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剛剛吃了一次敗仗,馮子揚再不敢做什麽,一個寒假都只和馮子飛維持着表面的熱情和諧,而馮父馮母竟也沒有看出異樣。
馮子揚曾經無數次不能面對父母,這次回家之後尤甚,如果說馮子飛的拒絕是滅頂之災,父母殷切的關懷和鼓勵就是蒼白的蠶,小口小口地啃噬他的心。他不僅是一個有罪的人,還妄圖把馮子飛拉進罪惡的深淵,他怎麽能坦然的面對父母呢?
馮子飛應該是了解馮子揚的心态的,他的弟弟看似頑皮,實則處事有度,除了對他的愛戀,從未做過真正的錯事。他只能寄希望于馮子揚的感情能慢慢走回正軌,哪怕喜歡同性,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糾結難堪,父母都是開明的人,不至于接受不了,可他偏偏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
他見不得馮子揚受委屈,無論馮子揚如何悖逆,都是他從小寵到大的弟弟,他眼見着他在自己面前微笑,背後卻日漸沉默而落落寡歡,心疼得不行。但他又能做什麽呢?如果示好,馮子揚會不會覺得他接受了他,會不會覺得他允許他亂倫悖俗?退一步說,即使不顧慮他們的關系,他又真的喜歡馮子揚嗎?
感情中的一字一句尚能化為刀鋒毒藥,這種重大的決定又怎麽能不謹慎?他不希望馮子揚不開心,更不想自己給了他希望之後又令他絕望。
于是就這麽拖着拖着,他們回了學校。兩人似乎都陡然輕松了,有了不能見面的六天做緩沖,見面的那天就可以說精心準備好的話,可以把冒失逾越的言辭都塞進心裏,不叫別人知道。馮子揚依然約馮子飛去看電影,或者一起去圖書館學習,或者四處游賞。
正是春光大好,連路邊的花都開了,公園裏更是懸泉飛漱草木扶疏,他們找一個樹蔭下的石桌坐着,就能消磨掉一個下午。
馮子飛常帶着書,看書的間隙和馮子揚閑聊,馮子揚不拘做什麽,但為了避免尴尬,也會帶上一本書。
他們坐在樹下看書,配着沁涼的石桌石凳,非常舒适,馮子揚看到有趣的地方就指點給馮子飛看:“子飛,你看這個。”馮子飛傾身去看,一邊看一邊側頭與馮子揚說話。
他們挨得太近了,實在是太近了,馮子飛側頭的時候,唇從馮子揚唇角擦過,又擦過他的臉頰,驚愕地頓在那裏。馮子揚恍若未覺,只是微微退後,接着他的話往下說。馮子飛從他的動作裏感覺到了自己多年未曾察覺的忍讓和委屈,甚至馮子揚本人也沒有察覺,因為他的神情仍然很柔和,語氣輕松而自然。
馮子飛和他說了幾句便低下頭,好像在專心看書,心裏卻難以平靜,說不清是酸澀更多還是感動更多。他不能不意識到,他從馮子揚這裏得到的,早已超過了一個哥哥能從弟弟那裏得到的。
他為馮子揚難過,暗戀——他自己嘗過暗戀的味道——馮子揚從十三歲開始苦守着這份暗戀,而他一無所知。
他們坐在石桌前,身後是種滿灌木的花池,灌木之間點綴着茂盛的大樹,而鳥雀在枝葉間相呼春語——“唧唧喳喳,唧唧喳喳!”
風吹落許多青葉,馮子飛捏着顫抖的書頁,久久難安:“我該怎麽辦?我該拿你怎麽辦?”
馮子揚從未要求過馮子飛什麽,他只說過一次喜歡,從此再不提這件事。他連拒絕的機會都不給馮子飛。
那天傍晚他們走在人行道上,踩着凹凸不平的地磚和自己的影子,馮子飛忽然說:“下周我們去爬山吧,爬山,看日出。”馮子揚當然不會說不好。
Advertisement
為了看日出,他們四點趕到山腳下,預備四十分鐘爬到山頂,然後五點左右看完日出,七點回到學校,還可以吃頓早飯。清晨浸透了露水,幽幽地涼人肌膚,馮子飛穿了外套,馮子揚卻只穿了一件白T恤,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馮子飛握住他手,發現他的手指也是冷冰冰的,只有掌心有些暖意。他不贊同地看了馮子揚一眼,而馮子揚已經被他久違的親昵吓壞了,暫時失去了“看人臉色”功能。幸而他只是輕輕捏了一下便松開,示意馮子揚先走,他跟在後面。
馮子飛從前學古筝,右手上有一層薄繭,後來慢慢磨掉了,馮子揚只覺得他的手細長柔軟,和自己的手感覺不太一樣,總之握着很舒服,令他留戀不已。他玩笑般想道,這或許是軟玉溫香了。
他們看了日出,并肩坐在山頂的大石頭上,看着太陽冉冉升起,金光灑滿這座城市。山風與他們擦肩而過,隐隐有些嘯聲。
馮子飛眯着眼一一分辨金縷似的光線,看得眼睛都花了,馮子揚讓他別盯着太陽看,他不答話,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子揚,你真的喜歡我嗎?”
