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馮子揚過了十八歲生日,自認為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而且大學不比高中,繃得沒有那麽緊,壓力也沒有那麽大,似乎是時候放開手來追求一些肖想已久的東西了。

他和馮子飛不在同一個專業,也不在同一個校區,雖是同校,每周也只能見一面。分隔兩地,更加催發了馮子揚的感情。他想自己與馮子飛朝夕相處時尚且不能攫住他,現在如果與他日漸生疏,正像打開了密密封鎖把一只白鶴縱入青天,彼時來去,又怎能由他?

他盯緊了馮子飛,拐彎抹角地打聽他有沒有看上誰,馮子飛一時沒有戀愛的意向,把周圍男男女女的美人皮肉全當作白骨骷髅,配上冷淡疏離的氣質,俨然一個清修道士。

馮子揚一邊慶幸一邊苦手,借着自己近水樓臺的身份,每周一次找他“約會”,一起看電影、蹲圖書館、在大街小巷發掘美食。

大一上學期臨近寒假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雪。馮子飛從斷斷續續的考試裏舍出一個周末,和馮子揚去看電影。他們買了晚場,在食堂吃過晚飯才走,鏟開的雪堆在路邊凍了一天,黑乎乎的泥土與瑩白的雪錯雜成團。橘黃的路燈向遠方綿延,形成一條無盡的虛線。

馮子飛圍着圍巾掩住口鼻,露出的耳朵凍得發紅,馮子揚走在他身邊,覺得天地清闊,凜冽的寒氣帶着刺痛的清華侵入肺腑,他也許被凍丟了神智,忽然覺得此情此景很适合告白。

他叫馮子飛:“哥哥。”他很少這麽叫他。

馮子飛:“怎麽了?”

馮子揚思索着什麽話能既婉轉又誠摯地告白:“我想……一直這麽和你走下去。”

馮子飛:“哦?”他挑了挑眉說,“改天帶你去爬山。”

馮子揚哭笑不得,索性豁出去了:“不是,哥,我是說……我喜歡你。”話一出口,他就覺得世界颠倒翻覆,全都積壓成面前馮子飛的目光。他一時有些後悔,覺得不該這麽沖動,一時又覺得輕松,心想終于說出口了。

饒是馮子飛鎮定冷靜,也覺得自己恐怕耳朵打彎聽錯了,他下意識地回了一句:“你說什麽?”

馮子揚已經給自己下了一刀,不怕再來一刀,當下幹淨利落地重複:“我說我喜歡你。”

馮子飛沉默了,馮子揚忐忑不安,心跳得像要蹦出來,不僅不再覺得冷,甚至還出了一層薄汗。他跟在馮子飛身後往前走,忽然聽他問道:“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男生的?”

馮子揚說:“我不喜歡男生。”馮子飛回頭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他又說:“也沒喜歡過女生。”

那句非常情聖的“我只喜歡你”還沒說出口,馮子飛就停下了腳步:“什麽時候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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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糾結排斥、否認了又否認的年月,馮子揚真正确定自己只喜歡馮子飛時應該是十六歲,但是為了聽起來的效果,也為了滅絕哥哥扭轉他心意的念頭,他說:“十三歲。從我第一次親你的時候開始的。”

馮子飛徹底變了臉色,低聲道:“馮子揚,馮子揚……你真行!”馮子揚聽出他咬牙切齒的憤怒,并不敢火上澆油,卻還是忍不住,輕輕吐出一句:“我只是喜歡你而已。”馮子飛一步逼上前,揪住他的領子,揚起手像要打他。

馮子揚早已設想過這樣的場景,再不發一言,靜靜地垂下眼,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馮子飛和他僵持了一會兒,終究下不了手,一把推開他,轉身走了。

馮子揚站在原地不動,凝望着他在寒夜中漸漸消逝的身影,擡起手捂住了心口。心真是疼啊,即便早已料到,還是無法承受這錐心之痛。

他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來往的路人過了幾個,只看到路邊的霓虹燈變換陸離,無數高聳的大樓上有的窗戶亮了,有的窗戶暗了。那是人生聚散,有的人來,有的人走。

“我一生只有一個歸宿,現在,一個也沒有了。”

他茫然地站在路邊,一輛出租停在他旁邊,司機搖下窗:“小哥,上哪兒啊?”他搖頭,那出租就開走了。

這時又開始下雪,從零星細小的碎屑慢慢變大變密,最後變成了鵝毛大雪,風卷着雪往人臉上打,刺棱棱的像大把的刀,而馮子揚恍若未覺。

路上一個人都沒有了,四顧空茫,只有漫天大雪,永無止境的雪,整個世界都淹沒在雪裏。路燈的光暗了,行道樹灰了,一戶戶人家燈都滅了。

馮子揚忽然顫抖了一下,發現自己渾身冰冷,雙腳已經不覺得冷,只覺得痛,膝蓋僵直,幾乎不能動彈。他擡起頭,頭頂和肩上的雪撲簌簌往下落,而天上的雪鋪天蓋地砸在他臉上。

他喃喃道:“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注釋1

馮子飛沒有回來,他連一個消息也沒有發給馮子揚。馮子揚回到宿舍時只有陳謀在,陳謀賤嘴滑舌,驚愕地說:“小揚子,你這是從野山窩裏爬回來麽?狗熊終于劫你去做壓寨夫人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陽臺門往外看了一眼:“嚯!好大雪!”

