做準備。說真的,你能接受嗎?”

“接受什麽?”伯裏斯背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接受一個半神異界高等不死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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