馮子揚沉默了。
他又說:“我想你是未曾得到過,所以才總是放不下,所以不如……試試吧。”
馮子揚猛地轉過頭:“你說什麽?”
馮子飛的臉色并不好,神情混雜了疲憊、無奈和馮子揚辨不清的其他東西。他說:“試試吧,若你最終發現這不是一件好事,厭倦了,或者想離開了,那我們依然做回兄弟。”
馮子揚抓住他的手臂,聲音難以自持地顫抖:“如果你不想要我了呢?”
“你不走,我就不走。我等着你。”
馮子揚心潮澎湃,不憚于口出狂言:“不會有那一天的。”馮子飛只是笑,他又問道:“那麽……哥哥,你喜歡我嗎?”
馮子飛避開了他的眼睛,他嘆了口氣,說:“總是有一點點喜歡的吧?”馮子飛動了動唇,面對他希冀的目光,實在說不出什麽,只能點頭罷了。
馮子揚跳下巨石,向太陽張開雙臂大吼一聲,陽光照着他烏黑的頭發和俊秀的臉龐,風拂動他寬松的白色短袖,好一派少年風姿!
馮子飛只含笑看着他,只見他轉過身半跪在自己面前,牽起自己的手,低頭輕輕吻了吻指尖,開心地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男朋友了……哥哥。”
他觸電似的屈起手指,卻無法掙脫馮子揚有力的禁锢,唯有輕聲應許:“好。”
馮子揚拉着他下山,感嘆道:“來時尚未發覺,這山上的風景真好啊。”
馮子飛卻沒有這麽輕松,他心裏清楚,是自己親手開啓了這段不倫的關系,他是開啓魔盒的潘多拉,把罪惡釋放到了人間。
“如果真的有懲罰的話,我來承擔就好了。”他眼裏映着馮子揚清澈的笑容,“他還什麽都不懂。”
馮子飛不看好他們的未來,但現實的美好遠超他想象。馮子揚很謹慎,不急不躁、循序漸進地推進他們的關系,他像初中時候一樣親吻馮子揚的額頭和臉頰,總是找到機會就湊上去親一下——他們早在上高中的時候就不再這樣狎昵了。
後來漸漸到了唇碰唇,再到舌吻、深吻、熱吻,大二上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第一次送馮子飛回宿舍,抱着他在樓下吻了好一會兒,吻得他氣喘籲籲、腰身發軟。樓下有許多對情侶抱在一起,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馮子飛推開他說嘴都腫了,他湊上去看,趁機又吻個不停。
大三的時候他們第一次出去開`房,馮子揚俯視着無力掙紮、只能婉轉承歡的哥哥,感受着他們之間緊密的結合,恍惚覺得自己找到了經年缺失的另一半,并和他融為了一體。
馮子飛從一開始就受不住他,每每被他弄得失控到了極點,他們見面的機會少,又不能一見面就滾到床上去,往往曠了許久才能嘗一回甜頭。馮子揚有一次說,沒有把馮子飛弄死在床上,已經是自己極力控制的結果了。馮子飛一巴掌拍在他頭上,卻掩不住他旁若無人的露骨眼神,脊椎裏呲啦啦蹿起一股熱意,不由得羞惱地轉臉避開。
當初說不合适就分開,卻沒有人提起這個話茬,馮子揚只有越發沉迷的,沒有一日清醒過,馮子飛也漸漸接納了他,已經無法想象自己和別人在一起的模樣。
他們的問題只剩下如何向父母坦白,雖然眼見着前路艱辛,但心裏還是充滿希望的——總有一天,他們會被接受。
但大四這年的變故讓他們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
梅爸爸的性格很契合他的長相,踏實、勤懇,他是農村出身,學過電工,也在廚房裏當過學徒,他在A市讨生活時遇到了梅媽媽,兩人一起辛辛苦苦掙下了一套房産,梅成儀的出生更讓他們的生活了無缺憾。
如果按照預期,他們會一直開早餐店開到老,那時候有梅成儀贍養他們,而他們可以幫梅成儀帶帶孩子,享受含饴弄孫的樂趣——他們顯然還不知道梅成儀的性向。
但是梅家的煤氣罐沒有給他們留下未來。
那天晚上原本只是煤氣洩露,如果及時關上閥門,打開窗戶通通風,什麽都不會發生。
然而梅爸爸那天晚上和老朋友吃飯,喝得淋漓大醉,半夜起來上廁所時仍然迷迷糊糊,他聞到屋子裏的味道不太對,還覺得頭痛頭暈、有些想吐。他仍然以為是醉酒,他竟以為是醉酒!