馮子揚沒理他,兀自拍掉身上的雪,換了衣服鑽進了浴室,他洗好澡出來,陳謀正在打游戲,另兩個室友也回來了。他打了招呼就要睡覺,陳謀卻從電腦後面探出頭,擠着眼睛問道:“你怎麽啦,失戀了?”

馮子揚言簡意赅:“告白失敗了。”

陳謀一臉過來人的神情:“沒事沒事,告白這事兒一般沒有第一次成功的,最重要的是要越挫越勇……哎,等等,以前都沒聽你說過你喜歡誰呀,怎麽突然就告白了?”馮子揚蒙住頭,不想聽他說話,陳謀卻不依不饒:“快說說是誰,咱哥幾個都給你參謀參謀!”他還轉頭召喚另兩個舍友:“是吧?”

舍友回頭就是一通怼:“就你有嘴,一天叭叭叭的,子揚正難受呢,你閉嘴讓他睡會兒吧。”

馮子揚原本已經準備好了要向不識趣的陳謀破口大罵,卻被舍友橫飛一刀,把陳謀打歇了氣,于是再沒有理由發火,一股蘊盛的怒氣只好吞回肚裏,憋得幾乎內傷。

他這一夜睡得煎熬無比,內火上焚、外寒交攻,半夜裏發起了燒,燒得渾身打戰。陳謀起來上廁所,聽到他磕磕噠噠的像在磨牙,又有些不對勁,就打開燈來看,卻見他滿臉緋紅,伸手一摸都覺得燙,趕緊把他叫起來,找出退燒藥給他吃。

這時候校醫院也關門了,宿舍裏又沒有酒精可供降溫,馮子揚說既然吃過藥不必去醫院,陳謀就去睡了,馮子揚躺着再睡不着,藥效起來退了燒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第二天頭疼得要炸,嗓子又痛又幹,幾乎說不出話,鼻塞得跟沒鼻子似的。馮子揚實在難受得很,請了一天假,失魂落魄地裹着被子縮在宿舍裏。陳謀除了嘴不好哪兒都好,給他打了一暖壺水放在桌子上,方便他随時倒着喝。他捧着個杯子,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十足丢人——不過是失戀而已——弄得好像天塌地陷此生盡毀一樣。

——可是這不僅是失戀啊,他失去的不止是一個暗戀的人,還有他的哥哥、他親密無間的玩伴、他的知己。

他無法安慰自己,只好把這些東西囫囵推開,不去想,不去念,只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沒有這個人、沒有這段感情、沒有那個悲傷的雪夜。

他就這樣麻木地度過了考試周,每天廢寝忘食挑燈夜讀,只願學習無心玩樂,于是一躍進年級前五,拿到了國家獎學金,不能不說是情場失意考場得意。

醫學院的考試比他們晚一些結束,馮子揚原本打算考完試之後收拾好行李到馮子飛那兒蹭宿舍等他們放假,此時形勢顯然是不行了,只好每天在宿舍躺屍,因為火車票早已由馮子飛訂好,買的連座,還是馮子揚特意要求的。

那真是一段灰暗的日子,考試已經過了,再也沒有可以投放注意力的東西,沒有消遣,也睡不着,天總是陰着,更不想出門,腦海裏若不一片空白,便要不由自主地想到馮子飛。馮子揚就在這時候學會了吸煙,蹲在陽臺上,一天吸完了半包煙。一會兒想着這樣不行,馮子飛會更不喜歡他,一會兒想着無所謂了,馮子飛本來就不喜歡他。

稍後馮子飛考完試,給他發了一條語氣冷淡的短信:“車票訂在22號早八點十分,七點半售票廳見。”

馮子揚看了這條短信好一會兒,撫着姓名欄上“子飛”兩個字,切換到了聯系人名片。熟悉的號碼列在熟悉的名字下面,只要輕輕點一下,就可以撥出這個電話。他靜靜地看着,不敢打。半晌呼出一口氣,拿來掃帚掃幹淨陽臺上的煙灰煙頭,又把剩下的幾支煙折斷扔在垃圾桶裏,然後漱了口,開始收拾行李。

22號姍姍來遲,他拖着小小的行李箱,七點就等在售票廳裏。馮子飛七點二十到了,馮子揚正站在角落,看到他掀開簾子走進去,緊追着他腳步的風拉扯着他的頭發,他一邊摘下口罩,一邊四處張望,然後看到了角落裏的馮子揚,便朝他走過去。

馮子揚無法形容他當時的心情,只記得自己喉頭梗住了,說不出話,眼裏只有馮子飛穿越人群逆光而來。那種難過的感覺像藍天下海風揚起的沙子,美麗又鋪天蓋地。他撲上去抱住馮子飛,哽咽難言,只一聲聲地喚他:“哥,哥……”馮子飛愣了一會兒,擡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大庭廣衆的,羞不羞。”

馮子揚放開他,對上他明亮澄澈的眼睛,半晌,笑了。

那雙眼睛也露出一絲笑意。

坐上車的時候,他們已經重歸于好。

注釋1:“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出自木心先生《雲雀叫了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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