梅爸爸想看看廚房裏怎麽了,走進廚房,下意識地按上了燈的開關。這棟十多年的老房子有許多毛病,電路就是其中一個,梅家的電線露在牆外,曾經由梅爸爸用膠帶纏過。老化的電路突然發威,爆出了一個電火花。
煤氣洩露變成了煤氣爆炸,梅家放着備用的兩個煤氣罐和罪魁禍首接連爆開,炸出三生巨響。
梅爸爸當場死亡。
梅媽媽煤氣中毒,搶救無效死亡。
原本只是梅家的悲劇,卻炸開兩家之間的牆,擴散到了馮家。馮爸爸被巨響驚起,突發心髒病,馮媽媽身體瘦弱,勉強拖起體重過兩百的丈夫從卧室裏出來,走到客廳時,馮家的煤氣罐在大火裏煎熬了許久,也炸了。
馮媽媽被飛起的牆塊砸倒在地,吸入有毒氣體過多,搶救無效死亡。
兩家七口,只剩下在外讀書的三個孩子。
馮子飛和馮子揚先後接到電話,急慌慌地在車站彙合,這時他們還不知道父親已經去世,母親生命垂危,只知道家裏發生火災,父母都受了傷,讓他們趕緊回去看看。
他們對視一眼,眼裏都帶着僥幸和倉皇。
一定會沒事的吧,父親看起來那麽壯,每頓飯量三碗,吼起小工來像打雷,母親雖然稍顯瘦弱,但每年職工體檢都沒有大問題。他們有身體底子在,至多不過多養幾年罷了。
何況打電話的鄰居說是受了傷……說得那麽明确,那麽肯定,怎麽會有事呢?
馮子飛已經給輔導員發了短信,一口氣請了半個月假,他讓馮子揚不必請假,自己留在家裏照顧父母就夠了。
半個小時後,他們已經坐在車上了,窗外一片漆黑,玻璃上倒映着人的臉,車裏的燈亮着,所有人都昏昏欲睡,有的還打起了鼾。
這時候,馮子飛的手機響了,發出刺耳而聒噪的聲音,馮子飛心裏一下子生處極端不祥的預感,下意識地抓住馮子揚的手腕,緊緊地捏着,捏出了一圈圈青紫,馮子揚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腕,示意他接電話。
馮子飛深吸一口氣,接通了電話,一開始他的聲音有些抖,慢慢地鎮定下來,手也放開了馮子揚的手腕。
“對,我是。”
“是。”
“……好。”
“好。”
“我知道了。”
“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不,不用聯系他了,他和我在一起。”
“嗯,謝謝您。”
馮子飛放下手機,正有人抱怨他們太吵,他虛弱地靠在椅背上,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像被凍了一下,縮回了頭。他閉上眼,又睜開,迎着馮子揚恐懼又擔憂的眼神,輕聲說:“爸爸……爸爸……去世了。”馮子揚臉“刷”地灰了,眼睛瞪得老大,呢喃道:“不會的,爸爸怎麽會出事呢,他身體這麽這麽好……這麽好……”
馮子飛捏了捏眉心,又說:“媽媽在醫院搶救,結果怎麽樣還不清楚。”馮子揚緊緊地握着他手腕,神情有些遲鈍,嗓音也沙啞不堪:“媽媽——會沒事的吧?”
“沒事的。”馮子飛攏住他的手,勉強扯出笑容,“會沒事的。”
他心裏充滿了極端不祥的預感,像一塊棱角分明的大石碾壓着五髒,紮到哪兒都痛得人喘不上氣來。
第二天早晨八點零三分,馮子飛正和馮子揚坐在出租上往醫院趕,接到醫院的電話,說馮媽媽搶救無效,已經失去生命體征。
九點二十分,他們見到了父母的遺體。